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為什麼不能在這裡,來茴是不知道,她只想知道他在這裡是不是因為她。
走廊上的燈光暗淡得柔和,來茴還是能看清他的,仍是她熟悉不過的清俊的臉,溫和的笑,笑得如此真誠卻是少見的。她不得不承認,這是個驚喜,淒涼地回歸故里,還是讓她遇到了一個熟人,這感覺真是說不出的親切,本是隨便一個舊同窗就可以做到的,更說不得他是為了她才刻意安排了相遇,她萬分感激他成全了這種親切。
故鄉,也不全然是陌生的,還有她的回憶,不是嗎?
她的臉上漾開笑,很熱情地說道:「當然能,你什麼時候想在這裡都沒人阻止——進來坐坐吧!」
她先一步走到房門前,刷了磁卡,回頭衝他笑笑,旋扭門柄先走進去。她住的是個單人間,一張雙人大床,雪白的純棉床單,窗簾是拉開的,臨窗俯瞰,長江水滾滾奔流,遠處的森林公園山巒疊翠,紅楓燦似雲霞。
「你倒是擇了個好房間!」家逸坐在落地窗邊笑道。
來茴倒了杯水給他,坐在床邊道:「也沒怎麼好,到了夜間就黑麻麻地一片,白天我也沒功夫站這裡觀景。」她大方地笑。「你羨慕,我可以跟你換!」
「換倒是不必了,你要住得慣,我家多的是房間給你住!」
他家?來茴這才想起,無家可歸的只是她,家逸的父母還健在,自然是有個溫暖和睦的家讓他歇腳的。
黯然地垂下頭,她的大拇指撫著白瓷杯,低聲問道:「你父母身體還好吧!」
「都還好,下午到我家吃飯吧,他們也很多年沒見你了,上次我回來還問起呢!」
來茴端杯子的手一抖,去他家以什麼名目去?幾年前她也常在他家窩著,因為她是他女朋友,家逸都逼著她改口叫爸媽了,如今若是再去,該有多尷尬?她委婉道:「我要在醫院照顧舅媽,可能沒時間!」
家逸沒有勉強,看了看表說道:「你應該還沒吃飯吧,先去吃飯,下午我跟你一同去醫院。」
來茴想了想,才直言問道:「你回來做什麼的?」
「陪你吃飯啊!」他表情正經地好像真是那麼回事兒。
事實上,來茴離開的第二天,家逸去探望來如芸,得知她因舅媽病重回鄉後,他便加緊處理完手頭的工作,接著便趕回c城。倒不是因為這是個獻慇勤的好機會,只是想到她家的老房子已經借別人住了,她回家定是沒得去處的,有個熟悉的人總能暖暖心。
來茴想不到那麼多,家逸也不欲解釋,讓她猜不出目的,或是當成個玩笑也好,他只是想在他們都熟悉的地方陪著她。
吃飯的酒樓是c城最負盛名的老字號王記菜館,特色便是些家鄉菜,8o年代末還是個兩面通風的小穿堂,裡頭擺了三四張桌子。九十年代中期開始跡,十多年經久不衰,來茴和家逸算是與王記一同成長的。幾年後,他們衣錦還鄉,而王記新建的四層酒樓也在上月開張。
酒樓裝潢得古香古色,融入了些民族氣息,烏木牆壁上掛著手工製作的西蘭卡普,據說那是適婚女孩兒織給心上人的定情信物,再熟悉不過的風土人情,使得來茴跟家逸心裡產生了莫名地激動。
「王記建這麼大的酒樓,有那麼多人來吃飯麼?」來茴不解,c城的城市人口還不到一百萬。
「當然不是每天都客滿,但這個城市的人聚餐都必來這裡,還有途經c城的外來人口也會慕名而來,節假日食客也是駱驛不絕的。」家逸也是猜的,他和來茴都想像不到,離開幾年,老百姓的消費能力已經高得驚人。
服務員上了第一個主菜——磨芋燒鴨,王記的拿手絕活即是把一道家家戶戶都能做出的菜,燒成唇齒留香的美味。來茴聞著撲鼻的香辣味,直嚥口水,家逸笑了笑。夾起一條晶瑩剔透的磨芋豆腐,吹涼了送到她碗裡,說道:「多少年了,都快忘了當年你總被豆腐燙得直叫喚的樣子,唯一沒變的是王記的這道菜還是讓你饞得慌!」
來茴為他的體貼感動,美食當前,她迫不及待地送進嘴裡,含糊地說道:「果然是家鄉的味道,好懷念啊!」
第二道菜是紫蘇悶鱔魚,第三道菜是小炒河蝦……道道菜都是往年他們最愛吃的,來茴不太能適應家鄉的嗆辣,鼻尖滲出細密的汗珠。家逸拿了紙巾,如往常一樣,輕柔地給她拭去汗珠和嘴角的油漬。她用手在嘴邊扇著風,不知道是不是被辣得頭暈了,臉一陣陣熱,恍若置身夢境——還未經歷世事時無憂無慮的夢境。
