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意氣牧人思藩業駐馬啣環持桿節
三十五節
牛油燭幽幽吐著舌頭把榻旁的木底碗沿塗得發亮。狄南堂在草藥味瀰漫的屋子裡抽了抽鼻子立刻就嗅到一腔藥汁的苦澀。他的傷是在左胸肋骨下雖然沒有外面傳聞的那麼重卻也流血不止傷口下至今還攢染著幾朵藥棉。
他是在幾日前受的傷。
他弄清楚狄阿鳥獄中毆鬥的前因和後果制止住自己家族的貿然尋仇要按當地有仇必報的風俗向死者的親戚交納抵過錢那天通過掌獄百戶聚集死者家屬坐著馬車到場交納買命錢間躥出幾名手持弩機的刺客……
而在這之前他也得到了風聲的。一位自稱「刺客」的大漢曾闖到他面前把刺殺的事情隱晦托出他雖然重賞了來人極為小心但還是如期而至說「豈敢失信?!」因而這傷受得倒也冤枉。
打不知到底是誰對他下手的巴牙們急急把他拖回家中老宅森嚴把守他也在暗中揣測然而以基於多年的瞭解和信任率先排除過龍青雲幾乎再也沒有可供琢磨的人選。
他這回亦不得不流露出幾絲苦笑心想「會是誰呢?莫不是多年夙願自己竟忘得一乾二淨?!」他聽到外間煎藥的龍藍采被嗆得咳嗽大為感動無奈地抬頭看了過去暗道「她怕是要用草藥灌到我好為止?!」繼而想到花流霜暗中讓自己納這一房的話兒正暗暗噓氣感覺熟悉的腳步向自己「扎扎」走來見是花流霜就以用一隻手撐榻慢慢坐起身輕聲說「你別讓她再煎藥了再喝下去藥汁都把我肚皮灌破。」
花流霜偎著榻坐擁住他輕笑說「你別不知好歹人家可是疼你。」
她把這件事當成一種風向甚至故意放出狄南堂重傷昏迷的風聲也好有反擊的餘地此時言明眼神便慢慢沉了下來聲音放得很低且問「是誰想要你的命?!難道是哪個人嗎?!朝廷對你二人連連離間……」
狄南堂多少明白她的想法責怪道「不許亂說。」
花流霜平靜地眨著眼睛緩緩地說「他都把不該賞的都賞出來要好那就是就好得把什麼都給了要不好恐怕是——」說到這裡湊過面龐供丈夫嚼味說「怎麼湊巧在外打獵呢?你就別一悶到底多想想吧。」
狄南堂不能堵住妻子的嘴提醒說「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花流霜也略為提高聲音說「那好。咱把大的、小的一起要進門看他捨不捨?!」狄南堂苦笑道「你這話怎麼有股毒蛇味?!你少胡鬧。阿鳥才十二歲。你這是在害他?!」
他冷靜片刻說「藍采也來試探我心裡也七上八下的。其實你們都看錯了龍嶺——他不是你們可以想像的也不為你們可以瞭解的……」花流霜打斷他的話兒怏怏地說「你就把我當成毒蛇吧。我比你想像的還毒還懷疑了你更不願意去想的一個人——」
狄南堂略一尋思不由動了氣哂道「你呀琢磨起來沒譜啦。」
花流霜點了點頭應道「對。沒錯。我心裡就是沒譜。你心裡怎麼想的你也不說。我只好說。我得告訴你你兒子還小。你不為自己想也要為他想吧。你有個三長兩短他只號載輛破車帶著他阿媽去河泊放羊……」
她仰起下巴笑了笑眨了眨眼睛說「你那兒子我都沒法說……你們爺倆一個樣。」說著說著她已經起身向外走回頭淡淡嚷道「也不知道當初怎麼嫁的你。現在後悔都沒地方後悔的。」
她順手扯過襲厚袍冉冉出來迎頭碰到龍藍采。龍藍采連忙問「阿姐這是要去幹什麼?!」花流霜回頭看了一眼淡淡說道「還能幹什麼?他不放心讓我看看他兒子回來沒有唄。」
龍藍采大為同情彎腰進到裡屋迎面就沖狄南堂嚷「你派人接阿鳥啦?」狄南堂笑道「我接他幹嘛?!我這時候接他回來龍嶺還不當我奄奄一息?!」龍藍采埋怨說「那這大冷天的你讓阿姐到哪去接阿鳥?!」狄南堂驚訝片刻笑道「切。她不知道怎麼發什麼神經說阿鳥要回來——」他看龍藍采半信半疑只好說「她話多。我說了她兩句。」他按按筒枕說「也許阿鳥真的回來啦。」
