絢日春秋 第二部 擊壤奮歌 第二十九章 墨鉅西發齊家門,帝以碧血書國恨(13)
    玉門關北依玉山南連險要城牆用士夯成方形外側砌有條石東西甬道皆設甕城因被西慶軍隊攻毀焚燒而今黑洞洞殘破破除了幾面明黃織錦蟠龍旗獵獵招展一切都顯得格外醜陋。

    隴上軍民的撤退接近尾聲已少有大隊蜂擁。

    京商通常和某些大權在握的官員走得很近招牌不含糊眼看進了關中很少有人敢找茬。商隊一行沿著寬闊的官路來到可以看到兩路擺開的救濟棚。他們走在通暢的道路上對擺滿窩頭的簸箕和盛米麥粥的大鍋一點兒也不上心只是翹頭張望希望能在城樓看到國王的身影尤其是不能露面的高德福往返於馬車的左窗和右窗焦慮不安。

    施道林和隨行的老吏也都沒出過大遠門那都是肩膀上背著褡褳吊著雜七雜八的物什咧著嘴巴到處攔官兵請教三句話沒說完就已經忙著問「有輛囚車它往哪走啦?」他們也特別的心虛問人時一個人側站另一人彎腰抓住同伴懷裡的胳膊遇到別人不耐煩就點頭如蔥地告訴說「我們也是衙門裡的人。」

    騎馬的飛鳥每每瞅見他們那模樣都覺得自己一家跟著阿爸進關中大氣。

    他們過了關城來到關後尚有許多隴上、隴下渾水河南的百姓有待安置不少縣鄉小吏面帶急色地奔波來去。

    飛鳥也想早早打探到熟人。

    他把商隊泊到關後不遠立刻就想騎馬趟進去來回問找水磨山的弟兄。

    當道上橫著一條丈餘大石數十石匠一手持錘一手持鑿打得火花飛濺聲震人耳。但凡百姓經過無不神色傷肅兩眼含淚。飛鳥遠遠就見為首彪悍的大石工緇布扎垛袒胸露背每一錘都胳膊青筋暴漲每一錘都高高舉起重重打下走過時無意回頭清風蕩板石石末走飛揚。竟見斜立的青石上浮痕道勁間雜咒語般的古樸花紋。上首最先兩大字道「國恨。」

    常子龍身子隨著錘聲猛震最先下馬扯住韁繩。飛鳥也連忙下馬站去石工背後只聽得石工隨一錘一錘的打擊。頓頓低歌「胡騎侵我河朔土令我神州無馬匹。胡騎佔我隴上郡使我百萬男兒羞著衣。胡騎殺我雍老少看過血流成河夜難寐。胡騎朝起晚復甚於我睡榻握刀立……」

    碑大致已成飛鳥推卻兩名身體發僵的男子上前念道「綱之父在世夙夜辛勞嘗顧問左右或曰祀神之牲足否?或曰社稷安否?或曰民之食豐否?股腦無所裁思。以求報效勉呈乾乾之治時國堪富民堪樂軍堪衛國。西有胡賊曰慶。冒帝之甥忽陳兵六十餘萬侵凌疆土。」

    「吾父思行坐臥無敢背德敬天尊地無敢不誠。然無故加兵。豈何哉?焉累我干民?」

    「時吾父已枯膚雪發垂垂老矣。亦不得不奮老驥之烈操節穿陣親犯矢石。曾何為?貪墨之徒傾吞國帑而壞朝綱?曾何為昔披靡之軍勒不成陣習以敗北?」

    「至後、台禍亂夏侯武律縱兵民失其土紛亂揭竿竟相曰王失其道。」

    「綱體民無以活亦以罪身承繼與民悔過寄眾與吾同心以滋國運。然天之大何人知綱拳拳之心?夫土之廣將可知吾拳拳之心否?夫民之眾鹹曰秦氏無德以王天下?若諸事已定雖綱羞見父祖於九泉亦當順天意而亡去遁匿無人之山;若諸事未定吾尚可求綱當率二三子以振扶。臨此傾危之時爾等何不樂效?!」

    「河山寸土乃民之膏腴草木菁華先祖血染。北胡拓跋氏趁國難而主陳州割土千里俘我朝民數十萬危及河山今再犯隴郡西掩有河西東望京都南亦可飲江水舞其狼爪而欲捉我心肺國恥至此尚存一男余息孰可忍?」

    「邦之杌隉(傾危不安)曰由吾一人弗敢自赦志此恨以待雪;然邦求榮懷賴一人之力將何為哉?若一人可為綱赴發身以踐傾碧血以滋。」

    已毫無忠誠可言的飛鳥都像被烈焰席捲般針刺在背作生死之思那數以千計的軍民豈不是恨不得當即就要趕湯赴火肝腦塗地?飛鳥心中已是大叫天子就是天子!只用這一塊石碑就將天下的人心收回甕中等這千言青石一豎什麼流民草寇什麼巫墨儒道皆一敗塗地。他不知不覺地想我也一樣剛一腳踏進關中就已輸個精光今後只要敢沖國王叫個不字好些個部眾就再也不是我的了。

