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在醫院前停下來,路燈揮灑出暗黃無力的光芒,雨絲在光芒下斜斜飛揚,前排的司機遞給來茴一個用透明膠紙包裝好的果藍,紅色的進口蘋果,紫色的山竹,黃色的獼猴挑,沉甸甸的,是剛才路過水果店時,周于謙吩咐司機下車採買的。
「先上去吧,小陳送我回去後會來接你!」周于謙頭靠在椅背上,說話時眼皮都未抬起。來茴應了聲好,輕輕地吻了他的頰,拉開門把手下車。
電梯裡靜悄悄的只有她一個人,像是匣子裡點了燈,從往外套了鎖,進出都由不得自己。七樓指示燈亮起,門收到兩旁邊,她的腳往前大跨一步,逃出了悶悶的匣子。光線昏暗的走廊,盡頭黑魆魆的,高跟鞋空寂地迴響,偶爾還夾雜起一兩聲病患痛苦的喘吟,宛若幽冥界的冤魂鬼嚎,僅是那麼一兩聲,便隱消在空氣裡。
靠左手邊的第四間病房,躺在床上與專護聊天的來如芸轉頭看見推門而入的女兒,患病多年的臉像一隻橢圓形的黃皮梨,粗糙的皮膚上佈滿大大小小的黑點,渾濁的眼珠子投到女兒臉上,透著一股溫柔。
「噯,你來了,快來這裡坐!」專護小姐起身把位子讓給來茴,又笑道:「伯母剛剛還念著呢,說你肯定忙,這兩天都沒啥時間來看望她老人家!」
來茴也衝她笑,又望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老母,繞過病床走到專護身邊,把果籃放桌上。「瞧媽說的,這兩天我不過是工作忙了些,今天不來了嗎?你這樣一說,小余倒認為我這女兒多不孝順!」
來如芸的頭隨著女兒的身影移動——她也就頭還能動,枯黃的臉面向窗邊,眼皮又掀開了些,看著來茴。「我也是跟小余聊聊,擔心你太忙不知道照顧自己!」
「呀!茴姐還買了水果,你們母女先聊著,我去洗了!」小余想著這母女幾天沒見,估計有家常話要聊聊,便知趣地拿了果籃出了病房。
小余剛帶上門,來茴便跟母親說道:「我都這麼大個人了還不會照顧自己?你好好養身體,別操心我!」
來如芸蒼老又沙啞地說道:「哎,我又不是不知道,你這孩子離了我哪會照顧自己,記得你上高中的時候,我忙得少做了頓飯,你也不說句餓,眼巴巴地守著我給客人剪完頭,你那胃病也是……」她絮絮叨叨地念著,好像是被封了幾天的嘴,封條一撕開,就沒完沒了的要把一肚子的話倒盡。
來茴眼眶一濕,掉過臉去,假裝看窗簾,心裡想:自從媽癱瘓以來,便總說以前少給她做頓飯的事兒,無非是尋個安慰———女兒還離不開她的照顧,哪怕她現在連手指頭都動不了一下。揉揉眼睛,母親也念完了,她又掉回頭,轉開話題:「這些天頭還痛嗎?」
「不痛了!你工作很忙啊?」來如芸視線移到女兒的頭上,代替不能動的手來回撫摸。
「忙,這幾天都要加班!你也別擔心,飯我都按時吃,該睡覺也是在睡覺,再鍛煉一年,我興許就升職了,到時候把你接回家裡,我親自照顧!」來茴流利的說著謊話,她當人情婦的事兒是瞞著母親的,當初來如芸中風癱瘓,龐大的醫療費用,來茴也只說是同學們的捐款。
「別盡顧著工作,你年紀不小了,也該找個對象了!」來如芸說著說著,眼圈也紅了。
「我現在哪有心情想這些事兒?」來茴頗不耐煩地說道。
「小茴,你是不是還想著家逸?」來如芸突如其來地問道。
來茴心裡一顫,忙垂下眼瞼掩飾自己的慌亂,須臾後,她才平靜地說道:「媽,他都出國那麼多年了,是生是死都不知道,我惦記他幹什麼?」
她本是想跟母親解釋自己已經忘了謝家逸,卻不想當初來如芸聽說謝家逸與女兒分手的消息後,來茴憔悴失神了好多天,來如芸也一直負疚,以為是自己生病的原因才使得兩人分手的。紅眼圈立刻落了滴淚,來如芸哽咽道:「都是怪我拖累你,不是我這病,你跟家逸現在都該結婚了,再不濟也不至於讓你到現在還孤身一人,撐得辛苦,我是恨不得死了呀!」
「媽!」來茴陡然一聲大喝,也跟著落淚。「我說了好多次跟家逸分手不是因為你,你還盡說些我不愛的聽話,我跟你相依為命這麼多年,你要死了,我也不撐了,我也去死,一起死了下地去找外婆!」越說越傷心,她索性趴在床沿嗚嗚地哭起來。