龍藍采捺住勁兒往外走出來看了半晌果然聽到馬蹄和馬鳴。
她還有些不敢相信聽到外面粗重的跳腳聲和亂亂的叫喊見到率先進門的龍琉姝過來一位耷拉著腦袋捂著屁股的狄阿鳥方大大吃驚慌忙問「你們碰沒碰到他阿媽?!」
※※※
龍琉姝攆上前面幾人的時候其中的狄阿鳥正捂著屁股左驀右拐地走路他們一道回來先到狄阿鳥的新家而後來這兒。
裡頭還有龍沙獾幾個來探視的聽說狄南堂的傷勢頗重尚需靜養只好丟下狄阿鳥三人相繼告辭。龍琉姝也沒能代自己的父親進去問聲好見阿姑在就留下來說話。不大會兒花流霜回來老遠就呼她「這不是琉姝大侄女嗎?!和阿鳥一起回來的?!」
龍琉姝看到她就想起狄阿鳥的斑斑劣跡告狀說「阿鳥阿媽。狄阿鳥受了傷他往外跑好幾天都不回營地把我阿爸氣得半死。他還吃生肉說他阿爸天天讓他吃……」她嗚哩哇啦嚷了好大一陣說「他屁股也被人射傷了捂著屁股回來的!」
花流霜往裡面瞟了一眼漫不經心地說「噢。是嗎?!你阿爸沒有好好管管?這孩子就是這點不好跟人打個架吧吃了虧也不敢回來說都是往外跑。你先回家吧。我好好問問他啊?!」
龍藍采想著自家的小孩跟著自己哥哥出去打獵家裡大人個個放心卻不是受傷就被人射屁股也感到格外氣堵歪著頭責問「你阿爸就看著他被人欺負?!」
龍琉姝不敢說怎麼回事心裡既大為後悔又為阿爸委屈奮起嗓門嚷「我阿爸疼他疼得要死差點把他當兒子養。可他強得很倔起來就走也不肯跟人說。」
龍藍採回轉過身粗手大腳地亂動器物藉以表示自己的十二分不快繼而她冷言冷語地說「你阿爸要是真疼他把他當成兒子養人家敢碰他一指頭麼?!去。去。回你家去。少在這兒煩人。」
龍琉姝正要和她吵架已經被花流霜揣住手掌摶團來暖和。
花流霜嚷龍藍采說「你看看你這侄女還瞎話不成?」龍藍采依然沒好氣盲目大嚷「仨孩子剛剛才進去。這都在眼跟前我說問就問!是瞎話是實話問了還不知道?!你回去給你阿爸說就說是你阿姑說的要他趕快把射阿鳥的那野孩子逮出來!」
花流霜用下巴往屋裡一揚說「他那兒子不像話得很哪次不把人氣死?!上一回你也在。好啦。好啦。侄女大老遠的回來冷不冷累不累你都不問一問呀。」說完扯了龍琉姝嚷「你看這手冰冷、冰冷的!」
龍琉姝被她洋溢的熱情打動不知不覺隨她來到隔壁。
花流霜回過頭來在龍琉姝的頭上左右挑揀笑吟吟地拍了她的手背大讚「哎呀。這幾天不見都出落得跟花兒一樣。」
龍琉姝都快被她誇紅臉再看她回身選出好幾樣精緻絕倫的首飾一邊留心地瞥眼一邊推辭說「阿姑。我好多首飾呢。」花流霜嗔道「多了就嫌棄阿姑的啦?!」
她把一付二龍戲珠的扁方放到龍琉姝面前笑道「我給你帶上這個你比著鏡兒看看?!」龍琉姝不等她戴已經被幾顆光芒四散的大珠和兩尾剔透的瑪瑙色游龍吸引住眼神不由自主地張大眸子瞳孔幾乎被可碼映滿連聲讚歎說「太漂亮啦。」
花流霜把她拉到銀鏡跟前戴上讓她自己看而後再拿出一枚淺桃色的榮華簪那是晶潤美玉雕琢而成從外到內一瓣一瓣白裡漸紅越發透紅直到花蕊收縮成絕美桃紅間雜以五色珠寶璀璨奪目奪盡桃艷而更增潤澤。
龍琉姝一看就覺得是無價之寶。
她心口怦怦直跳連聲問「阿姑。你怎麼有這麼美麗的榮華簪?!」
花流霜笑道「怎麼?!阿姑就不能有兩件好東西啦?!給你說呀你甭看你姑父不動生色那心裡的花花腸子多著呢。當初他家裡不就這幾間破房子開口向我求婚。我那是打心眼裡看不上告訴他說除非你找件稀世珍寶給我。誰知人家第二天就抱著個舊木盒子上門了當時說是什麼傳家寶不知道從哪一輩傳下來的還一定要傳什麼嫡系正室。滿屋子的姑娘都哄哄大笑拿知一打開就這艷顫顫的顏色當時迷昏了一大片。我就不知道怎麼就給答應了——」
