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剪影,燭影搖紅。
天涯海閣的後院,是一個極其廣闊又極其別緻的花園。穹形的大門,就像是一輪飽滿的明月,被一種四季長青的蔓籐實實地覆蓋著;走過大門,就可以看見山石稀稀落落地排立,山石之間,種植著各種奇花異草,栽滿了各種盆景,雖然有些散亂,但佈局卻是獨具匠心,顯然是經過了一番心思才佈置成的;踏過一小塊草坪,只見一溜用鵝卵石鋪成的迴廊一路蔓延下去,兩邊的欄杆,都是光滑、明亮的大理石雕刻而成,一轉三折,穿過了一片荷塘;荷塘中,又築有一座八角亭子,名為「坐看晚晴」,隱隱透出幾分風雅之意;荷塘的左側,是一座用山石堆疊而起的小山,一條清流從高處傾瀉下來,恰好注入一口小潭之中,潭中的大水車輕輕轉動,帶起淙淙流水,水花濺起,隨風飛灑出去;在荷塘的右側,還是一塊草地,種植的只不過是十數竿修竹,七、八株柳杏,枝葉搖曳,發出「簌簌」的和諧之聲,每一株又懸燈數盞,隨風而動,燈光忽明忽暗,平空為這座花園多添了幾許神秘和寧靜。
金秋季節,桂子飄香,這清香,遠飄十里,醉人心扉。
此時已是三更時分,月色朦朧,但映照在荷塘中卻顯得分外明媚。
一幢小樓的高處,依然燈光未熄,薄薄的窗紗上,依稀映出一個修長的倩影,臨窗垂首,默然佇立,彷彿正在沉思,又似若有所待。
夜深人靜,更寒露重。她在沉思什麼?是否回憶某些往事?她在等待什麼?是否懷緬曾經的故人?
月色如水,夜,也涼如水,歐陽情的心情卻難如止水。自從與葉逸秋分手之後,她整個人都變了,變得沉默寡言,鬱鬱無歡,變得對一切都已不在意。
心上人心有所屬,一場無意的邂逅,終究只不過是鏡花水月。而她,在付出了太多太多的感情之後,卻是夢醒了無痕,獨守孤獨,滿懷惆悵。
初戀,本就是人的一生中最美麗的時光,最甜蜜的回憶,窮其一生,也難以忘記。相思,是一道沉重而痛苦的枷鎖,一個人若想掙脫這沉痛,又豈是一朝一夕就能辦到的事?
歐陽情用情之深,用情之切,已遠遠超出了人之極限,然而相思復相思,縱然白了青絲老了青春又能如何?
數月以來,歐陽情終日把自己鎖在這幢小樓深處,長吁短歎,相思回憶,只盼突然有那麼一天,葉逸秋悄然出現在她的面前。
春花已凋落,夏日的風也已拂過,轉眼便是秋天,天涯海閣過客匆匆,來了,走了,卻始終不見葉逸秋的身影。
等待本不可怕,但若沒有期限,那才是最可怕的。這等待,是否無期?這情緣,是否從此斷絕?
這間屋子裡,似乎依然殘留著葉逸秋的氣息,只是這氣味終將隨著時光的消逝而漸漸散去,直至消失。
歐陽情本是個堅強的女孩子,從不輕言放棄,更不隨便流淚,可是在無數個午夜夢迴裡,淚水卻悄然打濕了枕頭。這憂傷,淚水是否可以沖刷得去?
秋風拂起,在這深夜裡便生起絲絲寒意。
歐陽情也不知在窗前佇立了多久,緊蹙的娥眉始終未曾舒展過,窗外的月光淡如水,她的心事卻濃如酒,愈濃就愈化不開。
長街上又傳來一陣「梆梆梆」的竹更之聲,更夫悠長的聲音遠遠傳來:「四更已到……」
歐陽情一驚,迷離的目光望向遠處,暗暗歎息:「不見花開,只見花謝,這日子,究竟是過得太快還是太慢?」
她不禁搖頭苦笑起來,芳心更亂更惆悵,慢慢回身坐在幾前,一手托腮,一手放在桌面上,凝視著几上的一張潔白的素紙呆呆出神。
這素紙上,寫著一闕詞: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這是女才子李清照的《一剪梅》,正是描述相思之情的絕世佳作,多少年來,一直為世間多情之人傳誦不絕。
筆跡清麗娟秀,但素紙中淚跡斑斑,淡化了香墨,想必是歐陽情一邊書寫一邊緬懷,想到傷心處時,不知不覺,這淚水便潸然而下,滴在其中。只是她此時的情懷,又豈是這寥寥幾句詩詞可以詮釋?
