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追,就是兩天一夜,奇怪的是,龍七就好像空氣一樣消失了,更奇怪的是,這一路上,他們居然再未受到任何阻擊和干擾。
還不到黃昏,華山已遙遙在望。華山古稱“西岳”,為五岳之一,南接秦嶺,北瞰黃渭,扼守著古代中國心髒地區——古稱“天府之國”的長安關中地區進出中原的門戶,素有“奇險天下第一山”之稱。華山名字的來源說法很多,一般來說,同華山山峰像一朵蓮是分不開的,《水經注》中說:“遠而望之若花狀”,其名便由此而來。
據《山海經》記載:“太華之山,削成而四方,其高五千仞,其廣十裡。”華山有五峰,朝陽(東峰)、落雁(南峰)、蓮花(西峰)、五雲(北峰)、玉女(中峰)。因東南西三面是懸崖峭壁,只有柱峰頂向北傾斜打開了登華山的道路,所以有“自古華山一條路”的說法。
“任我殺,你是否無恙?”每近華山一分,米玨和歐陽情的心就加劇跳動一拍。
馬車狂奔,片刻已到華山腳下。米玨和歐陽情的心跳得更加劇烈,互望一眼,誰也不願打破沉默,好像一開口,所有的希望就會消失在空氣裡。
馬車卻在這時戛然停止了奔馳,只聽杏伯道:“米大俠,下車吧!好像有人要找我們的麻煩,看樣子,我們只能棄車徒步而行了。”
事實上,馬車也已無路可行,自古華山一條路,縱然是神駒,也不可能拖著車廂扶搖直上。
米玨和歐陽情緩緩走下車廂,只見兩老兩少四人一字排開,風雪沾衣,顯然已久候多時。
“在下‘天山一劍’米玨……”米玨皺了皺眉,拱手笑道。現在已到華山,很快就可以和任我殺相會,他並不想節外生枝,無論這四人是敵是友,都絕不能得罪。
“老夫早已知道你就是‘天山一劍’米玨……”右邊那個老者冷哼一聲。他身材魁梧,目光凜凜,神情間不怒自威,隱隱含有一種懾人的氣勢。
他話未說完,左邊那個老者立即道:“想不到米大俠來得比我們預算的還要快些,看來我們並沒有白等。”
米玨微微一笑,並不作聲。
“老夫復姓左丘,單名一個權字。”左邊那個老者看來面目和善,一臉慈祥,舉止間笑容可掬。
“莫不是人稱‘急公好義’的左丘大俠?失敬,失敬!”米玨立即拱手笑道。
“什麼‘急公好義’,什麼‘大俠’,那都是江湖上的朋友瞎編的,老夫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左丘權又笑了笑,口中說得謙卑,臉上卻露出得意之色,儼然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素聞左丘大俠古道熱腸,急公好義,先人後己,專為他人兩肋插刀,打抱不平,這豈是空穴來風,無的放矢?”
左丘權哈哈一笑:“老夫先為你介紹幾個朋友。”
“只怕這幾位朋友隨時都會要了在下的命。”米玨悠悠道。
左丘權竟似沒有聽見他說什麼,臉色不變,指著那魁梧老者道:“這位是老夫拜把子兄弟,‘冷面修羅’楊長安,雖然生性魯莽耿直,但為人還不錯。”
“久仰,久仰!”米玨又一抱拳,臉色從容,卻無半點“久仰”的意思。
左丘權指了指那兩個滿臉倨傲、昂然而立的年青人,微笑道:“這位是山西大同的游四海游少俠,這位是嶺南的肖振起肖少俠。”
米玨又敷衍地客套了幾句,眉頭卻已擰緊,心中暗暗忖道:“這四人各居一地,此刻居然相聚一處,只怕來者不善,是敵非友。難道他們也是紫羅蘭夫人的裙下之臣?”
