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豪,這個充滿輝煌與豪氣的名詞,很容易就使人聯想到那些手持寶劍,為了祖國榮耀,在沙場上和敵人血戰到底的英勇騎士。但是,隨著貴族們日常生活的進一步腐化,所有骯髒的東西,都在他們文雅的談吐中,變成了世上最美好的東西。
為了突出這次在北耀城戰役中戰死的二十八位貴族子弟的英雄形象,利卡納的貴族們將這次跟希曼所發生的一系列戰鬥,稱為「英豪之戰」。
不過,歷史是公正的。這個在最大程度上達到美化自我效果的名詞,很快就變成一粒不起眼的小沙子,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
實際上,絕大多數正式文獻中所統一採用的名稱卻是「北耀會戰」。關於此事所流傳到後世的,也只有這個最為客觀的名詞。
此次會戰,如果連民兵和班頓的叛兵也計算在內,利卡納動員的總兵力接近八十萬。但最後,把換回來的俘虜撇除在外,還是有三十萬人陣亡。
縱使雙方死傷慘重、元氣大傷,但實際上卻沒有一寸土地易手。這不可謂不諷刺。
儘管兩位巨人身上都是傷痕纍纍,但彼此的境況卻迥然不同。
要知道,吸血鬼總喜歡自稱某某伯爵,以顯示自己的高貴。到底吸血鬼是否都是貴族,這點無從考究,但所有貴族都是吸血鬼卻是不爭的事實,只不過,他們吸的是人民的鮮血罷了。
在談判桌上端坐的利卡納吸血鬼們,這次可真的栽了個大跟頭。因為,在桌子底下,他們被一隻名喚阿洛斯托爾的吸血螞蟥大大地飽餐一頓。復仇無門的他們,因此自然而然地將血盆大口轉向平民百姓。但這無異於在尚未復原的傷口上狠狠地灑上把鹽。
於是,在振興國家的道路上,利卡納只能像遲暮的老人,拖著日益沉重的雙腿,艱難地前行。
而對於希曼來說,這卻是非常有意義的一場仗。雖然損失了不少精銳的戰士,但是在私下的巨額賠款和高產金礦的滋潤下,不但以最快的速度恢復元氣,而且還讓整個國家綻放出新的活力。
此時的希曼像個榴槤,雖然外表醜陋,味道難聞,但美味至極的果肉,卻明明白白地告訴世人,它健康得很。
反觀,利卡納恰似一個日益乾癟的西紅柿,黯淡無光,霉斑遍佈。更令人觸目驚心的是裡面那些可惡的蛀蟲們,竟然趁機瘋狂地吸嚼著那僅存的最後一點養分……
在帝都,最忙碌的,要數那些為贖回「健全兒子」而造成錢袋大出血,或真正痛失愛子的貴族老爺們。非常自然地,他們成功演繹了「狼狽為奸」的最新版本——齊心協力、組成一個強大陣容,一起向軍部施壓,揚言討個公道。
於是,如何處置當天害死貴族子弟的罪魁禍首,就成了戰後第一要務。
在所謂的聽證會上,一場惡毒的鬧劇開演了。貴族們激動地揮舞著白淨而又修長的手指頭,以充滿高傲的聲音,向騎士們開火了。
「宣誓向王國效忠的騎士,無恥地把魔鬼的利箭,指向王國新銳的棟樑。凡是有良心的王國公民,都不允許這種事情的發生。」
「偉大而高貴的貴族血液,在愚蠢的豬勇下流光。被魔鬼掏去心肝的假面騎士,必須受到正義的懲罰,而火刑則是這些被父神詛咒之人的最好歸宿。」
到底是不是豬勇,就沒有人去追究。但實際情況卻是,騎士派將軍們的臉,倒真的變成了豬肝色。
「為什麼我們擁有如此強大的正義之師,還會敗在卑劣的希曼人手裡?為什麼我們貴族子弟的高貴血液,會如此低賤地灑在黃土上?我們弱小嗎?我們不夠強大嗎?不是的!不是的!我們敗,是因為有他們這些披著騎士盔甲的宵小之徒,在指揮我們英勇無畏的軍隊。無能啊!無能!今天,該是糾正這一切的時候了。」
