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靜下來的南嶺,是空曠的沉寂,周于謙倚著窗欞點了煙,外院的燈火透過玻璃,循著側臉勾出一條暗曖的孤線,像鉛筆素描畫側重的陰影,在暗蔽處凝視亮處的光華,背後卻是黑濛濛的空虛惘然。
來茴站在門邊,看著一縷的煙霧從他的指間飄然而升,心靜如塵。她縮回按在開關上的手,不想讓燈光打擾到這樣的他,這樣平日裡決計見不著的他。
一支煙燃盡,周于謙才悠然轉身,見來茴站在門口,彷彿是並不意外,只不過,轉了個身竟忘了手裡的煙頭該捻熄了。「回來了。」
他似乎很確定,來茴想,即便是他不確定也會說得確定的。「嗯,許諾今天住這兒,可以嗎?」
她開了水晶燈,光華滿屋的一剎那,適才的暗灰的氣氛如掠影般的消失,周于謙颯然地站在燈光下,燃盡的煙頭掉了截灰在樺木地板上,來茴從他手上搶過煙頭,扔到窗台上的煙灰缸裡,用浸濕的抹布擦地板。
「可以嗎?」她又問一遍。
「你故意問的?」他看著半跪在地上擦地板的她,嬌小的不可思議,他知道她若站起身,在女人當中也算是高的,但這般跪在地上,一雙素手在地板上麻利地揮動,樣子便是嬌弱的,他的視線又移向她落在頰邊一縷的紅綹,話脫口而出道:「你該留黑的,直直的黑頭!」
「嗯?」來茴沒聽清,偏頭看向他。「你說什麼!」
「我說——你要留個客還需要我同意嗎?」周于謙背過身,單手抄在西裝褲口袋裡。「她現在在哪裡?」
「在三樓客房,我讓她先個澡!」她站起身,把抹布放回浴室。「對了,我今天晚上跟她睡!」
她的聲音遙遙地從浴室裡傳出來,夾雜幾分潮濕,不是請求,只是告知他一聲,他沒覺著無理,反倒是像稱了心。他也很隨意地回道:「哦,那你睡前給我把洗澡水放好!」
「知道了,你怎麼沒換衣服?還穿著西裝?」來茴走出來,嘴裡念著打開衣櫃,找到一套他不常穿的家居服放在床上。「你的睡衣我給洗了晾著的,這會兒該干了,一會兒我去收下來!」
她說完又幫他脫下西裝,解了領帶,好像她很忙,忙得事情做不完。周于謙也跟著她忙,她要給他換衣服就讓她換,她要像個陀螺,他的眼光就跟著她轉悠,他們都很默契地不去提起下午的事情,也不讓對方有機會提到。
事情都做得差不多了,來茴坐在梳妝台前卸妝,醮了卸妝液的化妝棉在臉上擦來抹去,鉛華逐漸褪去,清麗若山水的眉眼映在鏡子裡。周于謙一向認為,來茴的眉目描與不描相去不遠,她的眼瞳動人之處不在於色彩亮麗的眼影,而是秋水融融的清韻,但他是不會對她說的,就如同來茴永遠也不會對他說:你穿休閒裝的很好看。
她沒對他說過,但每次換上休閒服的時候,他從她眼裡捕捉到了一閃而過的讚歎。雖是如此,他也不會為了她而換下正裝。
他們的相處模式便是這樣的,固守在自己的城池之內,不往前躍一步,或是害怕一旦躍出,對方便是不遺餘力地抵禦;亦或是貪戀於這種和平,誰也不想挑起戰火紛爭。
就似現在這般,來茴有問題要問,但她猜測周于謙不會回應。周于謙有話要說,但他猜測來茴不會說實話。
兩人就這樣固執地堅持,偶爾眼睛裡會洩露那麼一絲訊息,卻不是誰要去在意的。
來茴上了三樓陪許諾聊天,讓周于謙睡前給她電話,好下樓放洗澡水。九點時,客房電話響了,周于謙交待道:「你早點睡吧,我待會兒要出去。」
就是不用放洗澡水了,來茴放下電話,繼續和許諾回憶大學往事,但她想得最多的,卻是打工那段時期所生的事,她有些惘然——她真的有那麼快樂過嗎?
而家逸,他知道了過去的事,他又是怎麼想的?和她一樣,裝作不知道?
