很久沒有這麼受過種冷了,裹得厚厚實實的,還是不知道風從哪兒灌進了衣裡,或是從袖子,或是從褲管,涼意游竄到全身,貼著皮膚的內衫都是冷沁沁的。來茴雙手捂著熱乎的紙袋子,想起了小時候的捂手的小懷爐,扁圓的鐵盒子,裡面裝了火紅的炭芯,外面罩層藍色的毛線套,掛在胸前,冰天雪地的上學途中,手掌心是全身上下最暖和的地方。
「不坐車了,我們走走好嗎?」來茴對打開車門的周于謙說道。這麼冷的天,瞌睡蟲都被凍死了,她不想回住處就洗了睡,也可能是這個陌生的城市勾起了她有了兒時的玩心,想著好不容易來一趟,雖不能遊山玩水,但還是可以走走的。
周于謙猶豫了一下,關上車門。「要去哪裡?前面拐出去就是步行街!」
來茴笑著搖搖頭。「就在這條路上走走吧,我喜歡光線暗一點兒的地方!」
大冬天的夜,蒙了層似有若無的霧罩子,他們並肩走在空靜的街上,眼前萬物都似空虛的影兒,灰綽綽地如輕沙浮面,風蘊了些水汽,一汪汪的潑到臉上來,滿臉感到濕浸浸的。來茴適應了這種透骨嚴寒後,開始剝栗子吃。
「那老闆娘還說她家的栗子吃了還想吃,我也沒嚼出來特別在那兒,不跟以前在市裡買的一樣嘛?」
「女人就是頭腦簡單,她不這麼說,你會去買?」
「我沒說過我聰明!」
「有自知之明最好。」他頓了頓又道:「我看那老闆就是靠老婆吃飯的,要讓他去賣栗子,一家老小得去喝風!」
來茴抖著手剝下一顆黃嫩嫩的栗子肉,塞到周于謙嘴裡。「你呀,有時候總愛揮一竿子,是人不是人都給你掃上那麼一頓。我就挺喜歡老闆娘的,最喜歡聽她說「我們家」,雖然她比自家老公強,逢人說話還是不忘把老公捎上。你看她們多默契,這樣的夫妻即使生活貧困也是讓人敬佩的!」
周于謙不屑一顧地撇撇嘴。「我沒看出來有什麼好羨慕的!」
「你當然看不出來,因為你不用在寒冷的夜裡站大街上賣栗子嘛。你想想,他們是平凡的夫妻,他們平時也會吵架,但到了晚上,老闆娘還是會陪著老公賣栗子!哎,算了,這種草根階層的感情說了你也不會懂!」來茴趁著光線昏暗猛翻了幾個白眼,正偷笑著得逞,冷得痛的臉頰被一隻冰冷的手掐住,眸中淚花直打轉兒,被拉得老長的嘴吐出一句抗議:「你輕點兒!」
「聽你說得頭頭是道,窮還值得你羨慕?」周于謙隱約看到她眼裡的點點兒水光,忙收了手,又似心疼地在她臉上撫了幾下。
「你這人真不講道理,我不是羨慕,是敬佩。」來茴揉著臉上的痛處,輕言道:「要我,我可不會這麼冷的天還陪老公站街上。況且她老公也對她言聽計從,我想老闆娘是聰明的,跟著這樣一個丈夫或許不能大富大貴,平平順順的卻也安心。」拋開手上的栗子殼,她拍拍手道:「這就叫有得必有所失吧!雖然感情好,但生活上卻很辛苦!」
周于謙反覆嚼著她的話,有得必有所失。他得到的是富貴,金錢,名譽,地位,失去的便是一個願意同他在寒風中陪他賣栗子的妻子,簡而言之,就是一個平凡溫馨的家。
那麼,他願意拿富貴權勢去換一個平凡溫馨的家麼?
沒有名車豪宅,成天看著別人的臉色過日子,賺點蠅頭小利養家餬口?
