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刀行 刀寒再凝眸 第二十章 捨身取義
    刺骨的風雪,鬼魅般的燈光;四具染血的屍體,一個欲哭無淚的傷心老人。這是種何等悲壯、詭秘的景象?「天山雙鷹」縱然心狠手辣,卻也從未見過像海東來這般視死如歸、慷慨就義的血性漢子,只覺心裡突然湧起一種莫名的感覺,似是感歎,又似恥笑。

    「開門。」這時候的杏伯,反而顯得意外的冷靜,出奇的淡定。

    「你的兄弟已經全都死了,你自己一個人留在這世上還有什麼意思?」李中環輕歎道,「如果我是你,一定忍受不了這種孤獨的滋味。」

    「開門。」杏伯恍若未聞,木然道。

    「蘭夫人精心設計了這場戲,本來就是要你們兄弟自相殘殺,現在一切都該結束了,你這條命遲早也留不住的。」柯中平冷笑道,「與其死在蘭夫人手裡,還不如自己一頭撞死在這裡來得痛快。」

    杏伯目光一冷,沉聲道:「你們以為這鳥籠子也能鎖得住我?」

    「難道你以為你還有報仇的機會?就算你可以走出這鐵籠子,也一樣走不出這地下室的。」

    杏伯冷哼一聲,伸手抓住了那把鎖。這把鎖本為青銅所鑄,大如拳頭,堅硬牢固,尋常刀劍都削之不斷,但在杏伯眼裡,卻像是三歲小兒的玩具。他用力一拉一扭,「卡嚓」一聲,這把鎖立即就變成了破銅爛鐵。「天山雙鷹」臉色突然一變,似乎決未想到杏伯竟天生神力。當年在黃山老龍洞中,百位英豪受困其內,杏伯力舉千斤閘,解除危機,這一把小小的銅鎖又算得了什麼?他剛剛走出鐵籠子,突覺勁風撲體,兩道寒光就像是兩條毒蛇,悄然襲來。

    「進去。」李中環冷冷道,「否則你只有死路一條。」

    他說的很快,手中的劍更快,杏伯幾乎已能感覺到凌厲的劍氣,撲面生疼。

    在這個倉促的一刻,幾乎沒有人可以反擊,只因這兩劍實在來得太快、太突然。後退,是杏伯唯一的選擇。但他卻不能退,他的身後是那扇堅固的鐵門,這一退,去勢必為鐵門所阻,仍然難免會被這兩劍所傷,「天山雙鷹」竟似早已算好了時間,看準了方位。

    杏伯身經百戰,經驗豐富,所以他非但不退,反而向前直衝。「烏龍鞭」就盤在他的腰間,如果一鞭在手,「天山雙鷹」的劍法再如何狠毒凌厲,也不足懼,但這時刻不容緩,已來不及抽出,他拿什麼去抵擋兩把快劍?他還有兩隻手。他居然用手去抓李中環的利劍——這豈非正如螳螂擋車?

    「你這是找死。」李中環陰惻惻地冷笑道。

    話聲中,長劍已被杏伯一手抓住,他只覺一股大力傳來,竟使得他手中長劍突然改變了方向。「叮」,一聲脆響,火花四濺,李中環的劍竟結結實實地磕在柯中平的劍鋒上。

    這一招非但極險,也極巧妙,若有毫釐之差,便失之千里,時間和速度都必須算得非常精確,否則杏伯難免被這兩把劍在身上刺出兩個窟窿。他一招得手,卻仍然死死抓住劍鋒不放,喝道:「撒手。」

    劍刃何等鋒利,這隻手畢竟不是鋼鐵所鑄,殷紅的鮮血如泉般噴湧出來,剎時染紅了他的袍袖。

    「撒手又何妨?反正你也活不長了,這把劍就送給你吧!」李中環臉上露出種詭秘可怕的笑容,居然真的鬆開手掌,飛身後退。

    柯中平虛晃一劍,也退了開去,大笑道:「這一次,只怕你死得更快。」

    「縱然一死,也不能讓你們活著離開這裡。」杏伯冷笑道。

    「死到臨頭,還大言不慚。」李中環冷冷道,「你看你的手。」

    杏伯微微一怔,這時候才感覺到從手掌傷口上傳出來的疼痛。他拋開長劍,攤開手掌,觸目之下,但見這隻手掌竟已潰爛,血肉模糊,朦朧的燈光下,還似隱隱有黑氣透出,整隻手都已腫了起來。一種又麻又癢的感覺從掌聲傳來,杏伯的心就在這時候沉了下去,這分明是中了劇毒的先兆——劍上有毒!

