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有好報,舅媽的手術成功,已轉入普通病房療養,來茴欣慰之至,又留了筆錢給舅舅,囑咐他不可再去工地上工後,便隨謝家逸返回a城。
那裡,還有她今生都康復無望的母親。
原本一直懷疑來茴背叛了自己的周於謙,在每日見她跪著擦地板,見她捧著織得松緊不勻的毛衣上下戳針,見她在廚房裡刀法熟練的切黃瓜絲,見她蹲在衛生間裡搓洗他的貼身衣物後,心裡的那點疑惑跟憤怒隨之被喜悅取代。
來茴蹲在綠盆子旁,籠罩在淡淡的陽光下,雙手泡在盆子裡的,抓著周於謙的白色背心一搓一搓,洗衣粉泡沫鼓起了幾個大小不一的透亮泡泡,在那層透明薄膜裡,瑰麗的七色光芒繽紛呈現,周於謙倚在門邊,悄悄地用手機拍下了這般景象。
手機屏幕中,來茴的下巴沾了圈泡沫,雙手將背心拉平展,專注地檢查污漬是否洗淨。這樣子很美,周於謙是不知道,原來她洗衣服的樣子竟是這麼地賞心悅目,看她纖長的手搓著他的貼身背心,胸口一熱,也跟著蹲在她旁邊,扳過她的臉就要往沾了泡沫的唇吻下去。
來茴偏頭躲開了。“別,讓我把衣服洗完。”
周於謙松了手,仍是蹲在旁邊,不快地說道:“你都洗了一下午!”
“那怪得著我嗎?我離開才半個月,你就積了一堆衣服。”她用力地搓了兩下子,又把一處黃黃的污漬攤到他眼前。“衣服亂放!你看吧,全落了灰,白一坨,黃一坨的,都怪你全堆在角落裡,現在髒得洗也不干淨!”
“洗不干淨就扔了再買!”
“說得輕巧,那扔的都是錢,洗不干淨就扔掉,你多大的家業也敗得光!”來茴把背心扔回盆子裡,泡沫濺到瓷磚上,她站起身捶了捶酸痛的腰。“也是,你那份兒家業也敗得起幾件背心內褲的!”她傾身端了盆子到水龍頭下,擰了開關,水嘩嘩地沖著,白背心在清水裡鼓脹起來。“我是洗不干淨了,這裡面的衣服有點污漬不算什麼,穿也能穿,你要覺得人家都能透視,怕被看到遭人取笑,那就扔了吧,橫豎不是扔我的錢!”
周於謙笑了笑,肩膀一聳一聳,今天的她特別嘮叨,從客廳霉的咖啡杯念到臥室地板上的煙頭,真像一個久未歸家的妻子訓斥邋遢的丈夫。
“衣服你用消毒水泡過沒有?”他問。有人願意給他節約,求之不得。
“泡過了,不知道衣服生了多少細菌,能不消毒嗎?”她擰干一件衣服,湊到他鼻端,淡淡的消毒水味道。“這下你放心了吧!”
周於謙滿意地點點頭。
“我很好奇。”來茴定定地望著他。“你以前的內褲都是誰幫你洗的?你前妻很嬌貴,肯定不會給你洗。難道是傭人?”
周於謙聞言一愣,臉破天荒的紅了起來,趕緊不自在的別過了頭。她像是現什麼不得了的奇聞,大聲嚷道:“不會是你自己洗吧?”
周於謙臉朝窗外,磨了磨牙,考慮要不要大一頓脾氣,但是心裡卻平靜得不得了,除去尷尬外,竟覺得——還有點兒意思。
但下一秒,他就後悔了。
來茴又擰干一件衣服,神情古怪地繞到他面前,濕手摸著下巴,細細打量他一遍後,推翻了自己的猜測。“你不可能自己洗——啊!我知道了,你肯定是一次買個幾十打內褲,穿一條扔一條,扔完了再去買!”她搖搖頭,又道:“嘖嘖……新內褲也要洗了才能穿啊,不然多髒,想想那內褲被擺出來賣之前被多少雙手摸過……”
已步到門邊的周於謙雙腿驀地夾緊,腳下一滑,險些摔倒。他又羞又惱,卻是作不得,這時候作不明擺著自己承認了?勉強站穩,他竭力裝作若無其事般,扯了扯袖子,背後又傳來一陣讓他牙癢的狂笑聲——
來茴笑得肚子疼,嘴裡仍不停地擠出讓周於謙狠不得剮了她的話:“哈哈哈,被我說中了是不是?天啦,你真不講衛生,哈哈哈……太好笑了,難怪你叫我洗不干淨就扔了,原來是扔習慣了!”
被沖動驅使,周於謙干了這輩子最幼稚卻又最爽快的事,沖干淨手上的泡沫,他扔下滿頭滿臉全是白泡泡的來茴,得意地揚長而去——
“白癡!”又罵了句極不符合身份的話。
來茴抹開臉上的泡沫,望著那個囂張的背影,低聲咕噥道:你才是浪費錢的白癡,我詛咒你下輩子下下輩子都沒內褲穿!
