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工作室上的門鎖,子律邁出了屠岸谷,不小心踢了腳下的袋子。是門神咖啡的外賣,碰倒了咖啡杯,提起來還能握到杯裡的暖熱。放到進門的地方回身關上大門,他獨自一人走到走廊上。
雙層的窗上有特殊設計的按鈕,幾秒鐘之後,半個黃昏展露在他眼前,摸到上衣口袋裡的打火機,拿在手裡擦著,燃起一陣輕煙,叼進嘴裡,微微的煙草味道讓剛才的一切平定下去。
樓道裡沒有人,平時這時候,他已經載著她回家了,如今她一個人躺在背後的門裡,疲倦已極,剛剛他失手抓傷了她的手臂,留下了一大片青腫的痕跡。
想到她睡去時安詳卻委屈的面容,子律心理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遠處街道上有幾個路人,慢慢消失在路盡頭,社區外的街道漸次亮起了燈,那邊是一街的酒吧餐廳,他們去的很少。總有些不相干的人會碰到,所以真要吃飯,不是她在家裡做就是他開車帶她出去。
今天,大概什麼也不會吃,她應該會睡很久,即使餓了,也必須隱忍。過去一個月都忍下來了,等她睡個把小時對他實在算不得什麼。
窗格上的橫豎線條阻隔了遠處的街景,又按下旁邊的電鈕開了另一邊的窗,生活在公社這樣的透明牢籠裡,自以為獲得恣意灑脫,其實早已經脫離了外面的世界,被久久遺忘在角落裡。
步行十幾分鐘就是條最普通的大街,有賣菜回家做飯的主婦,下班接孩子回家的男主人,柴米油鹽的凡俗日子。一日三餐,擠公交車上下班,為了房貸節衣縮食,籌劃著選什麼幼兒園,以後給孩子謀什麼樣的好對象。
和他同年齡的朋友,大多成家立業了,美院時的同窗不是早早瞭解婚事就是獨自飄著,多一半都在國外。進了這個圈子,不管在哪,總是過得和普通人不一樣,那些早早結婚的,也是結過離,離過還要結。
子律想起舒拉寫的一篇評論,把公社裡的人稱為流氓、惡棍、掮客、小偷兼半吊子藝術家,說的很貼切,形容恰到好處,評得大快人心,舒當初讀到,曾反反覆覆玩味著裡面的句子。這個滋長藝術家的社區,到底住滿了混蛋還是聖人,他們自己也說不清?
說到底,在社區待久了,都退化了。退化到最後,連自己是誰也想不起來。死的死,活的活,窮的窮,暴富的,大半都移民了。所有人依然賣了命的畫,日子都是一點點這麼作出來的。
她也是一樣,常常忽略他的存在,為了一塊布一朵花喜怒哀樂,對著一針一線著迷,他容忍這麼多,是因為在乎形成了習慣,而如今往下走,不知道還要容忍多少。
摸透一個人很快,但是五年以來他一直摸不透她的心,不知道她之前的生活,不知道她的感情經歷,她從來沒有提過,也不問他的,總一副無慾無求的樣子,除了床第間洩露些脆弱,平日裡,她淡的像杯無味的茶,不濃烈,喝起來會上癮,卻找不出配方所在。
剛剛,她本來是不哭不笑的接受,後來又反抗起來,似乎無法忍受他,越是想她也被感染到,她排斥的越厲害,到最後他比較失控,弄得她淒慘的呻吟起來,一點不像是快樂,反倒是受刑,他最終放棄,盡了興,卻覺得灰頭土臉,連碰都不敢碰,等她睡下了才推門出來。
轉眼煙在掌心揉碎了,子律把窗簾重新放下來,關了大門回到工作室,帶著外賣進到休息間,拉了把素描時模特做過的椅子坐在床邊。
她躺在塌上,還沒有醒。露出被外的手臂上斑斑點點的痕跡,並不是他下手太狠,是她皮膚嬌嫩,輕輕碰也要留下證據。替她蓋好了東西,子律又從煙盒裡抽出支煙,只是叼在嘴上並沒有點著,她不喜歡他抽煙,不喜歡太重的煙味,這些都是老問題了。吵了幾次,後來就不吵了,他抽他的,她選擇沉默應對,煙味太重了,她不讓他靠近而已。
她其實是硬骨頭的女人,卻把整顆心藏在嬌弱的外殼裡面,不管用什麼滋潤澆養,都按著她自己的方式生長。子律注意著她的睡容,看久了不由湊到榻邊,手探進毯子裡。