    清風攪亂石粉末子生出渺渺煙火的蒼涼。

    飛鳥萎靡地注視著叮噹響的情景覺得那些石工不是在刻字那一錘一錘分明是將自己的父母兄弟兒子、妻子、女兒的身軀交付出去將世世代代的血淚和仇恨托付於他們的君王將新天子的江山奠基得穩如鐵石。

    他看著淚眼朦朧的一片人像是呆在眾叛親離的那一天連忙悄無聲息地退出來往四處張望去追尋新王的影子突然間卻發覺靖康的百姓變得很寡言、很深沉也只好在心底安慰自己說「我的鐵桿在多鄰牧尼草原上只要人心稍一鬆懈……」

    再往前走兩路豎有許多鄉里旗幟。飛鳥看一眼就踮上了腳他用馬鞭輕敲常子龍著急地督促說「快找咱家的青牛旗。」後面跟著弟兄已經急紅了眼睛更是爭先恐後地往前躥。

    他們還沒來得及在草棚打轉完百姓們就已經從少到多把飛鳥和常子龍堵了個水洩不通內圍的百姓爭先恐後地說「這不是博司長官嗎?」外圍的百姓則背對著一群人往外喊「博司長官脫險啦。」

    曾陽、唐縣和水磨山的百姓雖然撤得早路途卻最遠尚有許多掉隊的沒來得及沒安頓的當即丟掉手頭上的閒活自四面八方往跟前趕。

    他們有的只圖到跟前躥竄身笑兩句;有的眼前有難處沒法解決來把雞毛蒜皮的事嚷給飛鳥聽說「我們某莊的鄉親都去哪?半路解個手就找不到啦。」說「俺娘病啦找不著郎中。」說「俺亭長啥都不管啦大人替俺嚷嚷他。」

    歡呼讓失落的飛鳥得到鼓舞卻也讓他害怕。

    他所有的激動都潮汛般退盡只在心裡叫苦說我就不該急著找自己人能不聲不響就不聲不響這吵吵聲鬧得。豈不是人都知道博格阿巴特還活著?他身邊只有一個常子龍左攔右擋顧不住。看自己已經身不由己。乾脆在這些驚喜交加的眼神裡徜徉坦坦然然聽天由命因而拉馬伸鞭趟開一條道路過去不斷壓去百姓的沸騰。大吼「我博格阿巴特活著出來啦。」嚷著嚷著更多的百姓往上跟風打好幾里外往飛鳥立足的地方奔。

    維持秩序的官丁以為出了大事問也不問急操棗木棍分頭截人。可每當他們那幾條棗木棍橫起來把道路攔嚴實面前就是擁擠一團的好幾十尚不時能看到跳起來揮舞手臂的人嘴裡大聲叫道「俺是水磨山的呀。」

    他們越是克盡職責越要使點勁越是心驚肉跳。越是聲色俱厲其中甚至有闖到飛鳥跟前壓著棍頭吆喝的大叫說「不就是個土司嗎?大官老爺們來也不見你們這麼撒歡都趕快跟老子回去!」飛鳥無奈苦笑怏怏暗道「大官巡視都是兵丁開道。不肅靜按驚擾打棍子哪能讓他們跟到我面前這樣隨便?」

    他看著漫漲的洪水心說自己可是連主動認罪地準備都還沒做這百十斤今兒非擱在這兒聽憑朝廷發落。正胡思亂想未雨綢繆有個水磨山頭目硬生生越過那些棗木棍。擠到前頭用屁股在背後頂著大伙。拱著飛鳥胳膊邊送著往前趕急不可耐地督促「主公快去官棚上打招呼。晚了官沒啦。」

    飛鳥心裡痛罵。想還慫恿我去要官乾脆把我的腦袋拿走送朝廷得了!

    水磨山的人越來越多黃臉賈道士也不知從哪冒出來來到飛鳥面前就匯報「朝廷見不到主公的人影正要裁了咱水磨山司?牛爺他們都急得紅眼讓我們抱著團跟他們對著干說什麼也要把咱水磨山司給守住。」飛鳥也顧不得人多連聲問他「都誰沒撤出來?」

    賈道士掰著手指頭可勁兒說「姓白的那老頭……」

    飛鳥爆豆子一樣說得飛快說「除了白先生龔山通還有誰沒撤出來?」

    賈道士大叫說「祁尉。」他補充一大串戰死的人名乾脆掏出一冊本本準備長時間匯報。飛鳥對準他的腦殼就是輕輕一巴掌咬牙切齒地說「你快去找牛六斤他們讓他們帶兵把我弄走。」這邊咬了牙扭過臉再見著熱情洋溢、點頭哈腰的百姓卻不得不跟著笑。

