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茴那天離開後給徐亞撥了個電話,她很抱歉地說:對不起,等你不跟家逸住一起了,我再跟你聚聚。
徐亞沉默了很久,在來茴快要掛電話時,才輕聲地說:來茴,你累得撐不住的時候,不是只有家逸,還有我!
來茴沒問出『你怎麼知道我很累?』,但聽到這句話,她的緊繃的肩鬆懈下來,胸口裡塞了幾年的愁鬱像是吐了出來,從鏡子裡,她看到自己無比痛快地流著眼淚,她愉快地想,是不是,在這個冷漠的城市裡,她終於有了個朋友。
但她不能,不能在四周沒有一個親人朋友的時候,就把徐亞當溺水浮木。徐亞喜歡她,她是知道的。從小學開始,起初欺負她,後來保護她,他喜歡她的方式很笨拙,初中時往她課桌裡放桔子,小小的紅結子,堆在幾何書上,有時候也放獼猴桃,皮上那層毛被他磨乾淨了,捏起來軟軟的,皮輕輕一撕,就看到裡面綠澄澄的果肉,黑色的小籽綴在裡面,嚼起來脆脆的。
他以為她不知道,她晚晚回家的路上,回頭總看到一個疑似他的身影在暮色裡遠遠地跟著,幾乎看不清的,但她一直知道,只是裝作不知道,她喜歡的是他的親表哥,她跟他這樣說過,他也只是笑著:好歹我們算是一家人。
一家人當然是經常在一起,所以,她和家逸戀愛後,他也跟著,家逸沒空時,他就陪著她。徐亞曾開玩笑地說:我表哥除了長得好看點兒外,哪裡比得上我?論家世,他爸媽是工人,我爸媽在市裡算是名人;論性格,我溫和,善良,大方,他壞脾氣,小心眼兒;論學習,我不調皮點兒讓著他,他哪有出頭之日。
但他跟在處處不如他的表哥身邊,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影子,只為了能正大光明地陪她。事實上,那時候來茴對他很是不屑,總覺得一個男人在另一個男人身邊跟前跟後的,即窩囊又沒出息,在歷經了世間的人情冷暖後才知道,徐亞當時不計回報的愛,有多難能可貴。
所以,她不會把徐亞當成浮木,如果她在他面前脆弱,如果她表現得很需要他,無異於是在引誘他,徐亞對她的感情太單純,太執著,這種感情只能珍藏,不能利用,不能破壞。
來茴打定了主意,把徐亞的電話號碼從手機裡刪除,雖然這條路一個人走得很累很寂寞,但她已經麻木了。
周于謙回到南嶺別墅已經是秋天,a城只有兩個季節,春天和夏天,秋天則被春夏各分了一半去。李月琴的復出和新戀情的熱炒成功地讓媒體聚焦,周于謙終於在這個疑似夏末的秋天得以脫身,回到南嶺。
這天吃過了晚飯,來茴坐在沙上織毛衣,兩根細長的竹籤兒擱在虎口上,腿上攤開一本《針織花型圖案》,看一眼戳一針,再往竹籤兒上送次線,周于謙見她咬著下唇,表情十分凝重,那樣子彷彿不是在織件毛衣,更像是要征服諾曼底那般的鍥而不捨和堅決。
他看著好笑,便坐到她對面說道:「滿大街都有毛衣賣,用得著自己織嗎?看你那樣子也不會,織出來誰敢穿?」
來茴像是沒聽到他的話般,傴下身子,認真研究書上的花型,好一會兒才開口,似在回應周于謙的話,又似在自言自語:「天氣涼了,手織的毛衣是片心意,怕丟臉,不穿出門不就得了?」
周于謙愣了一愣,心想,她要是真織出很醜的毛衣,在屋裡他也不會穿,還是叫她別織了,省得到時候受打擊。於是說道:「你就別瞎忙了,不是那塊料就別逞強!」
來茴總算熟悉了點兒,連戳了幾針才回道:「誰一開始就會呀?小時候我媽織的第一件毛衣,袖子一個寬,一個窄的,還讓我穿到學校去,後來織出的就漂亮多了!」
周于謙想像她穿那件毛衣的滑稽樣子,不由得笑出聲來,他不以為然地道:「等你織出件像樣的毛衣來,穿毛衣的人臉都丟到西伯利亞去了?」
來茴挑了幾針,嘴裡碎碎念著:上針上針下針,忽又抬頭看看周于謙道:「我以前穿的毛衣都是媽手織的,現在我親手織一件給她,不管醜不醜,媽都會很開心吧!」
或許連她自己都不信真的能織出件毛衣來,所以,她睜大眼睛,像是很需要周于謙的鼓勵,卻不知道在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周于謙逗人的心情沒了。搞了半天,毛衣是織給她媽的,他又看了看青色的毛線,明明就是男人穿的顏色!
