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身上下扎滿了鋼針,庾明覺得自己被鋼絲繩捆緊了一般,一動也不敢動。直挺挺地呆了將近半個小時,金針姑娘回來了,臉上的神情卻十分沮喪。
「唉,藥局這些人,我好說歹說也不行。」姑娘的遊說顯然是失敗了,不由地發起了牢騷,「我又找到了收款處,他們也不敢做主。看我下崗了。誰也不給我面子了。」
「姑娘,讓你費心了。」美蓉做了個抱歉的動作,「其實,我們真不差錢,差的就是他們治不了病。你想,一個省長得了病,還會花不起錢嗎?不能報銷就不報。我們寧可付現金,也不要收據。只要你能讓他站立起來,我們就千恩萬謝了。」
「咦?我光顧生氣了。你感覺怎麼樣啊?」金針突然想起了觀察針效的事兒。
「現在,沒覺得怎麼樣。」庾明渾渾噩噩地告訴她。
「嗯,我先把針起了。」金針說著,伸出了纖纖十指,十分靈巧地將針拔下來。右手拔下一顆針,就放在左手的指頭縫裡夾著,從腳到腿,從腿到面部,最後到頭頂,幾十顆針夾在她的手指縫裡,白花花的一堆,看上去挺嚇人的。半天沒敢動彈的庾明聽她說了一聲「全完了。沒有了!」如釋重負,立刻伸了個懶腰。
「伸伸胳膊伸伸腿。」她提示他,「能伸多長伸多長。」
「這兒……有感覺嗎?」姑娘捏住了他的一根腳指頭。
「有。」
「我捏你哪兒了?」
「腳指。」
「第幾個腳指?」
「小、小腳指。」
「嗯,有效!」姑娘舒了一口氣,接著鼓勵他,「下地試一試,看看能不能站住?」
庾明翻身下床,左腳往地板上一踩,右腳隨後發力,竟穩穩地站住了。
「庾明,你能站住了!」美蓉樂得拍手大笑。
「啊,我站住了!」庾明穩穩地站在那兒,心裡一陣愉悅。
可是,等他身子往前一傾,想走出去一步時,身子一歪,一個趔趄,差一點兒跌倒在地板上。
「小心!」金針立刻扶住了他。
「唉唉,這左膝蓋,怎麼一點兒勁兒也沒有呢?」庾明說著,使勁地拍了拍左膝蓋。
「明天,我就讓你有勁兒。嗯,今天先練練站立吧!勁兒要一點一點地長啊!」
「金針姑娘,你要是扎得讓我能走路,我就能運動了!」站立起來的庾明突然又有了新的**。
「呵呵,省長,你開始只是要求站住就行。現在卻又提出要走路……嘻嘻,不要得寸進尺嘛,你想一口吃個胖子啊!」姑娘開了個玩笑。
姑娘說完,伸手按了一下服務鈴,叫來了那個負責輸液的小護士,商量以後的事。
她說,她來這兒針灸是秘密進行的,最好能躲避開那個主治醫生。最後約定,主治醫生夜班時,她就白天來;主治醫生白班時,她就夜間來,一個療程十天,扎針不能間斷。美蓉聽後,又是千恩萬謝。姑娘交待完。又留下手機號碼,囑咐護士有事打她的手機,,才穿上大衣,戴上頭巾、口罩、墨鏡,喬裝一番才走了出去。
「救死扶傷做好事兒,還要像做賊似的。這叫什麼事兒啊!」
「這就是市場經濟的惡性競爭。競爭到一定程度就會放棄道德。」庾明發表起了高論。
「這就是你們政府創造的社會環境。」美蓉譏諷了他一句,「你這省長是怎麼當的?」
「現在我不是省長了。我是個病號。老百姓。唉,這一下,我可體會到什麼是『看病難』了!」
別看庾明唉聲歎氣,心裡卻為自己能夠站立起來而興奮。他說著說著就下了床,扶著牆,慢慢朝窗台走去。
「等一等,我扶著你呀!」美蓉看著他一人走開,急忙向前扶住了他。
嘿,你別說,庾明還真的能走幾步了。只是,左邊的膝蓋軟軟的像棉花。影響了他的步子。
「明天,我就讓你有勁兒。」此時,金針的話在他耳邊響了起來。
也許,這個姑娘能創造奇跡!