    賈道士進來不難出去難在人牆上撞幾頭折回飛鳥身邊哭喪著臉問「這群兔崽子今兒是想怎麼著?」

    常子龍背貼飛鳥提醒人別招惹上馬蹄得到機會連忙問「我都被弄糊塗啦。」

    飛鳥知道他還糊塗在自己的校尉身份上苦笑說「你就不會先把糊塗揣著先應付過去?」突然前面動靜大作飛鳥眼眼一亮看到了圖裡圖利和張鐵頭領人過來連忙伸出手招呼這些救星。圖裡和張鐵頭進來顧不得多說話只求先弄他走在說。弄飛鳥走容易弄兩匹馬走而又不踢人卻難飛鳥被他們圈著沖人流連臉前的一畝三分地也都弄沒不見想這樣不是辦法只好大叫「停。停。咱不走啦。我就不相信他們熱鬧完一陣不回去吃乾糧。」

    大伙看他不再急著走放心不少前頭有幾個閒漢嚷「司長官是怎麼殺出重圍的?」飛鳥狼狽逃躥哪有什麼可講聽人聲稍稍平靜說「人打個精光還有什麼好講的?」他愁到底了氣惱地說「我還不知道朝廷怎麼治罪呢?」

    聲音消停片刻百姓們說「憑什麼治罪?!沒有司長官給我們擋住賊兵誰都逃不出來。」

    飛鳥不知道怎麼打發他們好只是感到一陣口渴當即討了些水喝喝水時用手抵著頭長吁短歎。

    外頭猝然響起一聲鑼旋即當當一陣敲像是上了脾氣的人在外頭氣急敗壞緊接著有個耳熟的聲音隱約可聞「……晚些時候我讓司長官挨棚去看你們……」很快好幾個人都這麼喊硬是自人群中要開一條道路。

    飛鳥一聽就知道是誰的聲音心裡有點毛因知道避不開只好沖身邊的人嚷「老爺子……」他不能盼望著呂經逃不出來連忙補充「來管起雜事啦。」

    沿路來群官吏。走前頭開道的是拎著銅鑼的呂經瘦了好多滿臉都是風塵之色。他每走幾步還要回頭給身邊的人彎彎腰讓別人得到尊重。

    飛鳥知道郡城的官員個個恨自己不死一點打招呼的慾念也沒有也不管呂經圍著轉的那位老官是怎麼模樣只是覺得呂經太失身份了弄得跟耍猴的一樣就沖這他們迎頭站著。他往下一想自己都已忍不住要笑心說老爺子要是耍猴的把戲人身邊帶過來地不就是一把戲猴?

    那官員不知飛鳥有閒心拿自己開心遙遙站到十多步外用老年人的軟腔問呂經「這位就是水磨山藩司長官博格?」呂經連忙點頭哈腰地說「就是他。」說完就上前揚鑼錘欲敲飛鳥大聲嚷「還不快見過觀察使大人?」飛鳥覺得呂經簡直將他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破壞乾淨裝糊塗說「是觀察使大呢。還是水磨山司長官大?上下有別。可別弄錯。」

    呂經氣惱地點了點他回身說「觀察使大人別跟他一般見識。」

    那觀察使哼了一聲怒道「來人哪。先把……」

    呂經緊張地看看兩路百姓連忙湊到他耳朵邊說話。

    觀察使卻更怒環顧問道「怎麼?他們還造反不成?」

    飛鳥心裡有數對方是要將自己看押候審。他想逃不掉我也要主動認罪被抓起來可是連認罪的機會都沒有啦反正人人都知道我不懂禮數我理你幹什麼?想到這裡他拉著呂經的胳膊點指那觀察使說「阿叔怎麼改行耍猴子?走。走。」

    他力氣大一扯呂經走就是十來步。

    呂經大為惱火連忙低聲吼「觀察使是陛下派來的糧食土地都要看他臉色……」

    飛鳥恍然大悟猛地回過身疾步直撲到那官員左右到跟前用胳膊一圈人肩膀連連說「我說我叔父怎麼圍著你轉!原來大人管糧食。小子有眼卻無珠有眼無珠。」他用手往兩旁一指大叫「這都是好百姓。只要你給糧食給土地讓我博格阿巴特做牛做馬都成!」說完挾持著這官硬生生地從官員叢中趟了出去。

    他後面還有弟兄和戰馬驚得一干人等如雀四散。呂經哭笑不得地在後面輪鑼勺遙遙指著大叫「博格兒你不要命啦……朝廷還沒有治你擅專之罪。你可別犯混。」

    飛鳥心裡熱乎乎的暗道老爺子故意把罪名說給我知道讓我心裡有底的。他左右團著那老觀察使振振有詞地叫囂說「我為朝廷出力還有罪?要不是聽說大國王仁義我會提著腦袋去打仗?阿叔你可別和我爭這位觀察使大人你都巴結了好多天怎麼也要該輪到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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