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市中心通往臥地溝的路上。一輛麵包車,疾馳著。
剛剛飄了一場小雪,空氣濕潤潤的。刮了一陣風,太陽從雲間的隙縫裡散出了一道道金光。
飛奔的麵包車上,印了「土地規劃局」的標識。
審批處長坐在車的前座上,焦急地看了看手錶,又看了看著窗外的天,自言自語道:「總算晴了,要是再下個沒完,我們就得冒雪干了。」
「處長,咱們幹嘛這麼著急呀!」一個同事問。
「還不著急?」老張看了看他,「這已經耽誤一天了。昨天,孫區長把咱們局長『告』了。局長告訴我,今天別說下雪,就是下刀子,也得來!」
「呵呵,局長咋那麼狠呀。」同事咂了咂舌頭,不再說了。
實際上,他們局長早就傳達了市政府的指示,所有涉及「棚改」手續的部門一律到拆遷現場辦公。但是,因為羊芏子給她攬了黑牛這檔子亂事,她就遲遲沒來。這個羊芏子,不明白當前的形勢,還給她攬事,真是一知好歹。是的,她是審批處長,對土地握有審批大權。但是,最近中央對國土管得越來越嚴,大片土地的審批權早就被省局上收了。市裡這一層,也就是批個邊邊拉拉的小地方。這次臥地溝拆遷,本來給了他們一次發威的機會,無奈庾明早就看好了騰出的那一片地,準備徵用建廠,這樣,就連這種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她也說了不算了。
事情雖然有難度,但是,只要豁出血本,她還是有辦法的。這次拆遷,許多老房子沒有地照,她可以利用補地照的機會,渾水摸魚地把黑牛的事兒辦了。但是,這個黑牛也真黑的可以,這麼大的事情,僅僅送了五萬元,這太不像話了。與她承擔的風險和黑牛得到的利益相比,太不成比例了!於是,她就先哼啊哈的答應著,實際上並沒動真格的;不過,她沒有忘記放話給對方:「這兒的地被庾明佔上了。他盯得緊;不好操作了。以後……要瞅機會再辦。」
儘管這話放出去了兩天,黑牛那邊依然沒有動靜。
「媽的,這種混混,真不明白事理。」她覺得希望不大了,索性今天把隊伍拉到臥地溝來。如果見了羊芏子和黑牛的面,就說難辦,要等待機會,就搪塞過去了。
國土規劃局的麵包車一開到簽訂協議現場。人們像是盼望了很久,高興地喊了起來。
白雪看到麵包車,高興地跑過來,握了握處長的手,問:「你們不說是8點準時來嗎?鄉親們盼星星盼月亮似地等你們呢!」
「書記,對不起,車讓雪給隔住了。」處長假裝歉意地躬了躬身子,然後指揮工作人員,「快,抬微機。」
白雪讓人抬來了桌子,然後告訴居民們:「地照有過爭議的,到這邊辦!」
白雪的話音一落,嘩啦啦,一大群人在桌子後面排起了隊。
處長不慌不忙的,頗有風度地抽出了一支煙。然後,他又看著部下,把一幅「國土規劃局現場辦公」的告示牌立在那兒。
「好,開始吧!」處長一宣佈,幾個工作人員才開始辦理。
排了第一號的人把土地使用證遞給工作人員,問:「同志,我剛剛補辦了房照。還沒有補地照,這審核章,能蓋嗎?」
「你沒有房照?」工作人員問。
「沒有。這房子,是我們自己蓋的。」
「自己蓋的?有批件嗎?」
「沒有。」
「沒有批件,蓋什麼章?辦不了。」工作人員冷冷地下了結論。
「聽說,只要有房照,地照可以補辦啊。」有人在後面問。
「誰說的?」處長聽到這兒,撇了撇嘴,冷嘲熱諷地回答:「你們的房子不是公房,自己蓋的時候又沒辦審批手續。憑什麼給你蓋章?」