當然,還有些言辭不怎麼優雅的貴族說得更乾脆:
「死刑!」
面對貴族們戳鼻式的謾罵,將軍們全都無法忍受。但是忍不住又能如何?因為在審判席上坐著的,不是侯爵就是伯爵,隨便拋一個頭銜出來都可以砸死人。而那些子爵什麼的,只配站在一邊,幹些遞茶水之類的低賤活兒。
在貴族們排山倒海的驚人壓力之下,一切的求情和辯駁,都顯得那麼的軟弱無力。即使說話的人,是身為王子的拉茲。
「失去了這麼多國家棟樑,我的心跟大家一樣悲痛。但我們現在應該做的是:著手重新振興國家。所以,我們不能隨意懲罰他們,因為這無異於自毀根基。」
但拉茲的話隨即便遭到了反駁。
「殿下,難道說,要我們繼續忍受這些賤民的無能嗎?」
「是啊!我們也是為了掃清王國的蛀蟲而已。不清理門戶,利卡納遲早會被這些蟲子害死。」
「殿下,培養一個貴族,至少需要五代人。殿下的身份之所以如此高貴,是延續了二十六代的關係啊!貴族血液的損失,不是說補就能補回來的。」
拉茲沉默了,他實在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好。
此時,一雙黑色的尖耳朵正在離聽證會不遠的一個角落裡,全神貫注地聽著這場無聊的單方面聲討會。他的嘴角,偶爾會稍稍掀動一下,露出那麼一丁點只有他自己才會詮釋的輕蔑淺笑。
真好笑!蛀蟲說棟樑是蛀蟲?這是什麼邏輯?只不過死了那麼幾條小蟲子,就急不可待地要把自己棲身的柱子弄垮嗎?這些笨蛋真的無可救藥了!明明是早已失去生命的爛肉,即使拿到市場上去賣也一文不值,卻非要在這些腐肉上貼個「環保」標籤不可。
難道說,真的是「貴族出產,必屬佳品」嗎?
要是真的非賣不可,自己的牛肉和麗的龍肉相信會更值錢吧!
不過,說回來,如果硬要說什麼血統的話。那麼,自己算來豈不是比他們更高貴。自己好歹是個皇帝哦,雖然只是牛頭怪的皇帝。但打從心裡,自己卻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值得誇耀的。可是,這群害人蟲卻膽敢拿著貴族的招牌招搖過市。
想到這裡,傑特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憎惡感。雖然如此,但幾年的歷練,讓傑特強壓下心中的不快,繼續聽了下去。
聽證會上,由於雙方各不相讓,最後得出了一個雙方都不樂見的折衷方案。
伯倫首當其衝,被連降兩級,變成少將了。至於當晚反應最快,在第一時間帶軍趕到城下的瑞普少將則更慘。
雖然拉茲和其他騎士派將軍力保,但礙於貴族們的壓力,結果瑞普少將被迫剝奪騎士稱號,並開除軍籍,永不續用。
「什麼?」瑞普無法相信這個事實。此刻他就像一棵被雷電劈過的小松樹,彷彿失去了一切生機般,木立在原地。
對出身騎士世家的年輕將軍來說,這可是比死亡還要可怕的懲罰。他把無助的視線投向了那些他異常敬愛的老將軍們,看到的卻是一張張因羞愧而微紅的臉,和一道道愛莫能助的眼神。瑞普最終只能默默承受著貴族們遷怒的目光,以及同袍們低聲的歎息。
騎士的榮耀,被貴族們無情地踐踏。多年的夢想,在瞬間化作虛渺的泡沫,被輕易地刺破了。連堅硬無比的地面,也彷彿在瞬間龜裂開來,把他人生所有的希望,一口吞噬下去。
他,拖著沉重的步子,茫然地走出了聽證會。
