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刀行 刀鋒猶未冷 第十三章 一路殺機
    秋風肅殺,大地沉寂。柔和的陽光照在宋妍的頭髮上、身上,彷彿一團聖潔的光芒籠罩著她,但此刻,她臉上的表情是憂鬱的,心裡一點都不愉快。

    葉逸秋足足已有一個時辰未曾說過一句話了,輕而快的腳步,彷彿每一步都踩在宋妍的心裡。宋妍默默地跟隨在他的身後,幾次欲言又止,於是這一路上,便沿途灑下了她無數聲歎息。

    宋妍雖然身為武林世家「飛龍堡」的少主人,但性格決定了她一生的命運,和那些流浪於江湖的兒女一樣,遇上一個堪稱英雄的男兒是她不變的夢想,卻沒有想到,她第一次離家出走,居然只是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神秘過客。望著葉逸秋孤獨而冷硬的背影,宋妍忍不住想起了任我殺的故事,開始在心裡拿眼前這人和傳說中的任我殺作了一些對比。

    「你為什麼不說話?」宋妍終於忍不住嬌嗔起來。

    「說什麼?」葉逸秋的腳步彷彿永遠也不會為誰而停止。

    「隨便說什麼都好,」宋妍螓首微側,「譬如……說說你的故事。」

    「我沒有故事。」葉逸秋輕聲一歎,「我不說話,難道你就不能說?」

    「一個人在唱獨角戲,別人豈非都要以為我是個瘋子?」宋妍失笑道。

    沒有人可以否認,宋妍就是這麼樣一個可愛的女孩,她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語,都能讓人感到很舒服。

    「你那個農夫和兔子的故事就這樣結束了嗎?」宋妍眨了眨大眼睛,「這一路上,你沒有讓我吃上烤兔子肉,卻讓我喝了一肚子黃蓮水。」

    「黃蓮水?」葉逸秋不解地道。

    「陪你做了那麼久的啞巴,心裡的苦其實比吃了黃蓮更難受。」宋妍狡黠地笑了笑。

    「這故事才剛剛開始。」葉逸秋似乎也在笑著,「只是現在誰是農夫,誰才是兔子,卻已經讓人難以分辨了。」

    「我不懂。」

    「有些事你可以完全不懂,但有件事卻必須明白。」葉逸秋倏然駐足。

    「哎呀!」宋妍猝不及防,險些整個人都撞在他的身上,跺腳嬌嗔道,「你這人怎麼這樣,要停下來也不先說一聲。」

    葉逸秋恍若未聞,沉聲道:「這一路上,必然充滿了不可預知的危險,跟著我,你隨時都可能死得不明不白。」

    「這一次我懂了,你的意思是要我乖乖地回家去,是麼?」

    「你能明白就最好。」

    「你是不是很關心我?」宋妍的俏臉突然又沒來由地紅了起來,垂首輕聲道,「跟你在一起,無論是誰想傷害我,你都會保護我的,是麼?」

    葉逸秋雙肩突然一抖,久久說不出話來。

    宋妍偷偷看了他一眼,目光中似有某種奇異的光芒閃動:「我是飛龍堡的宋大小姐,絕不會那麼輕易就被嚇倒的,只是……只是現在,就算你提著棍子趕我走,我也不會離開。」

    秋高氣爽,秋天的太陽,有時候還是熱得令人受不了。

    大道旁邊有一片不算大但也不小的茶林,茶林的樹蔭中,有一間很狹窄的茶寮子,用樹作架,以木成牆,敞開的木門前,是一塊打掃得很乾淨的空地,擺放著五張陳舊的桌子,這一切,看來既簡陋又潦倒,卻是這附近方圓十里之內,唯一能讓路人歇腳的地方。

    茶寮並不僅僅只賣茶水,這裡的酒同樣可以讓人既解渴,又過癮,還有開始花蠶豆、椒鹽花生和鹵蛋下酒,口味雖然差了些,但在山野之地,已是非常難得。

    茶寮的老闆是個白髮蒼蒼的小老頭,衣衫穿得雖襤褸,但臉上卻帶著種樂天知命的神氣,也許別人都認為他日子過得很清苦,他自己卻覺得很滿意。一個人活著,只要活得開心就好,又何必計較別人的想法?