歐陽情此刻心裡念的,腦海想的,全都是葉逸秋那張俊美冷漠的臉,和他那孤獨倔強的影子,恍恍惚惚間,她的目光漸漸變得朦朧而迷茫……
迷濛中,搖曳的燈火忽明忽暗,不住閃爍,窗戶隨風敞開,一人飄飄蕩蕩,彷彿乘風而來。
這人一襲白衣,清潔整齊,頭髮雖然有些凌亂,卻自有一番狂野不羈的味道,背對著歐陽情的身影雖然有些孤獨滄桑之感,卻筆直如一桿冷峻的標槍,淵停嶽峙,似乎但凡世間一切,都不能令他低頭彎腰。
這人是誰?為何竟如此熟悉,卻又如此陌生?歐陽情一顆本不平靜的心剎那間不可抑制狂跳起來,堵在喉嚨之中,竟無法言語。
這人輕輕一聲歎息,雖然輕微,但響在歐陽情心裡,卻猶如霹靂。這聲音,這表情,分明就是那個令她肝腸寸斷、念念不忘的葉逸秋。
這人終於緩緩回過身來,憂鬱而冷漠的臉上,帶著一絲淡淡的、壞壞的微笑。
是他!居然真的是葉逸秋!
剎那間,天旋、地轉,山崩、海嘯……
歐陽情幾乎喜極而泣,只想像一隻受傷的小鳥飛奔過去,投入葉逸秋的懷抱,告訴他,曾經在多少個夜裡,她為他抱著枕頭默默哭泣,告訴他,曾經在多少個夢中,他為她拭去眼角的淚痕……
還有……還有很多很多的心事,她要對他傾訴;還有許多許多的話語,她要對他悄悄細述……
然而在此時此刻,歐陽情的腦海中卻一片空白,也許,她的生命在這剎那都已經被掏空,雙足就像是被釘在那裡,竟再也無法移動。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不是有許多話要對他說嗎?不是日夜都在企盼著他的到來嗎?莫非「相見爭如不見」,便是這般情景?
幸好葉逸秋已經開始在說話了:「我回來了!」
一句話,四個字,這簡單的語言,卻蘊含著無限的深情和意義。
歐陽情再也忍禁不住,淚水終於像噴泉一般湧了出來,滑過她桃花般的臉頰,滴落地上,瞬間化成千萬隻晶瑩的流螢,圍繞著她的身子漫天飄浮,翩翩飛舞。這流螢的光彩,讓她看起來就像是個幸福的女神。
「你回來了,你終於回來了!」歐陽情喃喃自語,彷彿置身於夢中,笑容比春花還燦爛。
「你知道我會回來?」葉逸秋也在笑著,柔聲道。
「嗯!」歐陽情笑靨嬌羞無限。
「如果我不回來呢?」
「我等!」
「一輩子都不回來呢?」
「那麼我就等你一輩子,永遠等下去。」歐陽情的聲音果斷而堅決,「一直等到你回來,一直等到我死的那一天。」
「唉……」葉逸秋忍不住長長歎息了一聲。
「總有一天,你一定會回來的。」歐陽情笑逐顏開,眨動著眼睛柔聲道,「你現在不就回來了嗎?」
葉逸秋沒有說什麼,忽然緩緩走了過來。
歐陽情只覺芳心「怦怦」亂跳,不由自主垂下目光,竟不敢瞧他一眼。
葉逸秋終於走到了她的面前,腳步卻沒有停留,居然就這樣擦著她的肩膀從她的身旁走了過去。
「你……你又要走了麼?」歐陽情的臉色剎那間又變得慘白。
「嗯!」葉逸秋又輕輕歎了口氣。
歐陽情猛然愣住,淚水又一次噴湧而出,大聲道:「難道你就不能留下來?」
「留下來又如何?我的心……在夢君死去的那一刻,也跟著死了。」葉逸秋頓住腳步,卻沒有回頭,「離開,也許是一種傷害,但留下,又何嘗不是一種痛苦?」
歐陽情霍然轉身,幽幽道:「事情都已經過去了那麼久了,你還是不能忘記嗎?」
「有些人,有些事,是一輩子也無法忘記的,不是麼?」
刻骨銘心的戀人,令人心碎的生離死別……這一切早已被歲月的風塵凝結,豈能說忘就忘?忘記,是一種逃避,如果一個人沒有勇氣面對過去,未來那漫長的路又該如何走下去?