「同志,你這麼說可不對。」一位年紀大的老人走上前來,辯解說:「當初,單位號召我們自力更生解決住房困難。我們響應號召,自己蓋了房子,怎麼倒錯了?」
老張問:「自力更生?經過國土局批准了嗎?」
「這事兒,我們哪兒知道哇!」老人迷茫了。「那個時候,還沒聽說有國土局這個部門呢!」
「沒有批件,就屬於違法建築物。懂不懂?」處長一聽這個人倚老賣老,就生氣了。
排在第一號的那個人無奈地問他:「你說,像我們這種情況,怎麼辦呢?」
「是啊,政府總不能把我們掃地出門,丟開不管吧?」有人又接著問。
「誰說不管了?」處長抬頭告訴那個人,「每平方米……補給你們350元損失費。」
老年人一聽,急了。他大喊一聲:「補這點兒錢夠幹什麼的?能買得起房子嗎?」
「那我們就不管了。」處長悻悻地一笑。
「那……你讓我們去哪兒住呀?」後面的人跟著喊起來。
「我們同是棚戶區居民,憑什麼不讓我們回遷住樓房?」人們的聲音越來越大。
「回遷上樓?」處長聽到這兒,撇了撇嘴,「哼,你們這種違法建築物,給幾個補助算是照顧了。這還是我們呂強市長為你們爭取的呢!要是按照庾明的的說法,你們這些破房子都應該強行推倒……」
「誰這麼說的?我們找他講理去……」後面的人聽到這兒,紛紛湧到前面來。
有個年輕人跳著喊道:「庾明不是張羅搞『棚改』嗎?我們找他去!」
「這個姓的庾的最壞了!」這時,黑牛出現在人群裡。他大聲挑唆地說:「他為了給北方重化征地,就不顧我們臥地溝人的死活了。」
「我們找他算帳去!」聽了黑牛的話,人們更加憤怒了。
「對,找他去!」
隊形一下子亂了。
此時,孫區長的轎車剛剛把庾明拉到區「招標辦公室」樓前。
他們下了車,談笑風生地走進了大樓。
「區長,拆遷剛剛開始,你就著急招標的事兒了?」庾明問他。
「虧你還是總裁呢。」孫區長笑了笑,「省委要求,這次『棚改』的所有環節都要陽光操作。就連拆房子,也得招標。」
「唉,招標招標,明招暗搞。」區裡一位工作人員嘲諷了一句,「這裡面的名堂多著呢。」
「這次不會有問題。」孫區長告訴他,「這兒的領導班子剛剛調換過。」
「招標辦主任換人了?」
「是啊。這位新來的主任,又正派,又精明。他在這兒,絕不會出亂子。」
招標辦公室主任室裡。
主任熱情地給孫區長和庾明拿來了礦泉水。
「說說情況吧。」孫區長擰開瓶蓋,喝了一口水,問:「投標的多不多?」
「多啊。」主任拿出了筆記本,興奮地匯報說:「連省城的大建築企業都想投標呢……」
剛剛說到這兒,主任的手機響了。
「什麼?大規模上訪?點名要找庾總?」主任一聽,頓時慌了神。
「怎麼回事兒?」看到主任的樣子,孫區長問道。
主任指著手機說:「臥地溝簽協議出了亂子。群眾正組織大規模上訪呢。」
「上訪?什麼原因?」
「是補辦地照手續時引起了糾紛。嗯,他們點名要找庾總。」
孫區長聽到這兒,馬上出了個主意:「你就說庾總不在……嗯,就說去省城了。」
「不!」庾明立刻站立起來,「我去看看。」
「庾總,情況未弄清楚,你還是迴避一下吧。」主任勸他。
「是啊,臥地溝上訪老戶多。他們鬧起事兒來,可厲害了……」其他人也勸說著。
「嗨!群眾有什麼可怕的。」面對大家的勸說,庾明顯得異常鎮靜,「我們現在幹的事兒,不就是為了群眾嘛!」
臥地溝,簽訂協議現場,上訪的群眾已經組織起來了。