    此刻,老頭兒的心情就非常不錯,一張老臉上縱橫交錯的皺紋全都笑成了一排,彷彿天上突然掉下了一塊餡餅,恰巧裡面的餡竟是用金子做成的,最巧的當然還是,他就是撿到餡餅的人。天上當然沒有掉下這麼一塊餡餅,但他撿到了金子卻是千真萬確的事,他的付出,只不過是一些只值十兩紋銀的酒水、開花蠶豆、椒鹽花生和鹵蛋而已。當那位衣著光鮮、溫柔美麗的宋大小姐隨手就給了他一片金葉子的時候,他恨不得跪下去親吻宋大小姐的腳趾頭。他當然不是那種貪婪的老人,但年紀大了,半截身子都已埋進了黃土的時候,還要為自己的棺材本發愁,那可就實在太折騰自己了,雖然他已無所求,卻也不想死後暴屍荒野,骨頭埋葬在野狗的肚子裡。

    有了這一片金葉子,老頭兒決定今天的生意就到此為止了,就在他想趁機悄悄打個盹的時候,耳畔卻傳來一陣不緊不慢的腳步聲,然後他就看見了兩個身穿麻衣,頭纏白布的年輕人。

    兩個年輕人很快就走了過來,臉上帶著種憂戚的殺氣,老頭兒禁不住瞧得頭皮發麻,顫聲道:「兩位公子是喝酒……還是喝茶?」

    「我們自己有酒。」左邊的年輕人冷冷說著,從腰間解下一隻拳頭般大小的葫蘆,拔開塞子,昂首喝了起來。

    「那麼……兩位公子是來吃飯的?」老頭兒心裡已經有些發怵。

    「我們自己帶了乾糧。」右邊的年輕人的聲音似乎比他的同伴更冷,伸手從懷裡掏出一塊燒餅,張口便撕咬了一大塊,捲入嘴裡狠狠地咀嚼著。

    「兩位公子是……」

    老頭兒的話沒有說完,左邊那人左手一擺,未意他閉上嘴巴,右手將空葫蘆向身後甩飛出去,沉聲道:「我們是來找人的。」

    「小老兒好像並不認識兩位公子……」老頭兒的話沒有說完,又再一次被打斷。

    右邊那人隨手將手裡半截燒餅塞入懷裡,冷冷道:「我們有說過要找的人是你嗎?」

    「難道你們要找的人是那兩位?」老頭兒暗暗鬆了口氣,目光轉向相對而坐的葉逸秋和宋妍,「不知道是那位戴斗笠的公子,還是那位可愛的小姐?」

    那兩個年輕人沒有回答,目光齊齊從茶寮四週一掃而過,臉色變得越發冷峻。

    「你這裡的家當值不了幾兩銀子吧?」左邊那人淡淡說著,就像是變戲法似的,兩根手指頭突然夾著一片金葉子,緩緩遞過去,「我用這片金葉子買下這裡,你賣不賣?」

    今天是怎麼了?難道是上蒼覺得我孤苦了一生,也該享享福了?要不然怎麼會碰見財神爺?遇上一次已經夠幸運了,更幸運的是遇到了兩次。老頭兒呆呆地愣在那裡,彷彿已經傻了眼。

    「不管你肯賣不肯賣,這裡所有的東西片刻之後都將不再屬於你,因為……」左邊那人的聲音變得更冷更低沉,「這地方很快就會消失。」

    「特別提醒你一句,」右邊那人的聲音也不見得有多麼溫和,「你最好拿著金葉子趕快離開,別再回來,否則你也會突然消失。」

    突然遇上這麼樣兩個奇怪的人,就算你很有興趣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樣的奇怪之事,只怕也沒有那份膽量,所以老頭兒再不遲疑,拿了金葉子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宋妍從不喝酒,葉逸秋只好自己喝著悶酒。喝酒就好像下棋,自己跟自己下棋固然是窮極無聊,一個人喝酒也實在無趣得很,幸好葉逸秋早已習慣了孤獨。

    一個人喝酒,葉逸秋總是喝得很快,宋妍才喝了一小碗淡茶、吃了幾粒又酥又脆的蠶豆而已,他卻已經整整喝了八大碗酒、四個鹹香鹵蛋,當他正準備喝下第九碗酒的時候,那兩個年輕人就走了過來。