想到這裡,他心裡充滿了希望。看到窗下那擠滿人群熙熙攘攘的街道,他再沒有那種近乎絕望的心情了。
咦,美玉呢?
「鐵羽的飯店有事,人家得先顧自己老公啊,誰能天天在這兒侍奉你?」美蓉的話裡,一半是幽怨,一半是吃醋。
「我沒要她天天侍奉我。」庾明反擊道。他想,女人們怎麼都這樣,連自己的妹妹也容不下。
他突然覺得要去廁所了,就挪動腳步,一點一點兒地往前磨蹭著,雖然費力,卻也一步一步挪到衛生間裡了。
他看到,衛生間已經讓美蓉收拾得乾乾淨淨,特別是大便器上,美蓉換上了新的座墊,這一下,他可以放心使用了。他伸出右手,扶著牆壁,慢慢坐到了便器上。
他抬手一看表,從窗台到衛生間,不過十幾米,卻花了十分鐘;而且,像是長途跋涉似,他現在已經累得滿頭大汗了。
坐在便器上,他只是撒了一泡尿。尿完了,他又試著蹲下來,拿出手紙,看看能不能自己用手去擦屁股,結果,試驗成功。他想,即使將來大便,也不用美蓉來幫忙了。
自己的問題,自己可以解決了。他有點興奮,哼起了小曲。
「幹什麼呢?上廁所還唱歌?」美蓉在外面問了他一句,「需要我幫忙嗎?」
「不用了,我可以自理了。」他愉快地告訴她。
他確實很愉快,因為,從此之後,他可以自理這件最麻煩的事情了。他不用再發愁了,也不用再看別人的臉色了!
儘管他聲明不用她幫忙,她還是走進來扶住了他。還代他沖洗了便池子手機看。
他忽然覺得,美蓉已經連續兩天沒有嘮嘮叨叨的了,也許是美玉告訴了她,警告了她。
想起那天晚上的事,他真有些自責。如果他一時糊塗了,現在的美蓉、虎子該是多麼悲傷,多麼淒慘!他們該如何面對世人的責難呢?!
回到床上,美蓉遞過了降壓藥給他吃。吃完了藥,實在是沒事可做,他拿起手機,給美玉發短信:美玉,你幹什麼去了?告訴你,我可以自己上廁所了;我可以自理了。
美玉回應:市衛生防疫站來飯店檢查衛生。我得應付一下。祝賀你可以自理了。看來,你不用害怕我幫助你上廁所了。哈哈!
小姨子總是這麼風趣,真有意思。他本想再發一條逗她玩兒,一聽說是防疫站來找飯店的麻煩,他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可是,一會兒,手機響了,一看,是美玉的。
「美玉,什麼事兒?」他接過來,問。
「他們硬說飯店衛生不合格。要封我們的門。」
「怎麼不合格?前些天區裡不是剛剛發了許可證嗎?」
「不知道。我看,他們純粹是來找麻煩的。」
「是市防疫站的人嗎?」
「不是。是愛國衛生運動委員會的。」
「愛委會?」他皺起了眉頭,「這個部門輕易不管具體事兒的,今天怎麼也執法了?」
「姐夫,我好說歹說也不行。你找找鞠市長吧!」
「不用。」他突然想起市愛委會的主任就是他的一個老部下,立刻告訴美玉,「我找他們的主任。」
主任一聽是省長的電話,立刻抱歉說:「對不起,老領導,給你添麻煩了。呵呵,『愛委會』執法也是被逼的。省裡賣給我們的滅鼠藥,市財政至今也不給錢償還。我們就得自己想辦法呀。呵呵,省長,對不起,讓你的親戚買點兒滅鼠藥吧!少買點兒。」
呵呵,原來是這麼回事。
可是,人家飯店裡沒有老鼠,你憑什麼讓人家買滅鼠藥?他本想訓斥對方幾句,可一想對方是一位女同志,就不好意思張嘴了。
於是,他讓美玉買了100元錢的滅鼠藥,問題解決了。
媽的,純粹是土匪行為!美蓉罵了一句:「美玉有你這省長姐夫還得拿錢買耗子藥。要是平民老百姓,還有個活嗎?」
這就叫,逼良為娼!