歐陽情幽幽長歎,默然不語。
葉逸秋狠狠地甩了甩頭,突然從窗子裡飛掠出去,曼妙的身影,就像是風中的蝴蝶。
「你不要走,不要走……」歐陽情一邊大聲呼叫,一邊飛奔過去。
此時窗外已泛起一層朦朧的灰白,荷塘中荷葉隨風擺動,掛在枝頭的燈晃來晃去,卻哪裡還瞧得見葉逸秋的影子?
漫長的午夜悄然逝去,天終於亮了。
伏在几上的歐陽情突然驚醒,眼角猶自殘留著淚痕。
葉逸秋,他不是回來過嗎?
但見房內一切依然,所有的東西都擺放在原來的位置,哪有半點葉逸秋回來過的痕跡?
莫非這又是一場令人黯然神傷的夢?只是這夢,為何竟又如此的真實而清晰?
歐陽情心念一動,突然長身而起,一步竄到窗前,舉目凝望。
花園中木葉蕭蕭,落紅遍地,充滿了一片肅殺、蕭艾之意,唯有那片荷塘裡,荷葉張開,依然苦苦支撐著最後的一點點綠。
遠處的長街,傳來各種紛雜的聲音,小販的吆喝聲尤其刺耳,人們已經開始在秋天的晨曦中工作、活動。
歐陽情歎息著,緩緩收回了目光,然而就在她匆匆一瞥之間,整顆心突然又一次狂跳起來,呼吸卻幾乎停止。
小樓的對街,孤獨地站著一個人,彷彿已經站在那裡很久了。
歐陽情看不見他的臉,只看見他頭頂上的斗笠和他身上的一襲白衣,但他那倔強而筆直的站姿,她卻是再也熟悉不過了——冷漠而孤獨,自信卻又充滿了傲岸!
是他!一定是他!這世間,除了葉逸秋,還有誰可以如此孤傲,如此獨特?卻又如此說不出的憂鬱和寂寞?
歐陽情忍不住便要高呼出聲,但那人輕輕一閃,竟已忽然不見了。
葉逸秋回來了,他終於回來了!
歐陽情癡癡地站在窗前,癡癡地望著那個熟悉的人影消失的地方,就像是一尊石雕,一動也不能動。她的心已經亂了,「撲通」、「撲通」地跳得厲害。
那個熟悉的人影一閃而沒,像一片雲飄來,又飄去,如此匆匆,又如此不留痕跡,莫非這只是一種幻覺?
思念太深,總難免產生某種虛無縹緲的幻覺的。然而這一切是如此的真實,分明不是幻覺。
歐陽情相信自己絕對沒有看錯,葉逸秋挺拔的身影,冷峻的神態,所有關於他一切的一切,都已如烙印,深深刻在她的心裡,她的靈魂深處,永遠都抹不滅揮不去。
她連在夢裡都能見到他,又豈會認不出他的人呢?可是……他既然已經回來,為何又不肯和她相見?
歐陽情想著想著,眼淚幾乎又要忍不住掉落下來。
相思是何其之苦,思念是何其之痛,難道他竟從未想起過我嗎?他是否明白,我想念他,正如他想念葉夢君那般深刻?
想起葉楚君,歐陽情的心又是一痛。
他和她之間,那是一種何其偉大而又何其動人的愛情?一個女人,為了自己心愛的男人,連死都不害怕,這世上又有幾個女人能有這種勇氣?既然他一直無法忘記葉夢君,無法忘記那段銘心刻骨的愛情,又何必回來?
也許……也許他回來,只是想看看我這個故人而已……歐陽情只能用這個連自己都不滿意的理由來安慰自己。
想到這裡,歐陽情的心卻更亂了,體內總有一股熱乎乎的東西在沸騰,像火苗般四處亂竄。她長長歎息一聲,慢慢地闔起了眼睛,此時此刻,她需要冷靜。
人往往就是這樣,你越想要平靜下來,卻偏偏會變得更衝動。
歐陽情是個美麗的女人,但決不是個衝動的笨女人,然而在片刻之後,她卻突然轉身,飛一般衝了出去。
她決定去尋找葉逸秋,無論他是為了什麼回來,她都要問個明白,縱然沒有答案,但只要見一見他,也勝過這相思千百萬倍。
愛情,本來就是盲目的,沒有為什麼,也不需要任何理由。但愛情的本身,無疑充滿了神秘的魅力,若非如此,世人何必為它神魂顛倒,甚至迷失了自己?