打從許諾將過去的事情和盤對家逸托出後,接連兩天,他在現實的殘酷與無奈中徘徊,寒意自靈魂深處遊遍全身,他的每個毛孔都緊縮著。要他怎麼去承認和來茴的分手不是命運不湊巧,而是旁人的蓄意拆散?失去的是最愛的人,冤有頭,債有主,而今他的冤無處可伸,他的債無處討還。
第一次走進這間VIp病房,來茴不願意讓他來這裡,現在他顧不了這麼多了,芸姨是看著他和來茴相愛的,只有她才能讓他確定那些快樂的回憶是真實的,也只有她才能讓他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
來如芸對他的來訪只開頭有些驚訝,隨後像是猜到他遲早會來一般,支開了小余,笑著道:「喲,差點認不出是家逸了!」
家逸呆怔地望著一動不能動的來如芸,臉色萎黃,病殃殃的沒了半點兒神采,聽到那蒼老又堅韌的聲音時,他啞澀地開口想如常地叫聲『雲姨』,喉嚨卻像被扼住了般,只逸出一個單音:「嗯!」
來如芸還是笑著:「哎,我是不想你來看我的,現在這副樣子,看了也是讓你們做小輩的難過!」
她笑得慈祥,家逸越生出一種物是人非的心酸,忍不住地抓了她枯瘦的手,伏到床邊,像十七八歲的孩子般哭起來。
現實究竟有多殘忍,他和來茴年輕時被惡人挑撥,若不是愛得太深,那樣的挑唆也是輕易就可拆穿的,只因為太愛了,愛得盲目,所以傷害了來茴,也傷害了自己。多年後回頭,視自己為親子的芸姨困在病床,最愛的女人失了尊嚴成別人的情婦,只有他還好好地站在這裡,卻是寧願自己死了好。
「你也別哭了,哭著是惹我傷心,早就聽小茴說你回國了,也交了女朋友!」來如芸只能『無動於衷』地看著他哭,她猜到他來的目的,想著該勸勸了。
家逸仰起臉,眼裡滿是沉沉的悲傷,他真誠地說道:「芸姨,我有多愛來茴,別人不知道,您是知道的,當年我也跪在外婆墳前過誓,要孝敬您,照顧來茴,不管多久,只要你們願意,我還是會做到的。」
來如芸想抽回手,愣著望了他半天,才歎了口氣道:「過去的話都不作數的,我和來茴也怪不著你,既然新交了女朋友,是合該你們沒緣份——家逸,你好好過生活,就別再惦記我們母女倆了,今天來了也算是你盡了孝心,往後就別來了,啊!」
家逸被她絕情的話傷得胸口一痛,隨即想到他還有女朋友,的確是沒資格說這種話,他霍然起身,神色堅決地道:「我會先把自己的事處理好,到時候再來見您!」
來如芸聞言不悅地斥道:「胡鬧,都這麼大的人了還像從前一樣衝動,既然找了女朋友就要負責任,你現在把人家丟了又算怎麼回事兒?你當我跟小茴又能安心?」見家逸神色略有些慚愧,口氣軟化了些又道:「不是十七八歲,凡事都要考慮個透徹,你如果和小茴仍有那個緣份我不反對,但不能傷害到別人!」
家逸一如從前般懂事地點點頭,來如芸眼睛望向桌上的紙巾,說道:「把臉擦擦吧,別弄得像我罵了你那樣的委屈。」
「也不是傷害,跟她處了段時間也合不大來,她跟我成長的環境不一樣,思想太單純了,近段時間總吵架,我想勉強下去也不是一回事!」家逸從桌上抽了紙巾擦臉,又語帶乞求道:「我是會盡責任,但如果是她不願意和我在一起了,我總還有機會吧!」
他說著臉上露出頑皮的笑,與他衣冠齊楚的形象很是不襯。來如芸見他在自己面前同高中時無異,心裡只暗歎,怕是他和小茴又得糾纏一番了,讓她擔憂的是,若兩人還是不能成,小茴豈不是又要被傷害一次,不如先試探看看,若他的心意不堅決,好趁早打消他的念頭。「你有這個心思我不說什麼,但小茴是死了心,她現在心硬著呢,怕你是會吃苦!」
聽她的口氣略有些鬆動,家逸如釋重負地一笑:「您放心,我不怕她心硬,她怎麼著我都忍著,絕不會像從前一樣跟她硬碰硬!」
來如芸只是歎了口氣,把話題岔開了,她現在的狀況也管不了年輕人的事,話說到這兒已是盡了心,是福是禍,都是他們的造化。
從病房出來,家逸掛著笑的臉立刻黯沉下來,雖然芸姨沒阻攔,但他知道她不若從前那般信任他,而來茴,他決意要拋開顧慮,非得要回她不可。從前事事考慮得周詳,落的如今這般田地,還不如什麼都不管了,只管自己想要和她好,就和她好,世上哪能萬事都稱心如意,只要來茴還愛他,就這麼件事兒稱心就行了。
他這樣打算著,上了自己的車,奔赴與周于謙約定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