迷濛的雙眼,呆楞地張合著。一切景物,時隱時現地在眼前,隨著那漸遠漸近、漸近漸遠的蒼穹緩緩挪移,耳邊聽到的,只是令人心煩意亂的嗡嗡亂響,有一種發脹的感覺。早已麻木的口中,不斷吞嚥著苦澀無比的膽汁。鼻中迴旋著的,儘是那伴隨著貴族們的唾液四處飛散的令人作嘔的香水味……
不知是人體潛意識中神奇的導航系統作用,還是冥冥中早有定數,他,終於回到了自己的「窩」。仍處於恍惚狀態的他突然發現,一個身穿便裝的男子,正恭候著他的歸來。
男人忽然把視線投向了他的腳下。他順著男人的視線望過去,頓時,臉紅髮熱,羞愧難當。因為,他那雙一向擦得很乾淨的靴子,此時,變得黑乎乎的,沾滿了不應有的泥土。
面對他的羞窘,男人卻抱以一個諒解的微笑。這讓瑞普清醒過來,開始仔細地打量這位陌生的訪客。
他的衣著雖然樸素,但是非常的乾淨整潔。而他健壯挺拔的身姿,更隱隱地透出一種軍人特有的沉穩幹練氣息。但最吸引自己的,是他那雙透徹的眸子,既像那清澈見底的小水池,又像那永遠看不到盡頭的浩瀚宇宙,彷彿能通過這雙眼睛讀懂他心中的一切,但又彷彿什麼都看不到。而最讓他震撼的,是在這雙充滿無限魅力的雙眼中,所透出的強大自信。這自信,充滿了霸氣,如狂風、如烈焰、如高山、如深海,令他全身透發著無比燦爛輝煌的層層光環。
面對這個充滿自信的神秘人,瑞普忽然有一種自歎不如的感覺。羨慕,敬佩,同時又覺得無比舒服。「你是……」
「傑特?拉洛中將!」傑特那自然的微笑,在瞬間獲得了對方的好感。
他就是傑特?拉洛?這個比自己還小一歲的風雲人物,瑞普早有所聞。雖然他那些不怎麼光彩的作戰方式,為老一輩騎士所不齒。但在平民、士兵和中下層軍官心中,他卻有如神的化身。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總是能扭轉乾坤的他,已經是勝利的代名詞了。
現在,看見這位帶有傳奇色彩的將軍,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的面前,瑞普心中的激動油然而生。近乎下意識地,他行起了軍禮,但手舉到一半,就停住了。是的,現在的他,已經沒有這個資格了。心中黯然的他,卻發現傑特依然向他行的是最隆重的劍禮。
「大人,你……」瑞普愕然了。
「我這是向利卡納的勇士致敬!」傑特再笑了笑,然後接著道:「我聽說了你的提案了。如果我是伯倫,我會派三萬騎兵給你。」
尊重、理解、信任,一瞬間化解了心中的萬般屈辱。
激動與感恩之情,不自覺化作汩汩淚水,在眼中不停地盤旋。
傑特,向瑞普慷慨地伸出了援助之手。
寬大的手掌上面,佈滿了厚厚的老繭。正是這只粗糙的手,猶如茫茫大海中的指路航標,輕巧地點燃了瑞普心中的希望。
望著瑞普充滿希冀的眼睛,傑特再一次笑了:「我雖然不能給你騎士的勳章,但是我可以給你一展抱負的機會,怎麼樣?要來我的軍團嗎?」
不自覺地,瑞普慢慢地伸出了他的手。將要緊密相握時,瑞普忽然停住了。因為,他想起了一個人,一個對他非常重要的人。
「大人,謝謝你!我萬分願意,但在我加入之前,我想先帶大人去看一個人。」
哦?傑特略感突然,但仍毫不猶豫地隨他而去。很快,兩人步來到了貧民區的一間破舊屋子前面。
門,早已霉爛了,而潮濕的難聞氣味,似乎顯示這裡很久沒住人。不過,門前那佈滿灰塵的台階上,卻有幾個清晰的腳印。大概裡面的住客剛來不久吧!