他認真的思索了好半天,想像不出自己貧窮渡日的情形,也就不再想了,看了眼黑洞洞的路盡頭,只一瞬瞬地為自己的傻氣感到好笑。
捉住那只在冷風中凍得顫抖的小手,搶了她的紙袋,他淡淡地說道:「待會兒上車了再吃!」不顧來茴抗議的眼神,他轉移了話題:「每個人擁有的感情形式都不一樣,誠然,如你所說老闆娘和老闆的感情深厚,但也非每對相愛的夫妻都如此,我父母為了家業,各自忙各自的,但年頭年尾,或是平時少有的相聚時光也是分外珍惜,不能說他們的感情不深厚!」
他揉搓著掌心裡冷冰冰,毛乎乎的小手,應該是剔栗子那層毛時粘到手上的,搓著搓著,竟然還搓下了層髒兮兮的糖垢,奇的是他也不嫌髒,揉得更勤了些,不覺揉熱了兩隻手。來茴也貼近他一些,把另一隻手擱在他的手臂和大衣之間,像是抱著他的臂膀依賴著,手背還是僵僵的冷,心倒先潮熱起來。
昏沉沉的暗光中,她用一雙亮亮的眼睛灼灼地凝視著周于謙,忽然說道:「其實你還是相信感情的,對嗎?」
周于謙表情滯了一瞬,語氣複雜地說道:「回去吧,外面太冷了。」
回去的路上,來茴被車裡的暖氣薰得昏昏欲睡,抱著那袋沒吃幾顆的栗子,閉著眼睛哼出一句不滿的嘟囔:「這裡也沒雪看啊!」
周于謙淡淡地笑,心裡又一陣陣地悶,奪去她幾年快樂的正是他呀。有得必有所失,她也是在說自己吧。按在檔位上的手伸到她的頰邊,滯在空中半晌,卻又退了回來,他只低低地道:「再等等,你生日那天就會下雪了!」
他也只是看了天氣預報,不完全可信。但他會想辦法,延遲回程或是去另一個城市,總之,他會想辦法,想辦法滿足她這個一點也不貪婪的願望。
為了來茴生日而費心的還有兩個人,一是謝家逸,二是來如芸。往年來茴的生日都是在病房過的,沒有蛋糕,只有兩碗她親自下廚煮的長壽麵,用筷子纏了幾圈喂到來如芸嘴裡,通常一碗麵喂完,她自己碗裡的麵條被湯酣成了糊。來如芸想著便淚眼漣漣對家逸道:「你今年說什麼也把她帶出去過個生,那孩子為我蹉跎了不少日子,眼看她年齡越來越大,最好的幾年全磨在我這病殼子上了!」
家逸從公文中抬起頭來,這幾天聯絡不上來茴,芸姨說她出差,但他可清楚得很,肯定是周于謙把她帶哪兒去了。他也抱怨不得,把來茴每日探病的活兒給攬了過來,下班便跑來這裡,拉拉家常。「她那性子您不是不知道,哪可能撇了您自己過生日,再說我也不會這麼做。」
「你們真是拗得很!」來如芸橫了他一眼,又道:「你以為你們這樣就算是盡孝心了,我看著她吃冷面的樣子,別提心裡有多難受了,今年你們就出去過吧,晚上回來我這裡坐會兒就行了!」沒等家逸開口,她又自顧自地說道:「久病床前無孝子,小茴這麼些年吃苦受累地照顧我吭也不吭一聲,她現在就算不管我了也是……」
「您這話可千萬別讓來茴聽見,要不她又該傷心了!」家逸把臉一沉,不顧尊卑的打斷她。心裡忍不住地氣惱,芸姨總把這話掛在嘴上,其實就是怕來茴哪天真不去管她了,所以才一次次地出言試探,他能體諒一個病人怕被遺棄的心理,但來茴都到出賣自己這份兒上了,還被最親的人疑心著,不知道該多難過。「您以後少往這方面想,別說來茴不可能不管您,就算她不管你了,不還有我嗎?」
來如芸嘴角動了動,終是沒再說什麼,只用一雙渾濁的眼睛望向窗外淨藍的天,次真正有了「死了乾淨」的念頭。她不是存心懷疑自己的親生女兒,只因為剩下的日子都要透過明晃晃的窗戶去看那片天空,想著就百感交集,將心比心,換成了她,要被一個病人折磨這些年,也該厭煩了!小茴還能守著她多久?更不用說隔了層肚皮家逸!
「您放心吧,今年我想辦法讓她好好過個生日,這可行了?」家逸認識到自己不該頂撞,忙收了公文,掛了張笑臉討好道:「您說說看,她這幾年有沒有特別想要的東西?」
來如芸擺擺頭。「自從我病了,那孩子就似變得無慾無求了,從沒聽她說起過要什麼!」
家逸一臉失望,挖空心思地回憶往事,想找出點兒痕跡來,思索良久,也未想出她一點兒半點兒的期望,不由得挫敗,來茴是那種容易滿足的人,跟他在一起時只想著怎麼對他好,從不曾要求過他回報什麼!等到他現在想回報,想付出時,卻不知道該從何做起。
「你也不用特意地去討好她,陪她吃頓飯,看看電影就行了!」來如芸看出家逸的苦惱,寬慰道,她自己的女兒怎會不清楚,心裡想什麼是從不跟人說的。
家逸只點了頭,心不在焉地陪來如芸到十點才離開。回到公寓,他仍在冥思苦想,正當他尋不著頭緒的時候,電視裡一句讓人熟悉透了的廣告詞飄進他耳朵裡——
一切都為了愛!
驀然抬頭,他凝神看著那段房地產廣告——倚窗盼望的女人,草坪上扔球的孩童,進門便鬆了領帶的男人,幻燈片似地張張切換,心裡湧起了無限的漏*點和嚮往。眼睛一亮,他差點歡呼雀躍,怎麼會想不到呢?來茴雖然什麼都不說,但她所做的一切只因為愛他,那麼,他要做的便是——
承諾她一份永久且安定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