他們打了一條「我們要住房,我們要公理」的橫幅,正要出發。
白雪與社區的工作人員們苦苦地勸說、阻攔著……
「喂,大家冷靜。有事兒慢慢商量好不好……」白雪拿了個電動喇叭,大聲喊著。
「白姐,這事兒太不公平了。我們必須討個說法!」年輕人憤怒地嚷著。
國土局的處長也害怕事情鬧大,假裝著勸阻說:「大家冷靜,不要鬧事、不要鬧事……」
正說著,一輛大吉普車開了過來。
庾明在孫區長陪同下從車子裡下來,站在了群眾面前。
他沖大家招了招手,喊道:「鄉親們,你們找我嗎?我就是庾明。」
群眾一聽說他是庾總裁,一下子沸騰起來。
幾個青年人搶上前來,逼住他一聲聲地質問起來──「庾明,你憑什麼把我們掃地出門?」
「我們自力更生建房,怎麼成了違法建築?」
「庾明,你為了公司征地,就不管我們死活,你好狠心啊!」手機看
「今天不把事兒說清楚,你別想走!」
……
「大家聽我說……不存在掃地出門的事兒。」面對一張張憤怒的臉,庾明大聲解釋著,「有了問題不要緊,我們可以商量!」
後面的群眾跟著湧了上來,質問的嗓門兒一聲比一聲高:
「庾明,你為什麼不給我們辦手續?」
「你想用350塊錢就把我們趕走,沒門兒!」
「沒有了房子,你讓我們住露天地裡嗎?」
「庾明,你為了給你們公司省幾個錢,就不讓我們上樓,這是為人民辦好事嗎?」
「為我們公司省錢?」庾明聽到這句話,眼神一楞,不由地警覺起來。隨即,他大喊一聲:「大家聽我解釋……」
可是,群眾的喊聲將他的聲音淹沒了。
「大家冷靜、大家冷靜……」隨行的招標辦主任見勢不好,急忙上前護住了他。
車裡的司機看到亂成這個樣子,急忙下了車。
「快打「110」!」主任提醒他。
司機立刻掏出了手機。
站在人群後面的黑牛看到司機打電話,便慫恿地呼喊了一聲:「他們要調警察……要抓我們了!」
「不行!他沒有說清楚問題,叫什麼警察?」
「他想收拾我們……乾脆,我們先收拾了他吧……」
群眾的情緒失控了。
「收拾他!」在黑牛鼓動下,幾個別有用心的人順勢從地上揀起拆房的木椽子,朝著庾明砸了下去。
庾明來不及躲避,一根木椽打在他的頭上。
他用手一捂,慢慢倒下了。
「庾總……」孫區長與白雪急忙扶住了他。
鮮紅的血,從他的手指縫隙流了出來。
此時,一陣警笛響,「110」巡邏警車吼叫著開來了。
黑牛看到警車開來,拔腿就跑。人們也隨之一哄而散。
警察們迅速下車,扭住了幾個要逃跑的年輕人。
孫區長與白雪扶起了庾明,要抬他上警車。
庾明卻擺擺手。
他用一條白手絹兒摀住傷口,然後告訴警察說:「你們先不要帶人。我和他們說幾句話。」
白雪把電動喇叭遞到他手裡。
「各位鄉親父老……」庾明看了看眼前幾個被警察扭住的年輕人,又看了看躲避在遠處的上訪群眾,誠懇地說:「今天,我是臨時扔下手裡的工作,誠心誠意聽取你們意見來的啊。你們為什麼不聽我說呀?
「唉!你們知道嗎?過去,我的岳父剛剛進城,也在棚戶區住過。而且,他們一住就是十八年哪……」
聽到這兒,躲在遠處的群眾相互看了看,慢慢走上前來。
庾明繼續說著:
「那時候受的罪,我至今也忘記不了哇!冬天睡覺,要戴棉帽子。早晨起來,摸哪兒都是冰!
「後來,我當了市長。每年做工作計劃,第一件大事兒就是『棚改』。可是,因為市裡沒有錢,每年只能改造一小片兒危房……
「今年,省委書記親臨臥地溝視察,省委下決心要解決大家的困難。你們怎麼就不理解呢?