    「原來你們是來找我的。」葉逸秋歎口氣,慢慢放下了酒碗,「可是你們何必要把他趕走?畢竟,這裡是他生活了很久的家。」

    「因為我們不想傷害無辜的人。」左邊那人很老實地回答。

    「你們是不是準備和我轟轟烈烈地打一場架?」葉逸秋的聲音平靜如片波不起。

    「是的。」右邊那人的回答不僅非常老實,還很直接。

    「你們是不是奉命前來殺我的?」

    「沒有人命令我們。」

    「難道你們就只想找一個人打架?」

    「不是,我們來找你,當然是有原因的。」

    「你們當然不會告訴我是什麼原因。」

    「會,我們一定要告訴你是什麼原因。」左邊那人的回答實在令人意外。

    「願聞其詳。」

    這一次,葉逸秋卻沒有得到直接的答覆。

    「你認不認得這東西?」右邊那人手一揚,沉聲問道。

    陽光下,只見他的手中綻放出一片晶瑩的白光,極其炫目,竟是一對柔軟的手套,但這對手套顯然並不簡單,細看之下,不難發現,這對手套乃是百煉精鋼鑄成的。

    葉逸秋的目光似已變了:「這東西,我見過一次。」

    唯一的一次,是在死亡谷逍遙宮裡,他殺死了紫羅蘭夫人之後,若非這對手套的主人出手相救,他已經死在冰兒的刀下。

    「你確定你只見過一次?」左邊那人的目光變得比刀鋒還冷,「你當然已經知道,這雙手套其實是一種武器。」

    「我知道。」葉逸秋想起那個曾經救過他一命的神秘人,臉上不由得泛起一絲微笑,「但我並不知道它們是種什麼樣的武器。」

    「昔年『梅君醉妃』夫婦口編『神兵利器八大家』,這雙手套也在其中。」

    「這就是『魔手』?」葉逸秋失聲道。

    「對,這就是名列第四的『魔手』。」

    原來那日把他帶出逍遙宮的神秘人是「魔手」呂奉祖。葉逸秋眉頭一擰,沉聲問道:「你們是什麼人?這雙手套怎麼會在你們手中?」

    「為什麼?」右邊那人雙眼中突然噴出一種憤怒的火焰,「這個問題,本來應該由我們來問的,因為答案只有你才知道。」

    「你為什麼要殺死我的父親?」左邊那人突然大聲道,「他和你究竟有什麼仇恨?」

    「你父親?你們是山西呂家的人?」葉逸秋顯然有些意外。

    「我叫呂浪,呂奉祖是我的叔父。」右邊那人的聲音陰沉得可怕,「他叫呂雲,是我叔父唯一的兒子。」

    「呂奉祖是怎麼死的?」葉逸秋心中暗暗歎息。

    「山西呂家,代代以經商為正業,一代一代地繁衍下來,到了第九代,已成中原鉅子。」呂浪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手中的「魔手」,「當然,呂家在武林中的地位也日漸增長,但無論我們的財力如何龐大,勢力卻始終無法擴大,因為呂家代代相傳的武功始終都無法像生意一樣取得更大的突破。在呂家,人才輩出,不論男女,但凡經商,都必出人頭地,自然也不泛學武奇才。」

    「我父親和我大伯呂奉業就都是這種人。」呂雲抬高了頭,望著秋風中的茶林,臉上充滿了自豪和驕傲的神色,「他們為了使呂氏一族成為武林世家,決定棄商從武,將呂家祖傳的獨門功夫發揚光大。」

    「呂家祖傳的武功,難道就是『魔手』?」葉逸秋忍不住問道。

    「最初的『魔手』,其實只是一種點穴手法,練到最佳境界,可以同時封住對手一百零八個穴道,但直到我們祖父這一代,也只不過練到一流造詣而已。」呂浪歎了口氣,雙目卻在閃動著奇異的光芒,「所謂的一流造詣,就是在一招之間,同時點住對手六十四個穴道。雖然江湖上能有這般身手的人已不多,但想要在武林中爭得一席之地,卻還是遠遠不夠的。我父親和我叔父決定改變這一切,於是用了十年的時間,走訪了很多地方,求教了很多位名師,終於打造了這雙手套,把祖傳的點穴功夫運用其中,又閉關苦練了整整五年,才達到了最高境界。『魔手』這套兵器雖然是他們兩個人共同研製出來的,但我父親的天賦比叔父更遜一籌,只有叔父才能完全自如地使用『魔手』。叔父果然不負眾望,『魔手』很快就在江湖上闖出了名堂。」