    杏伯出手如電,飛快地點了左手的「天泉」、「俠白」、「尺澤」、「孔最」、「大凌」五外穴道。

    「沒有用的,這是蘭夫人的獨門毒藥,發作極快,一個時辰之內毒氣就能攻心,除了蘭夫人,這世上根本已沒有人救得了你。」李中環搖頭笑道,「蘭夫人自然不會把解藥給你,看來你只有乖乖地等死了。」

    杏伯鬚髮皆張,怒喝道:「卑鄙小人,竟然在劍上淬毒。」

    「我們就是怕你死的不夠快,所以才多了個心眼,這雖是無奈之舉,卻也正是萬無一失的法子。」柯中平悠悠道,「毒蛇噬腕,壯士斷臂。只要你把這條胳膊砍下來,也許還有一線生機。」

    「砍下這隻手,只怕我會死得更快。」杏伯縱聲長笑,「唰」地一聲,已操鞭在手。

    「你想做什麼?」柯中平陰惻惻道,「看來你還想作困獸之鬥,拚個你死我活。」

    杏伯再不打話,手一揚,「呼」地一鞭掃出。這一鞭快逾閃電,宛如長龍,本是直取柯中平,但到中途,卻突然又改變了方向,對著李中環的頭顱猛抽過來。

    李中環身子微側,游魚般滑開八尺,冷笑道:「莫非你真的不要命了,居然還敢動手?你妄動真氣,這毒發作得就更快,不出半個時辰,必死無疑。」

    其實這道理杏伯何嘗不懂?只是兄弟變節,血濺牢籠,這一變故已然使他感到絕望,如今又中劇毒,更無生存之心,如果就此束手待斃,實在死不瞑目。他抱著必死之心,索性放手一搏,勢如瘋虎,全是不要命的打法,手中長鞭越動越快,越來越狠。

    杏伯的鞭法或如狂風,或如驟雨,又或如層層密佈的濃雲,雨將落未落,風欲起未起;有時活如靈蛇,有時動如脫兔,每一招、每一式,鞭鞭不離要害。「天山雙鷹」眼見他如發瘋一般,心生顧忌,竟不敢真的與他拚命,只是一味閃避。

    杏伯的鞭子或橫掃,或直擊,有時卻是盤成圈子捲過來的,一眼望去,只見大大小小,千千百百個圈子,密不透風,排山倒海,宛如波濤一般直套出去,只要被一個圈子套中,只怕就是非死即傷。但這些圈子,究竟哪個是實?哪個是虛?大大小小、虛虛實實的圈子,閃電般一個接著一個套來,要想閃避已是不易,要想擊破那更是難如登天。

    「天山雙鷹」劍法本來不弱,但在這時卻好像完全派不上用場,只能仗著輕靈的輕身功夫,上躥下跳,不住閃避,時間一長,漸漸地就顯得有些左支右絀,無力應付。

    杏伯漸漸地也變得呼吸粗重起來,手中長鞭雖然依舊生猛凶狠,出手卻明顯變慢,臉色已漲得通紅。再到後來,他連眼睛都已變得模糊,氣喘如牛。「天山雙鷹」本已暗暗叫苦,此刻眼睛卻亮了起來。杏伯顯然毒已攻心,這毒一旦發作,就再也回天乏術。

    就在這時,鞭影倏然消失。杏伯突然發出一聲狂吼,聲音淒厲,震耳欲聾。吼聲未絕,杏伯已仰面撲倒,四肢抽搐,竟再也無力站起。他用一種野獸般凶狠的目光盯著「天山雙鷹」,彷彿恨不得一口將他們活生生地吞到肚子裡去。