「好吧,現在我都這個樣子了,你們到底有什麼問題,告訴我好嗎?」
「庾總,我們不是和你過不去。」一個被警察扭著的小伙子搶先發言了,「可是,我們一家七八口,不能無家可歸呀!當年,我爸爸當年響應廠裡號召,自己動手蓋了房子。今天怎麼就成了非法建築了?」
「你家的房子是哪年蓋的?」庾明問。
「1986年。」小伙子回答。
「我家的房子也是那年蓋的。」後面一個年紀大的人跟著開腔了。
「我家也是……」
「我家也是……」
「這件事兒,我知道……」庾明點點頭,想了起來,「當時,廠裡給了你們水泥、木料、磚頭……你們自己利用休息時間蓋房。市政府非常讚賞這種做法,還推廣過你們的經驗呢!」
「庾總,你瞭解這個情況呀,太好了!」幾個年齡大的人聽了庾明的話,像是看到了希望,臉色漸漸開朗了。
「我個人認為,」庾明發表著自己的看法,「這種房子屬於公助自建房。不能視為私房,更不能視為違法建築物。」
「那……能讓我們上樓嗎?」人們渴望著他的答覆。
「這個情況呀,涉及到拆遷政策,得市政府研究才能確定。不過……」庾明看了看大家期待的神情,微笑著說:「我相信,對你們的困難,市政府一定會想辦法解決,絕不會讓大家失望。」
「庾總,你快上醫院吧!」白雪上來勸告他。
「是啊。快去醫院吧。」一位警察也勸說著他,「我們用車送你。」
庾明點了點頭。
可是,當他看到被警察扭住的幾個小伙子時,立刻告訴這位警察:「你把他們放了吧。今天的事情,責任在我。我與群眾溝通不夠啊。」
警察立刻放開了他們。
「庾總!謝謝你……」幾個年青人噗通跪倒在地,「我們向你賠禮道歉了。」
醫院裡,病床上的庾明,一邊掛著點滴,一邊寫請示報告。
稿紙上,奮筆疾馳的是他流利的行書。
他一邊寫,嘴裡一邊念著:省委:
我認為,對臥地溝這種公助自建住房應當給予確認補償。
對廠礦單位出料,職工個人自建而未辦理房屋產權手續的公助自建住房,可採取由具有獨立法人資格的單位出具證明,具結承擔法律責任的手續,經房產行政主管部門審核後予以確認,按『房改』政策購房後,再按拆遷補償規定予以補償。另外……
他正寫著,孫區長推開了病房的門。
他大聲提醒庾明:「庾總,呂市長、孔書記看你來了。」
隨後,呂強和孔驥走了進來。
庾明長連忙欠了欠身子,想坐起來。
「別動、別動……」孔驥趕緊按住了他。
「感覺怎麼樣?」呂強仔細地看著他的額頭。
「哼,有些人……想借群眾的手整我。」庾明對兩個人笑了笑,「可惜,他們不會得逞。看,我還給省委寫報告呢!」
「怎麼,給省委寫報告?」孔驥拿起他寫的報告,認真地看了起來。
「不要緊吧?」呂強坐在了病床上。
「有點兒暈……」
「我告訴院長,用點兒好藥。」
「放心吧,沒事兒。」
「庾明同志,你說的有道理呀。」孔驥看完了報告,頻頻點起了頭,「這種情況,咱們市不少呢,如果不想個辦法,早晚是個大問題。我看,市政府應該研究一下。市裡能夠自己解決,我們就盡量不麻煩省委領導操心了。」
趁孔驥與呂強在病房裡,白雪和孫區長站在靜靜的走廊裡,悄悄議論著:
「今天的事兒,有點兒怪呀。」孫區長說。
白雪默默地點了點頭。
「白雪,你怎麼看?」
「我看,如果不是那個女審批處長挑唆,群眾的火氣不會這麼大。」白雪分析道。
「嗯,還有那個黑牛……那一個打庾總的木椽子,是不是他扔的?」孫區長突然想到了一個細節,「要是他,我馬上讓公安分局難他『繩』起來。」
「扔沒扔木桶椽子倒不重要。」白雪想了想,「關鍵是他說的那些個話,他說,庾總為了給公司省幾個錢,就不讓群眾上樓,這話,可不像是他說的。另外,我們現在只是宣傳棚敗的意義,動員大家積極拆遷;北方重化征地的事兒,還在保密;他一個社會的小混混,從哪兒得來了這些消息?
「嗯,你要這麼說,咱們還真的把他控制起來,好好審問審問這些話的出處。」孫區長說著,攥緊了拳頭,拿出一副發狠的表情。
「另外,庾總挨打這件事兒,我覺得應該保密。」白雪突然想到了什麼,急忙告訴孫區長。
「是啊,一個堂堂的大企業總裁讓人家打得頭破血流,很丟人啊。」孫區長點點頭,「一會兒,我告訴區裡、街道的人,這些事兒不能外傳。」
「這事兒,最好也提醒呂繩市長和孔書記一下。」白雪叮嚀了一句。
「放心。人家都是市級幹部,考慮的比咱們周到啊!」
「孔書記的嘴比較嚴;不會亂說;那個呂強,弄不好就會幸災樂禍,到處亂講呢!」白雪擔心了。
「放心吧,不會。他要是那樣,對他有什麼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