夢很短暫,一個穿著黑色茄克衫,短短的頭朝天豎起的男人望了他倆好半天,才走過來,雙手同時搭上來茴和家逸的肩,驚醒了來茴的甜夢。
「來茴?家逸?我還真沒認錯,就是你們,哈哈!」男人笑得很豪爽,嗓門兒大得周圍的人都看過來。
他們倆都認識這個人,高中同學,也是王記的少東家——王昌渝,來茴記得他曾在講台上解釋過自己的名字,他祖籍是重慶的,王記老闆熱愛家鄉,給兒子取名昌渝。
家逸和來茴也笑著跟老同學打招呼,昌渝又說道:「好多年沒見你們了,來茴的消息是打聽不到,家逸也只聽說了大財,你們啊,都不跟老同學聯繫聯繫,正巧,今兒有一桌同學在我這裡聚會,過去坐坐?」
果真是左右逢源的生意人,說起話來就那麼好聽!王記生意忙,來茴就不信他還有時間打聽兩個失蹤的同學,但面上還是笑著回應,跟著去了同學聚會的包房。
她和家逸當年是學校最出名、同學間最羨慕的一對情侶,鑒於學習成績好,老師勸說幾次無果後,也是睜隻眼閉只眼,幾年後兩人同時回鄉,大家都不意外地往修成正果那方面想。
面對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臉,來茴竟不知道該說什麼,反倒是家逸跟同學閒侃得游刃有餘,還不時地撥空給她添水夾菜。
一個多年前喜歡家逸,如今結了婚的女同學眼尖地瞧到家逸的體貼,玩笑道:「謝家逸是幾十年如一日啊,難怪兩個人能八年抗戰取得最後的勝利!」
又一個男同學接話:「對了,你倆結婚了沒?」
來茴和家逸同時一愣,還是家逸先反應過來,笑著說道:「還沒,工作很忙,暫時還沒計劃!」
男同學啊呀一聲,跟剛才那個女同學打趣道:「聽見沒,於茉,你趕緊離了婚還是有機會的!」
於茉啐他一口,轉頭為來茴打抱不平道:「結個婚也不麻煩啊,回來在王昌渝這兒辦幾桌酒席不就得了,你這樣拖著來茴可不好,女孩子是經不起拖的啊!」
誤會!天大的誤會!來茴臉紅通通的,現下的情形又不容她去辯解,同學都認定了他倆還沒分手,看一個個的興奮勁兒,像是他倆的『圓滿』彌補了這班人初戀的遺憾似的,要說明白她跟家逸早分手了,這班人指不定立刻將他倆就地正法——把婚事兒辦了。
她這廂胡思亂想,家逸倒是臉不紅氣不喘地應付著:「唉,壞人都讓我當盡了,天地良心啊,你們都知道我當年可是恨不得一夜間長大十歲,好娶了她,這下好,老天爺當真了,不到十年,就真不讓她嫁給我!」
眾人哄笑,來茴臉紅得可以掐出水來,她記得家逸以前在班上跟男同學鬧著「拔蘿蔔」,脖子被箍得儘是紅痕,還笑著說:這叫揠苗助長,你們最好能給我拔大個十歲,我好娶了來茴。之後,班上漸漸地興起一股風,誰要追女孩兒,都得先讓男同學「拔」上一頓。
青春年少,來得讓人措手不及,去得也叫人沒有防備。
似水流年,在人不經意的時候,帶著快樂已經離你好遠好遠!
驀然回頭時,什麼都不剩了,除了殘留的那點兒模糊的回憶——是快樂的,或是苦澀的,在如今的蒼涼背後,都是美麗絢爛的。
來茴兀自沉浸在過去的美好中,心酸得幾欲掉淚,這時,桌下的手被另一隻柔軟的大手握住,指甲輕輕劃過她的手心,她如夢初醒,眨眨眼看向跟同學談笑風生的家逸,他其實也難過,所以才會留意到她的傷感吧。
她只猜對一部份,自從進到包房,家逸雖是若無其事的應付同學,但眼角的餘光始終沒離開她,她的眼睛看向那盤菜,他立刻會夾了送到她碗裡;她舔舔嘴唇,他就立刻給她的杯裡注滿水;她的嘴角沾了油漬,碗碟旁立刻多了張結白的紙巾。
從前家逸吃飯時也照顧她,但還沒有做到這般細緻,他不是刻意的,只是心裡有個意識驅使他去這樣做,所以才會做得自然而然,若不留心,是察覺不到的。
一餐飯快吃完時,來茴才留心到,眼神複雜地凝視著家逸的側臉,想起他說過的話——
我改變了,不會像過去一樣不懂得珍惜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