    「天山雙鷹」看著倒在地上掙扎不起的杏伯,想起他那條神鬼莫測的鞭子,似乎仍然心有餘悸,竟不敢靠近。

    「我早就勸告過你,千萬不能動手,你為什麼就是不聽?」李中環歎道。

    柯中平道:「你好好去罷,能與你的兄弟死在一起,這輩子也沒有什麼遺憾了!」

    「我說過,不殺我,你會後悔的。」江上飛裂開大嘴,冷冷笑道,眼睛閃動著一種野獸般的凶光,整個人看來就像是亙古洪荒時的惡魔,渾身散發出一種原始的野性。

    米玨淡淡笑了笑,悠悠道:「為什麼要後悔?」

    「因為我一定會殺了你。」

    「敗軍之將,何足言勇?」

    「這一次不同。」江上飛似乎胸有成竹。

    「沒有什麼不同,你永遠都不會有這種機會。」

    「你錯了!這次來殺你的人,不只他一個,還有我。」尤不敗突然冷冷道。

    米玨微微一怔,無奈地歎了口氣。他一直覺得,尤不敗是個明是非、曉大義的好漢,但這一次,他顯然看錯了這個人。那一次,尤不敗不戰而走,他以為從此以後再也見不到這個人了,想不到,尤不敗居然又回到了死亡谷逍遙宮,居然還想要他的命。

    江上飛陰惻惻地一笑:「若論單打獨鬥,我們的確不是你的對手,但如果我們聯手而戰,你又能抵擋多少招?」

    米玨神色不變,淡淡道:「三百招,也許更多。」

    「三百招?」江上飛搖頭道,「太多了,我想……最多也只不過三十招而已。」

    米玨笑了笑,笑得有些詭異,不可捉摸。

    尤不敗看了江上飛一眼,道:「我們是不是可以出手了?」

    上飛沉聲道。

    「我在前,你在後。」

    上飛微一沉吟,點頭道。他雖是彪形大漢,但頭腦並不簡單,至少不會笨到不明白尤不敗的意思。

    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槍長,環短;短者可近交,長者則遠攻。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兵刃,只要彼此間配合默契,取長補短,以短助長,二者結合,這世上,能夠與他們抗衡三百招而不敗的又有幾人?

    尤不敗死魚般的眼睛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詭笑,「金銀龍鳳環」在暗夜中泛起兩道朦朧的微光。

    就在這時,他已出手,金光和銀光同時一閃,就像是兩道妖異的鬼火。龍鳳雙環本是武林中至陰至險的獨門兵刃,這一招更是既快且狠,如此狠毒、險惡的招式,普天之下,接得下的人只怕也已不多。

    這一擊,果然沒有落空。兩道光芒短促地一閃,倏然消失,寂靜夜色中,忽然響起一聲痛苦的嘶吼。

    尤不敗出手擊中的人竟是蓄勢待發的江上飛。他左手的金龍環嵌在江上飛左肋第四、第五根肋骨之間,既沒有偏高一寸,也沒有偏低一分。這是人體中最致命的要害,他早已算準了出手的時間和目標的方位。他右手的銀鳳環也在同時切人了江上飛腰部最柔軟的地方,同樣是人體中的要害。

    江上飛沒有閃避,他不是不想閃避,只不過等到他發覺不對的時候,已經太遲了——他做夢都想不到尤不敗居然會對他下手。

    米玨也沒有想到,這兩人本該同仇敵愾,並肩作戰,尤不敗為什麼要這麼做?難道他已經瘋了?

    江上飛雙眼像死魚般凸出,滿臉痛苦地看著尤不敗,目光中充滿了詫異、恐懼和怨毒。

    尤不敗一擊得手,心下暗暗竊喜,因為他知道,如果真的動手,他也許並不是江上飛的對手。但是現在,江上飛很快就要死在他的手裡了,雖然他用的手段並不光彩。只可惜他忘記了江上飛還是活著的,更不該低估了江上飛。在這生死攸關的時刻,他本不該太得意忘形,不能有絲毫的疏忽。

    就在這時,江上飛突然擊出一拳。這一拳並無奇特之處,既不巧妙,也不好看,但很快,快得不可思議,令人防不勝防——最平凡的招式往往都是最有效的。

    誰也想不到江上飛在這個時候居然還有力氣出手,尤不敗已來不及閃避,「砰」的,這一拳結結實實地擊中了他的胸膛。他的身子立即像斷了線的風箏般被震飛出去,重重地跌落在雪地上,再也無力爬起。