她真惡毒!
咒完後,她極有自知之明地在心裡慚悔,然後轉身走到水龍頭前,清洗某人這輩子的內褲。
周於謙走到三樓的客房,一進門便迫不及待地除去了衣物,沖到浴室嘩嘩地搓洗全身,心裡還直想著:髒!真髒!
洗夠了出來,他瞪著地板上的內褲,是他新買的,想到來茴的話——被多少雙手摸過,不禁又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有個不詳的預感,在未來很長一段日子裡,穿內褲都會有心理障礙。
沒洗的新內褲是不能穿了,怎麼辦?如果來茴離開了,難不成他要自己洗?
一屁股坐到床上,從上衣口袋裡摸出煙來,一陣吞雲吐霧後,他身體上的不適減輕了些,想到還在衛生間裡給他洗貼身衣物的來茴,不禁黯然,縱使他萬貫家財,富足半生,願意為他洗內褲的除了母親,也只有一個來茴。
這一刻,他才覺得自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人。
來茴洗完所有的衣服,提了桶到天台上逐一晾起來。遠處的海面銜著半輪紅日,風吹過棕櫚樹林,層層綠浪微微起伏,鐵欄桿前是她種的香草植物,檸檬香蜂草的濃香隨風四溢,她抱起幾個小小的花盆,耗費心神養活這些植物,該放進臥室去,日夜聞香才不負了心血。
她下了樓,周於謙才從拐角處走出來,空曠的小天台上,晾在竹竿上的背心如白幡飄揚,那竹竿是她去後山的竹林裡親手砍下來的,記得當時她還跟他抱怨:豪華別墅裡什麼都有,卻找不到一根可以晾床單、曬被子的竹竿。
手撫過光滑的竹竿表面,滑過一個又一個竹節,他看向欄桿前一排沒有抽芽的小花盆,裡面裝的是她半夜去花園裡偷偷撬來的土,如果她離開了,花盆裡裝的永遠是干土,長不出薰衣草,也長不出薄荷跟迷迭香。
她曾對他說過:你工作太忙,需要緩解壓力,我種這些植物都有這功效。
從未要求她做這些事,但她卻細心地為他做了。他曾想,是她自己願意的。但,如果她離開了,還有誰自願為他做這些事?
又有誰跟他說這樣的話:最讓人舒心的就是有個依山傍水的家,工作累了,有這樣一個地方,不是很好?
他緩緩蹲下身,那個舒心的家是為了他和他的妻子而建,然而,他卻從沒想過讓提議的人住進那兒。
抓了把褐色的土在手裡,捏成粉末。真要放她離開,讓這一切都徹底粉碎,成一場泡影麼?
他倏然起身,拍淨手上的塵土,幾步跨下樓梯,在浴室裡找到正在給花草澆水的來茴,有如一個沖動莽撞的少年,用力地抓緊了她的雙肩,脫口喚道:“來茴……”
喉嚨像是突然卡了根魚刺,痛得不出聲音,他咽了咽口水,從她的眼睛裡,他看到了自己慌張的臉。他在慌張什麼?而他又要跟她說什麼?
“嗯?”來茴輕輕地應了聲。
他緩緩松開手,面容鎮定,仿佛這個空間裡原來是三個人,而那個急切莽撞的少年已經離開了。
“茶葉你放在哪裡的?”他問。
來茴又蹲下身給草噴水。“怎麼又忘了?在一樓儲藏室靠牆的那個櫃子裡,從下往上數,第三排左手邊的抽屜。”說著,她偏頭看了他一眼,又道:“你想喝茶嗎?等會兒吧,我澆完水,摘幾片薄荷葉給你泡茶,看你嘴唇都裂開了,要敗敗火才行!”
她又埋頭噴水,灰蒙蒙的水霧噴到綠葉上,凝成了一粒粒晶亮的水珠,周於謙心裡一揪,胸口熱乎乎的,轉瞬又涼了下來,濕濕的涼爽,他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感動,感動得心落了淚,像葉兒上的水珠,晶瑩透亮。
他啞聲。“來茴……”
“嗯?”她心不在焉地應了聲。
他沒說話,來茴好一會兒沒聽到回應,才抬起頭,又問道:“什麼事?”
“沒,沒事!”他結巴了一下,掉過臉。
“沒事兒你杵這兒干嘛?”
“我就想在這兒。”他沒好氣。“這還要你管!”
就想在這兒。莫名其妙的,他在心裡重復了一遍。
“行啦,沒人管你,這房子本來就是你的,我想管也管不著啊!”
你真想管也不是管不著!他仍是沒說出來,轉了個身,走到窗邊,望著初亮的路燈,和遠處黑靄靄的大海,“沙啦沙啦”的樹葉聲,在黑夜的掩護下,顫顫微微地低哼著,像是在提醒他:別只顧著想自己的失常,你的來茴雖是體貼,卻已經不若從前般,處處讓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