他發現,自己這幾天,說話不注意影響了。
不過,這事兒也真沒地方講理去。如果說愛委會的人不應該逼鐵羽的小飯店,那麼,為什麼省裡要逼薊原市愛衛會買耗子藥?省裡逼市裡,市裡不給錢,你要這愛衛會主任怎麼辦?只好運用權力,向老百姓下手了。這事兒,怪不得愛衛會,應該怪省裡。可是,國家向省裡推銷了那麼多耗子藥,他不層層推銷怎麼辦?說了半天,還是上樑不正下樑歪。就是他這個當省長的,對這事兒也沒有好辦法,所以,即使是麻煩到自己的親屬身上,他也只好委曲求全,湊和著給人家一個面子,要是硬,他也硬不起來。這就像是烏鴉落到了豬身上,誰也別說誰黑了。
庾明正琢磨著這件事兒,突然外面傳來了一陣哇哇的哭聲,是一個婦人的聲音。這婦人一邊哭,一邊喊:「你這個老東西,怎麼說走就走了?你這一走,讓我們娘兒幾個可怎麼活呀?!啊呀呀……」
「喂,這是怎麼了?」看到護士端了藥盤來掛滴流,庾明隨口問了一句。
「哦,對不起,庾省長,是一個患腦血拴的患者死了。他的妻子兒女來這兒哭鬧呢。
「死了。為什麼?是搶救不及時嗎?」
「不是。」護士接著說,「是他們家太困難,付不起藥費。醫院就把藥給停了。」
「醫院怎麼這麼不講道理?」庾明發怒了。
「這也怪不得我們醫院。」護士解釋說:「今年,社保已經欠我們三個月的醫保費用了。就說是財政沒撥錢,社保沒法墊付。這樣,醫院的資金就周轉不開了。被逼無奈,院長只好下令:欠款就停藥。」
「唉!」聽著外面失去了丈夫的婦人的痛哭,庾明深深歎了一口氣:改革改革,各部門都在報喜:採取了多少措施?節省了財政多少開支?可是,改革中出現這麼多弊病,怎麼就沒人來正視,來提出解決辦法呢?想一想也沒辦法。呂嫻這副省長就是分管醫療戰線的。這個女人一天到晚想的根本不是工作,而是如何整人?這樣的人掌握了大權,老百姓能不遭罪嗎?
「庾明,你現在是個病人。自己的病還治不好呢,咱別管人家的事了。好不好?」美蓉看見他皺起了眉頭,知道他的老毛病又犯了,只得連連勸解。心想,現在組織也不讓你管事了,你何必操那份兒心?
「護士,這種事兒在你們醫院裡多嗎?」庾明還是放心不下。
「這事兒,別說在我們醫院,哪個醫院都不少。嗯,尤其是心腦血管疾病,嚴重的糖尿病,幾乎每月都會有人因為停藥而喪生。省長,是不是打擾你了。我把門關嚴。」
關門?假裝聽不見。這豈不是掩耳盜鈴?
護士正要去關門,美玉卻突然進來了。她一看見庾明美蓉,便驚訝地告訴他們:哎呀,那女的哭鬧得真邪乎!腦袋撞在牆上,都出血了!