    無論是誰,只要肋骨斷了五根,心臟都被震碎,就永遠也休想再見到明天的陽光了。但尤不敗還沒有死,還能呼吸,他用力地喘著氣,突然狂笑起來。

    笑聲倏然停頓!尤不敗眼睛裡射出奇異的光,緊緊盯著江上飛。

    江上飛也還沒有死,雙環仍然留在他的身體裡面——尤不敗被他一拳擊飛,已來不及拔出。

    這時候,他才感覺到兩股熱乎乎的液體從傷口流了出來。他右手用力握緊槍桿,勉力支撐住搖搖欲墜的龐大身軀,呼吸漸已沉重,臉上肌肉不住抽動,彷彿正在忍受某種巨大的痛苦,嘶聲道:「你是不是殺錯人了?」

    「我生平只錯過一次,絕不會再錯第二次。」尤不敗眼中流露出悲哀和悔恨之意,沉聲道,「我不該被蘭夫人征服,不該被她利用,早就該清醒了。」

    「你竟敢背叛蘭夫人?」

    「若非我一步之差,又怎會落得如此下場?這一切,豈非正是拜她所賜?她簡直不能管算是人,她是個魔鬼,是萬惡的精靈。我寧願一死,也不願再受她控制。」

    江上飛目光也變得有些悲哀,有些無奈,歎道:「可是你為什麼要殺我?我們無怨無仇……」

    「你不能不死,因為米大俠絕不能死。」尤不敗苦笑道。

    「為什麼他不能死?」江上飛喘息著道。

    尤不敗沒有回答,歎道:「本來你也不該死的,可是只有你死了,我才有活下去的機會。只要活著,就可以做很多事,可惜……」

    「可惜我也活不久了」,這句話他已經無力再說出來。

    江上飛的臉突然一陣扭曲,口一張,鮮血箭一般躥出來。他像是還想說什麼,卻連一個字都沒有說,已然一頭栽倒。

    龍七終於看見了燈光。燈光朦朧,在這靜寂無聲、充滿死亡氣味的地方,更顯得詭異無比,憑空增添了幾分恐怖、哀切之意。循著燈光,龍七像一隻敏捷的豹子般衝進了地下室,滿地的鮮血,狼藉的屍體,讓他的心突然沉了下去,眼前這般景象實在太令人驚駭,太淒慘悲壯。

    就在這時,他忽然又聽見了一聲低吼。杏伯居然一息尚存,神智卻已迷糊不清,嘶聲道:「卑鄙小人……我殺了你們……」

    龍七臉上掠過一絲喜色,大聲喚道:「杏伯,是我。」

    燈光下,只見杏伯一張臉已黑得發紫,他的心立即變得冰冷——這分明是毒氣攻心的徵兆。龍七運指如風,點了他胸部「玉堂」、「膻中」、「中庭」、「鳩尾」、「巨闕」等幾處穴道,然後一掌抵住他的背心,暗輸真氣,為他推血過宮,阻止毒性的蔓延。

    杏伯漸漸清醒過來,臉上黑色卻猶未散,喘息著道:「龍七先生,是你……你來了,好……」

    「杏伯,別說話,我現在就帶你去找解藥。」

    「沒有用的,毒已攻心,縱然是大羅神仙也已束手無策。」

    龍七鼻子一酸,強笑道:「不會的,你不會死的。」

    「兄弟們都已死了,我一個人孤伶伶地活在這世上有什麼意思?時間不多了,我有些話必須對你說。」

    龍七歎了口氣,點頭道:「你說。」

    杏伯黯然道:「我二哥……出賣了朋友,出賣了兄弟……」

    「這些我已經知道了。」

    「可是現在,無論他做過什麼,都已經不重要了,因為所有的罪孽和恥辱都已被鮮血沖洗乾淨……我也快要死了,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這世上,有幾人能拒絕一個垂死老人的最後一個要求?龍七喉結滾動,卻已無法出聲,於是用力地點了點頭。

    杏伯笑了笑:「『武林四俠』都是鐵骨錚錚、俠義無雙的好漢子,決不能因為一個人的無心之錯而毀了一世英名,我只求你千萬別把這件事傳揚出去……」

    龍七臉色凝重,點頭道:「你放心,從此以後,這件事我決不會提起隻言片語。」

    杏伯欣慰地笑了笑,長長吐出一口氣,眼簾慢慢的闔起,溘然長逝。他死得很平靜,也很滿足——一個人能死得平靜而滿足,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龍七呢?寬恕一個人遠比仇恨一個人更難,有誰能瞭解他的心有多重,又有多痛?這世上,又有幾人能明白欲哭無淚的哀切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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