她睡的毫無芥蒂,很放鬆很坦然,嘴角破的地方還帶著一絲血跡,手抓著毯子的一角,要保護自己的姿勢,散開的頭披在肩上,露出頸部幾處明顯的痕跡。為了迎合她的節制看來很失敗,昨晚到今天接連這麼折騰,她眼看著氣色越加不好,臉色也過白,睡夢裡指尖都是溫涼的,暖了半天都不行。
順應她的身體和心願,就是違背自己的意志。而縱容了自己,就是把兩個人都往極端裡逼,真爆了就是分手,分不成再復合,復合後再分手,子律太清楚這些了。
粗糙的手掌做出過很多獲獎的雕版大作,可碰到她柔軟的肌膚就離不開,什麼板子也不雕了,就想吞了一樣跟她做*愛。從毯子裡滑出來,擦掉她眼角濕漉漉的淚痕,子律又坐回到椅子上,一眨不眨的等著她醒過來。
也許她夢裡會有他的影子,也或者那些眼淚是剛才隱忍積存的,總之堅持不住求他的時候,她聲音低的幾乎聽不見,他當時正在興頭上,哪管得了太多,後來再顧及也晚了,她嘴唇破了,胸口都腫了,眉線裡的疤痕格外清晰,像是失去蛋殼無法站立的雛鳥在毯子裡縮成一團,看他的眼神冰冷透著失落。
偶爾一兩秒的錯覺裡,子律覺得面前是個無情的女人,可以承歡也可以拒絕,可以笑也可以哭,而一切的原因,他都摸不透。
睡到一半,舒突然在毯子裡掙了一下,嘴裡模糊的說了什麼,聲音像是哭,不久頭垂到另一邊又繼續睡了。子律細細檢查過,上上下下的傷痕比他想得嚴重,放肆過後越厲害,她一定是很疼了才在夢裡哭喊出來。
坐回床邊,子律想擁著她躺回去,可她似乎察覺了,下意識開始掙扎排斥,最終離開了他身邊,蜷著身子躲在角落裡。以往子律喜歡彼此擁著睡,喜歡她多表現出依賴,而舒更多是背向他,整整一夜看不到彼此面孔。兩條不相交的平行線,冷了她也很少貼在他背後,永遠蜷縮在自己的一邊,遠遠獨立著。
他討厭這種獨立,討厭獨立背後的平等。
感情是沒有平等可言的,他空了的懷抱需要她填滿,她就應該出現,主動靠攏過來,他寵溺她,她就該心安理得的接收,不該質疑,他並不總想用所謂手段征服佔有她。
躺平身子,望著她頸後垂著的絲,子律又想到昨晚和子修匆匆的一面。她也是那麼躲避子修的,五年前也是那樣排斥自己的。除了高磊,她對大多數男人都敬而遠之,是因為他的緣故,還是有別的?
眼前的身子微微抖瑟縮,子律靠過去貼在她背後,手順著毯子輕緩的安慰揉弄著,享受著片刻的溫存,舒在半夢半醒的疲倦裡,因為這樣的接觸,一點點轉醒過來。
意識一恢復就是難於啟齒的不適,由內而外的酸疼,腿幾乎不能伸直。緊接著意識到他停在胸前的動作,無奈的歎口氣,心裡扎痛,只想制止他,剛要翻身離開,他卻抓到她,先制人。
「接著睡,睡睡明天就好了。」
他湊在她耳邊說話,手下也變得輕緩,停在她腰上最酸疼的地方慢慢按摩,直到她緊繃的身子慢慢放鬆,又恢復柔軟舒展,他才隨著她規律的呼氣。
「你……」
「噓……睡吧,睡醒就好了。」
他依然探索著,她按住他的手腕,艱難的翻過身,抓著毯子勉強坐起來。經歷了昨晚,又是一整個下午,她已經掏空一樣乏透了,禁不起他再碰。
「別碰……我……我要回家。」
剛剛的過程,周圍的一切,光線,氣息,味道,她什麼都不想再勉強自己接受,只想趕緊離開。
子律也翻身坐起來,盯著她露在被外的肩部曲線,她說的話他聽得一清二楚,也可以辦到,但是他不喜歡她投過來冷冰冰的目光,也不明白他的按揉怎麼就又引起了她的排斥。剛剛復合,她不應該多依賴他,多……
「回家!我……回家……」
見他沒反應,舒眼裡蓄起了過重的情緒,很亂,很難過,很不想再張口求他。
子律想了想,拿起了榻邊的外衣,只是又退遠了身子,張開了手臂,等著她主動過來。他說不好,開始這樣莫名的角力之後,她還會不會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