來如芸也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想抬手撫撫她的頭,最後還是只掉了些眼淚出來。「我不說了,不說了,小茴,媽再也不說你不愛聽的了,你也別哭了,啊。」勸人不要哭,她自己倒是放開嗓子嚎哭起來。
「喲,都怎麼了?我去洗個蘋果,怎麼就哭起來了?」小余拎著滴水的果籃,紅紅的蘋果上面綴著幾顆晶瑩的水珠,恰巧像是來茴那張掛滿淚水的臉。「什麼事兒好好說啊,母女倆哪有說不通的,非得哭?我來削蘋果,都別哭了啊!」小余說完走到床邊遞給來茴一張紙巾,又拿起一張把來如芸臉上的眼淚擦乾淨,便執起小小的水果刀開始削蘋果。
來茴也知道自己失態了,趕忙擦完眼淚,跟小余說道:「都是媽成天盡瞎想,你說找對象這事說找就能找到的嗎?又不是去菜市場挑菜,看上黃瓜買黃瓜,看上豆芽抓豆芽!」
小余聽了也知來茴是想挽回點顏面,故意笑說道:「嗨,就憑茴姐這相貌人才,真要挑,黃瓜自個兒滾來,豆芽也自個兒蹦到你家去,只怕你眼界高——伯母就別愁了,茴姐遲早會挑個佳婿給帶給您老看看!」
「你這小丫頭,損起你姐來了!我看你這幾天面含喜色,怕是好事近了不?」來茴一句頂回去,卻正中小余的心事,見小余羞怯地紅了紅臉,她又笑道:「是哪個有眼光的醫生挑上我們溫柔可愛的小余?」
「你怎麼知道是醫生?」小余說完察覺自己不打自招,立刻像跳蚤一樣蹦到窗邊,臉朝外低聲說道:「沒有的事兒,茴姐,你別拿我來消遣!」
「哎呀,小余有男朋友了,這可是喜事兒,什麼時候帶來給我看看?」眼見來茴開起玩笑了,來如芸也湊了兩句。
「伯母,都說沒有的事兒了,您還……」小余急急地澄清,來茴倒是不放過,將病房裡傷感的氣氛都掃到心底深處,臉上綻放著笑,好似她一直都那麼開心。
十一點時,來如芸要休息了,小余送來茴到電梯口,來茴跟她交待道:「讓你費心了,但這幾天還得請你多盡點兒心,媽媽情緒不穩,千萬別讓她知道我跟周董的事兒!」
小余照顧來如芸三年了,一早來茴就把自己的情況跟她說過,小余一開始心裡多少有些瞧不起她,後來見她特別孝順,也受了感動,反倒同情起她來,跟她也不見外了,對來如芸的照顧也是盡心盡力,她笑了笑:「茴姐,你放心,伯母也只是說說,不過我覺得你也該打算了,有好的男孩子可別放過,你這麼好的人,該活得幸福才對!」
來茴感激地笑道:「我無所謂了,那些事情都隨緣吧!」正說著,電梯到了,她跨進去,跟小余揮手:「我先走了,你回去吧!」
待小余轉身後,她按了樓層,裸露的背貼在冰涼的鐵壁上,銀灰色的禮服覆在身上,她像一朵枯萎的玉蘭,蔫蔫的,抓了一把頭,束著的髻被扯落幾縷紅色的絲,垂在頰邊,仿若敗謝的花最後吐出一絲蕊,沉默地,等待凋零。
走到路邊,打開車門坐進去,她驚訝地望向旁邊。「你不是回去了嗎?」
周于謙面無表情地說道:「改變主意了,今晚去你那裡!」
「你一直在下面等我?」來茴著實好奇,周于謙向來是說不去她那裡就不會去,今天大概是心血來潮吧,不過,他會心血來潮更稀奇。
周于謙答道:「在車上休息了一會兒!——小陳,去南嶺別墅!」
汽車在蒼涼而美麗的夜裡滑行,霓虹燈盡責地揮去城市的黑暗,那昏黃的光卻是無力而蒼白的,來茴覷著一路的流光溢彩,只覺得心在隱隱地,隱隱地疼……
一隻修長的手搭在她的肩上,她轉過頭,冰冷的唇已經落了下來,冷氣吹著,眉心上,眼睛上,臉頰上,遺落了無數個涼涼的吻,最後,落在她的唇上,熱烈地交纏,咬噬,她的身體軟倒在他懷裡……
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吻她,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改變主意去她哪裡。雖然這吻是做生意買賣來的,毫無溫柔情感可言,她不在乎了,至少,他的懷抱是溫暖的,她需要,需要在與謝家逸的重逢後,有懷抱可以讓她渡過原本不能成眠的漫漫長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