「男人死了,她沒有活路了。鬧一鬧也是人之常情。」美蓉倒是看開了,說著自己的道理。
「哇!」的一聲,美蓉的話還沒說完,庾明卻忍不住心中的悲痛,大聲哭了起來。
「庾明、庾明,你怎麼了?你有病,可不能激動啊!」美蓉趕忙上前,扶住了他。美玉則趕緊上前,伸出拳頭為姐夫捶起背來。小護士看到省長這麼激動,嚇得不知道說什麼好,一個勁兒道歉:「省長,對不起,都怪我。我不該多嘴!」
「啊啊,這醫療改革改的是什麼玩藝啊!」庾明邊哭邊罵起來,「老百姓連病都看不起,死在病房裡,她還在那兒評功買好,胡說醫療改革取得新成效。這是什麼玩藝兒啊!」
「庾明。你冷靜一下。人都死了,你就是當著省長也沒辦法。何況你現在不管事兒了。」
「姐夫,你可不能這麼激動。你剛剛能走路,我們正為你高興呢。你要是這樣,人家護士就不讓金針姑娘來了。」美玉假裝嚇唬著他。
庾明在幾個人勸阻下,終於止住了哭聲。但是,大家知道,他的心裡很苦。改革改革,處處形勢大好,老百姓卻連生存的權力都沒有了。這是改得個啥呀!
「喂,你們外面……肅靜點兒!」小護士朝門外大喊了一聲。
這一聲,果真有效,只聽見走廊裡一陣腳步聲,人們紛紛撤退,哭聲也嗄然而止。
「對不起,庾省長,剛才吵了你。對不起……」這時,主治醫生慌忙走進了屋子,點頭哈腰地道起歉來。
「醫生,你告訴我,這人欠了多少錢的藥費?你們就停藥了。」
「不多。才200元錢。」醫生告訴他。
「什麼,200元?是200元錢重要,還是一條命重要?你們醫院辦成這樣,還有沒有人性?!」庾明又火了。
「對不起,庾省長。這種事,下不為例。一定不會再發生了!」來人是孔田,醫院死人的事經常發生。家屬吵吵鬧已經是家常便飯了。可是,今天,這個病人卻死在了省長的病房外邊,這多少有些說不過去。前些日子,為了庾省長住院的事兒,呂嫻把他一頓好訓。現在,又發生了這樣的事兒,省長要是一高興,就會像捏一支小雞兒那樣把他作弄下台去。所以,他覺得有必要來立刻趕來道歉、賠罪。
看著孔田那副膽戰心驚的樣子,庾明覺得好笑,也覺得可憐。欠款停藥的事兒是缺德,但也不能都怪他。是體制問題……
「喂,孔田!」庾明覺得自己與他老子是同事,這孔田就算了兒子輩,於是就直呼他的名字了。
「庾叔叔!」孔田反應很快,立刻改變了稱呼,「你老,有什麼吩咐?」
「哦……」庾明拿出一副長輩派頭,「我請了一位中醫給我針灸。她可以來醫院行醫嗎?」
「針灸?呵呵……」孔田搖搖頭,「這種病,針灸只能是輔助治療。要想解決問題,還得靠輸液啊!」
「輸液?」庾明搖搖頭,「從我住院,就開始輸液。結果呢,來的時候,我大踏步從門診部走到住院部,現在,輸液輸得半身不遂了……」
「庾叔叔,如果你覺得針灸有效果。也可以。」
「可是,我聽說你們有些人排斥中醫。」庾明說著,瞅了主治醫生一眼。
「不會不會。現在號召中西醫結合,我們哪兒會排斥?」主治醫生答話了,「呵呵,過去,咱們國家沒有西醫時,治療腦中風不全靠中醫嘛!中醫是咱們的寶貴文化遺產啊!」
「那就好。一會兒,我就請她來這兒,給我針灸。你們不能難為她!」
「不會的。我們一定配合好!」孔田再一次點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