他不悅地回道:「你織出來給她穿上身,不就知道她開不開心?前提是,你織得出來再說!」
來茴被他的話打擊到了,氣餒地把才打了一溜兒的毛衣扔在一旁,起身說道:「我也是在想,要不要付錢請人家幫忙織一件,再騙媽說是我織的,讓她高興一下!——噯,算了,我還是先去給你泡茶吧!」
周于謙也站起來,走到壁爐前佇了一會兒,又踱回來,抓起沙上的竹籤兒,心煩意亂地在茶几的玻璃面兒上「篤篤篤」地叩著,他瞪著那一溜兒還看不出花型的青邊,嘴裡吐出兩個字:「真醜」,幸好不是織給他的,否則,打死他也不穿這種土得掉渣的毛衣,這樣想著,他像得到了安慰,心裡一爽快,竹籤兒一下又一下地捅得更用力,打好的毛衣邊從簽兒頭上滑出來。周于謙一看壞事兒,來茴耗了一個下午才織了這麼多,被他幾下就給捅沒了,這下好,她到時織不出來,非怪到他頭上不可,說不定還以為他蓄意破壞。
什麼叫做賊心虛!周于謙雖說不是存心的,但他可不敢保證潛意識裡沒存這個心!見來茴還在廚房泡茶,他抓起那邊兒,想靠自己的聰明才智將其還原。
雖然他是賺錢的天才,但不是全才,起先他一針針地灌回竹籤兒,心裡還稱讚自己聰明,難不倒他,正得意忘形的時候,不小心拉了一下還沒織到的線,脫了好幾針。
來茴端茶進來時,奇異地見到周于謙抱著沒打好的毛衣,蹙著眉頭,翻來覆去地研究那溜毛衣邊。
「你要學這個?」她十分不確定地問。
周于謙陡然對上來茴好奇的目光,竟然覺得臉有些燙,心裡直叫著丟臉,毛衣邊摩得手癢癢地,他順手扔到來茴手裡,度快得彷彿那是條會咬人的青蛇。
「不是,我以前沒見過,所以想看看!」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其實他現在很想去書房,但又不屑於逃避責任,而且,他理氣直壯地認為,他不是有意的。
如果真的理直氣壯,就不會如坐針氈了。
雖然那溜邊兒只被拆掉了幾針,但以來茴的水平是絕對補不回來的。所以,現在換來茴研究了,琢磨了好久都接不起頭,過了一會兒,她才以審判的目光看向客廳裡唯一的嫌疑犯。「是不是你拆的?」
周于謙泰然自若地喝著茶。「不小心碰掉了幾針,就幾針而已,你補上不就行了?」
「我根本不會補針!」來茴撫著額頭,氣岔道:「害死人了,這下又要全部拆掉重打一遍!」
周于謙當沒聽見,看來茴真的要拆掉,又有些內疚,但他現在心情過於複雜,那內疚很快化為嘲諷:「不會織就別織了,上街去買一件不就得了,你看你織的那個,醜死了!」
來茴正氣悶著,理智又告訴她不能以下犯上,於是她選擇了忽視,把他當空氣。
她的不理不睬,讓周于謙覺得自己的尊嚴被踐踏了,道歉絕不可能,所以,他選擇了勸慰:「說實在的,你織的真不好看!」他頓了頓,在心裡告誡自己一遍:要勸慰!「嗯……你想想,你織了那麼久肯定捨不得拆,即使織得丑!」
來茴飛快地挽線,徹底無視。
「現在我幫你拆了,你再織,一定比開始的織的好!」
來茴忍無可忍地白了他一眼。
「說到底,我對你還是有信心的,明年你一定能織出一件毛衣!」
「嘩嘩!」的翻書聲,花型設計被扔到一邊,來茴找到翻到基礎篇,從最簡單的平針開始。
周于謙覺得自己早該住嘴了,可來茴不搭話,他就覺得心裡不舒服,想了想,他又開口了。「就算織不出來也沒什麼,畢竟織出一件很醜的毛衣,對於穿的人來說是種不幸!」
周于謙絕對不是在開玩笑,也不是在故意諷刺,他也不懂自己怎麼就那麼確定——來茴織出來的毛衣一定很醜。或許是,他希望她織出來的毛衣很醜,醜得不能見人,醜得他可以取笑她。總之,他絕對不希望她織出來一件漂亮的毛衣!
正在他要把「丑」繼續貫徹到底時,來茴終於說話了:「我原本是想給我媽先織一件,練練手,如果織得好看,也給你織一件的,但現在……唉!」她長歎一聲:「算了,我還是去街上給媽買一件好了!」
「嗯……其實也不是很醜!……努力點還是可以織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