龍琉姝大吃一驚問「這原來是阿鳥家的傳家寶啊?!」
她連忙說「你當時也不認得他阿爸萬一他就光有這一件寶貝呢……」
花流霜笑道「後來我也這麼想那是後悔也來不及?!可別說這他阿爸還真不是咱女人能看得準的你說是不是?!」
她拍掉龍琉姝要摘花兒的手指頭嚷道「遲早也是你的呀?!我當年一點也不瞭解他阿爸不能跟你比呀。你和阿鳥青梅竹馬應該知道他這孩子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將來長大會不會對你體貼……」
她笑吟吟地插了龍琉姝一頭珠翠。龍琉姝也因為自幼抱貴沒拒之門外的誠意和習慣對著銀鏡撓首弄姿。
正高興著龍藍采送了一大碗熱奶茶悶聲看著責怪花流霜說「你哪來這麼多首飾看把她給慣的?!」她瞪了樂滋滋的龍琉姝好幾眼說「我剛問過阿鳥啦。他還真是不肯說。一開始跪著我嚷兩句他阿爸饒了他。他就屁股朝天地趴著。大小兩人嚼著耳朵不知說啥。」
他倆送走龍琉姝回到屋裡看狄阿鳥。狄阿孝和花落開也已經被打發不見只有父子兩個說話。她們不動生色地站住只聽到狄南堂呵責道「把你放到牢裡是我的疏忽……既然你那麼喜歡放牧甘願不務正業阿爸是不會留下任何財產給你的。你養好傷之後就去放牧吧。」
花流霜和龍藍采都格外吃驚。
花流霜剛還為狄阿鳥花費巨萬不由暗暗蹙眉懷疑他在嚇唬阿鳥。龍藍采卻無故激動大吼道「他可是你唯一的兒子?!」
狄南堂笑道「他自己願意。他自己願意的事你們說不也沒有用?!」狄阿鳥心懷疑竇嘴巴不自然地伸長卻並不作遲疑連連說「好男不吃阿爸家。說話算話。」狄南堂看得他一眼輕輕地敲著炕沿嚷「光說話算話不行還得立下字據!」
花流霜越來越確定他父子之間的話題嚴肅冷冷地說「你瘋了!你養兒子讓他去放羊?!」狄南堂沉沉一笑說「這是他自己的選擇。就像是惡狗棄家虎大別逐。他既然願意做個頂天立地的巴特爾。他父親只好成全他。」
花流霜仍然不大相信只好跟著往下嚷「阿鳥。你要真去放牧?!」
她黑著臉威嚇說「咱可先說好。家裡的人不允許帶走半個。吃不飽飯也不能回家磨蹭娶不上媳婦要自己去搶挨了刀屁股再釘箭也沒人管。」
狄阿鳥覺得自己的決心有必要越過所有的刁難大叫道「一言為定!」
狄南堂先打破僵局緩緩地說「老余是不能跟他挨餓——看看他先生跟不跟他走還有誰?」狄阿鳥補充說「晚容阿姐。我阿妹。」花流霜破壞說「你阿妹不行。我是捨不得。」她想上片刻說「你晚容阿姐也不行。她這麼大個人總也該張羅婚事吧?!」
狄阿鳥發愁起來愁眉苦臉地說「先生年齡大啦!也光知道吃不能沒有個下夜的吧?!」龍藍采看他被阿爸、阿媽整治到這份上不由吞笑半聲落井下石說「看你想得美的噢。還是先等你搶住婆娘再說吧?!」
狄阿鳥大叫說「我有婆娘的呀。」他嚷到一半想那龍琉姝下半夜起來看羊圈非把羊全放給偷羊的狼呀獸呀的不可只好忍氣吞聲說「我去買奴隸。」花流霜把雪亮的手掌攤出來問「你的錢呢。」
狄阿鳥頓時想了起來大聲嚷道「是呀。我掙的錢呢?!」
狄南堂說「你的錢被你老子要啦。你老子生你養你供你吃穿——」他想這樣的逼迫確實有點兒過分說不准要把阿鳥逼哭用力往裡看去說「怎麼?!害怕啦?!」
狄阿鳥失落地摳被角轉著腦袋用啞啞的聲音說「總要給我一些吧。」
花流霜脫口大叫「就是不給你還從家裡搶啊?!」
狄南堂抬頭看看花流霜安慰說「放心吧。阿爸會給你一些的。咱現在不講它等你傷好了再說到時人家也不能說阿爸沒給你機會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