瑞普有點難堪地笑了笑,領著傑特入內。
剛進門,就看到一個衣衫破爛、看起來醉醺醺的傢伙癱在地上。傑特發現,從自己進門開始,這傢伙就用一雙像獵犬一樣的眼睛,默默地打量著自己。
「拉洛大人!」瑞普輕聲道。
「我說過,叫我傑特。」
「是的,拉……傑特大人。他就是蒂阿斯伯爵的副官——維亞。他也是……」
但維亞制止了他。「你……就是傑特?拉洛嗎?」
「正是在下。」傑特眉頭微皺。
「唔……你覺得貴族怎樣?」在這微妙的氣氛中,傑特敏銳地感受到維亞身上的怨氣。不滿、憤怒、暗恨、但又有那麼點自憐、哀歎、懷才不遇,這複雜的感情,大概就是維亞現在心情的寫照吧!傑特的腦子在飛轉著,最後他覺得只要合適地加以引導,維亞應該可以成為自己有力的臂膀。所以,一句可以說是大逆不道的話,從傑特口中衝出。
「……討厭!」
維亞也靜靜地看著傑特,銳利的雙眼,掃過傑特臉上每一個角落。終於,他嘴角出現了一點輕輕的上翹。
「好!……我的命是你的了。」說完,他的眼睛就閉上,再也不出聲了。
真是一個奇怪的人。傑特心中嘀咕著。
「拉洛大人,正如你所看到,維亞是我的好朋友。所以……屬下瑞普,拜見大人。」瑞普突然間下跪了,這反而弄得傑特有點異樣的感覺。
這感覺,跟以前秀一他們的下跪不同。秀一他們,從某種程度上說,可以是朋友,也可以說是用來保護自己身邊一切東西的護衛。但瑞普呢?他分明是個用來打天下的將才。讓他當護衛?分明就是辱沒了他的才能。自己不惜暗中花好幾萬金幣收買部分貴族,千方百計將其從貴族們手中救出,就是為了讓他當自己的護衛?
一種非常奇特的感慨,從心底如泉湧般溢滿了整個心房。
開帳設府,招才納賢,最終成為擁兵自重、獨霸一方的軍閥,乃至成為征戰天下的霸王,這就是我要走的道路嗎?黨爭不斷、百病叢生的皇朝,又是否值得我去效忠呢?
一直以來,總想著跟龐勒斯一黨對抗,又為掙扎求存而不得不暫時疏遠另外兩位王子。但這是形勢逼我這樣做?是王子們都無法征服我的心?還是說在我的內心深處,潛藏著一股我平時並沒有察覺到的桀驁呢?
況且,嚴格來說,我應該不屬於大陸上任何一個國家吧!忽然間,傑特驚覺到,自己找不出一個向利卡納效死忠的理由……
但眼前的一切,並不容許傑特把思緒繼續無限拓展下去。像肌肉反射般,傑特下意識地把手伸出去,一把將瑞普給托了起來。接著,他對瑞普和維亞說了些什麼,都已記得不大清楚了。彷彿自己是位善於籠絡人心的老手,可以隨口編出激動人心的勉勵話語。儘管自己口中勾勒出的畫卷猶如海市蜃樓般美麗虛幻,卻能讓兩人的眼睛張得大大的,並且不停地閃爍著激情的光芒。
不知過了多久,等到自己出門,維亞是跪在地上恭送自己離開的。而瑞普則像個服侍自己多年的老僕人,謙卑地緊跟在自己的身後。
我真的擁有王者之氣嗎?傑特心中有點迷惑了。但不管怎樣,旗下又添了兩員大將……
傑特和瑞普離開了。但是,他們卻不知道,在離他們不遠處的一個角落裡,拉茲和愛麗絲正望著他們遠去的身影發呆。
察覺到瑞普那驚人的變化,拉茲心中歎了口氣。
「後悔嗎?沒有不顧一切地將他收入自己的軍團當中?」一身素色衣服的愛麗絲湊過來,在拉茲耳邊輕聲問道。
「我為什麼要後悔?我本來就想讓瑞普去找拉洛的,現在只不過是過程不同而已,有什麼分別?」拉茲淡然回答後,逕自轉身離去。
可是不知怎的,愛麗絲總覺得,在拉茲單薄的背影中,透露出一種孤獨的氣息。
不同的……這是不同的!愛麗絲在心中大聲呼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