安柔,一個既安靜又溫柔的女孩,一個比風更有氣質、比水更富激情的少女。
此刻,她正坐在高高的櫃檯後面,美麗的大眼睛撲閃撲閃,卻掩不住一絲疲倦的神色。她實在太累了,這九個月來,歐陽情一直無心經營這家偌大的酒樓,把自己鎖在那幢小樓裡自艾自怨,惶惶不可終日,就連她這個好姐妹也難得一見。
天涯海閣的生意,永遠都是金陵城最好的,她不得不終日周旋於各形各色的客人之間,這重荷幾乎壓得她喘不過氣來,雖然毫無怨言,心裡的憂愁卻一天濃於一天。
她並不喜歡葉逸秋這個人,只因葉逸秋太冷,太酷,也太無情(至少她是這樣認為的),她只同情歐陽情。歐陽情一心一意、執迷不悔地愛著他,不辭勞苦,遠赴華山,生死追隨,最後卻只換來一場春夢。
夢猶未醒,人已遠杳。
像歐陽情這種女人,一旦付出了真情,是怎麼也收不回來的,安柔實在太瞭解她了。
秋天的清晨,總是有些微涼的寒意,陽光從窗外照射進來,照著安柔的飄飄長髮,照著她恬靜的面容,也照在了她那襲淡藍色的衫子上,就像是一圈多姿多彩的光環,使得她全身都被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
陽光總是溫暖的,安柔卻絲毫感覺不到陽光給她帶來的舒適和愜意。
一天有十二個時辰,每一個時辰,天涯海閣都是開門揖客,通宵不打烊的,客人們來來去去,但在這個微帶寒意的清晨,來到這裡的第一個客人,卻是一個道士。
天涯海閣享譽華夏,接納的本是來自五湖四海、三教九流的人物,道士在此出現本不足為奇,安柔卻偏偏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這道士身材頎長,髮髻高挽,面目清瘦,頜下一綹長鬚無風自動,背負一柄長劍,左手持著一把拂塵,舉止之間,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韻味。
如此一個方外之人,本無奇怪之處,安柔卻覺得他與眾不同。
這道士既不投宿,也不吃飯,只是要了一盅香茗,慢慢地獨自細細品嚐,瞧他那悠閒的神情,卻又似若有所待。
安柔也懶得理會,心裡卻在尋思:「一大早就遇見了道士,不知道和尚會不會來?」
心念方動,忽聽一聲「阿彌陀佛」,有人說道:「天涯海閣,想必就是這裡了。」
真是大白天說不得鬼,居然真的來了和尚。安柔不由得搖搖頭,暗暗苦笑。
那僧人慈眉善目,發亮的禿頭烙著九個戒巴,右手提著一根禪杖,左手捻著一串佛珠,乍一看去,似乎未及天命之年,其實已逾花甲。
「阿彌陀佛。」那僧人又喧了聲佛號,「女檀越,請了。」
「大師不必多禮!」安柔起身還了一揖。
「老衲此番遠道而來,長途跋涉,飢渴難忍,此間可有素食齋菜裹腹?」那僧人的聲音清晰可聞,低沉迂迴,讓人聽來,竟如沐春風,心境平和。
「大師請稍候,素食齋菜片刻就來。」安柔恭聲說著,臉上陰霾不覺去了大半。
那僧人雙手合什,道了聲謝,神情間竟流溢出一種和祥之氣。
「法羅大師,是你麼?」溫和而清越的語聲中,那長鬚飄飄的道士長身而起。
「阿彌陀佛!」那僧人回首淡然一笑,「原來是清虛道兄,近來可好?」
這一僧一道的交談雖然雲淡風輕,輕描淡寫,安柔的臉色卻忽然變了,心下詫異:「原來這和尚竟是少林寺藏經閣長老法羅大師,怪不得神態之間如此從容沉靜,的確有幾分超脫凡塵之相。那道士既號『清虛』,想必就是武當派修為最深、人緣最好的清虛子道長。」
少林寺遠在北方,武當山雖然與金陵比鄰而居,但彼此間相隔總有數日腳程,但瞧二人風塵僕僕的樣子,似是日夜兼程,匆匆而來,偏偏又相遇得如此湊巧,實在是件很奇怪的事。
「難道少林和武當這兩大門派,竟是發生了什麼大變故?」安柔心思慎密,八面玲瓏,但其中隱情卻是始終都無法猜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