    「唯一讓我父親很不痛快的,就是『魔手』在『神兵利器八大家』中僅名列其四。」呂雲接過話來,「『魔手』之所以能夠成功,他們付出的努力和精力,是沒有人想像得到的,其中的酸甜苦樂,也只有他們自己才能體會得到。我父親心有不甘,經過一番推心置腹的商議,每個人都贊同他奪回天下第一的名銜。誰知道,這一去他就永遠也沒有再回來。」

    「就在一個月之前,這雙手套卻突然被人送了回來。」呂浪回憶道,「同時,我們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上說,叔父已經死了,死在殺手『一刀兩斷』任我殺的看不見的刀下。」

    匿名信?又是匿名信。聽到這裡,葉逸秋又忍不住暗暗歎了口氣。

    「殺人的既是任我殺,你們來找他做什麼?」宋妍嘟著小嘴,大聲道。

    呂雲冷冷地瞧了她一眼,沉聲道:「你就是飛龍堡的宋大小姐?」

    「我……我是。」宋妍被他如刀鋒般的目光瞧著,只覺一股寒意直襲心頭。

    「那麼你知不知道他是什麼人?」

    「他只是個過客,他的名字叫做葉逸秋。」

    「可笑!」呂雲冷冷一笑,聲音卻變得更冷,「你整天跟他在一起,居然連他真正的身份都不知道。」

    「什麼身份?」

    「他就是殺手『一刀兩斷』任我殺。」呂雲狠狠地咬著牙,一字一句地說道,「他就是殺死我父親的人,也是我們共同的仇人。」

    「光當」一聲,宋妍手中的茶碗突然掉落,在桌子上翻了個身,又砸在她的腳尖上。但她卻已忘記了疼痛,瞪大了眼珠子瞧著葉逸秋,失聲道:「你就是任我殺?你真的是任我殺?」

    「我是。」事到如今,葉逸秋已經不需要隱瞞。

    「你……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宋妍狠狠地跺著腳,臉色已經變得慘白。

    原來他就是任我殺,難怪他對父親的死那麼瞭解,難怪他的命那麼值錢……想起在陳年老店聽到的關於任我殺的故事,宋妍的心裡突然有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是失望,也是驚喜。

    「因為……你從來都沒有問過我。」葉逸秋垂下了頭,無奈地歎了口氣。

    「欠債還錢,殺人償命,這是天經地義之事。」呂雲眼中哀傷之色猶濃,嘴角卻掀起一絲冷笑,「上天讓我們親自找到你,實在一種眷顧,既能讓我們親手報仇,還能省下五萬兩黃金。」

    「你真的相信我就是兇手?」葉逸秋苦笑道。

    「我沒有理由不相信。」呂雲側頭望著呂浪,「讓我出手。」

    「不行。」呂浪斷然拒絕,「以你現在的武功,絕不是他的對手。」

    呂雲嘴唇微張,欲言又止,緩緩垂下了頭,看著自己的腳尖。他明白呂浪的意思,「魔手」是一種欲速則不達、非常難練的功夫,除了必須具備的天賦以外,還必須有恆心,再加上後天的苦練。呂浪在七歲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在練這種武功,到現在,整整二十年了,其中造詣可想而知。

    呂浪也沒有再說什麼,緩緩伸出了雙手,不知何時,那對「魔手」已經套在了他的手上,陽光下,只見這雙手竟看不出有何奇特之處,分明的筋絡血脈,光滑細密的皮膚,纖長的手指,修剪整齊的指甲,全都清晰可見,唯一不同的是,從這雙手上發出來的光澤,是如此的透明,又如此的妖異。這就是魔手,殺人的手。

    呂浪的人也變得像花崗岩般又冷又硬,神態鎮定而冷靜,剛才因仇恨而生出的怒火,現在已完全平息。

    葉逸秋依然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彷彿正在等待呂浪的出手。

    陽光燦爛,可是在這陽光燦爛的茶林裡,現在卻忽然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肅殺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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