心念方動,只見左丘權忽然笑意一斂,沉聲道:“你可知道,我們在此等候你已有多時?”
“在下自問從未做過虧心之事,何勞左丘大俠……”
“你真的問心無愧?只怕未必。”左丘權沉著臉,冷冷道,“老夫問你,任我殺是不是你的朋友?”
“是。”
“這件事,你要怎麼解釋?”
“在下與他相逢恨晚,需要什麼解釋?”米玨微笑道,“莫非在下和誰私下結交,都要跟左丘大俠商量嗎?”
左丘權臉色鐵青,冷聲道:“原來你這人已經變了。你身為一代大俠,不為武林除害倒也罷了,反而不惜屈尊論交,這還不引起武林公憤?”
“殺手又如何?大俠又如何?朋友無分貴賤,英雄不問出處。”
“別人倒無話可說,唯獨任我殺不可以。像他那種下流、好色的無恥小人,人人得而誅之。”
米玨臉色一變,還未說話,歐陽情已冷笑道:“真小人總比滿口仁義,卻一肚子壞水的偽君子可愛得多,至少這種人不會借俠義之名,假公濟私,盡做一些見不得人的違心事。”
左丘權臉上又已變了顏色,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來。
“左丘大俠是急公好義,縱然說黑就是白,說壞就是好,也由不得別人不信。”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左丘權沉聲道。
“我倒想聽聽,任我殺怎麼下流無恥。”
游四海忽然輕咳一聲,笑道:“如果姑娘真想知道,在下可以為之轉述。”
歐陽情眼波流轉:“請說。”
“大年初三那個晚上,紫羅蘭夫人和幾位朋友吟詩賞雪,任我殺見色起意,上前挑逗,出言不遜,還出手傷人,若非那幾位朋友誓死相護,紫羅蘭夫人必然難逃魔爪。”
“莫非閣下就是這幾位朋友之一?否則怎會了解其中隱情?”歐陽情冷笑道。
游四海臉色陰晴不定,白裡透紅,沉聲道:“在下從不對女人說謊。”
“各位和紫羅蘭夫人又是什麼關系?”
游四海目光閃爍,避而不答:“左丘大俠聽說此事,氣憤填膺,於是主動請纓,誓為紫羅蘭夫人討回公道。”
“各位既要討個公道,為什麼不直接去找任我殺,反而在此攔截我們?”
游四海看了一眼左丘權,囁嚅著道:“這……這個……”
“難道各位也有難言之隱?”
“我們在此守候,就是為了阻止你們上華山尋找任我殺。”左丘權忽然大聲說道,目光轉向米玨,“聽說‘天山劍法’冠絕天下,老夫早就有心見識,今日正好趁此良機比劃比劃。”
米玨微一沉吟,緩緩道:“假如在下僥幸贏得一招半式,左丘大俠能否答應在下一件事?”
“老夫只能答應你,絕不再阻止你們上山。”左丘權冷冷道。
米玨笑了笑:“在下本是此意。”
左丘權臉色如鐵,沉聲道:“如果你敗了,就跟老夫走。”
米玨瞳孔漸漸收縮,緩緩道:“好。”
黃昏,雪飛揚,大地肅殺,沉悶的氣氛令人窒息。
左丘權雖已年過花甲,但身子依然挺得筆直,眼中發出一種熾熱的光芒,仿佛全然不知青春已逝。他劍已在手,橫劍胸前,這把劍就像是伏櫪已久的老驥,欲待脫韁而出。
米玨劍已出鞘,目光下垂,緊緊盯著左丘權的劍尖。
風雪飄搖中,忽然平空掠起兩道淡如春雨飛花的劍光。
劍光一閃而逝,兩人一合即分。
“這一招是‘驚濤駭浪’。”左丘權沉聲道。他只說了八個字,卻已刺出十八劍,劍光霍霍,勁風呼呼,凌厲威猛,居然真的好像是一片沖天而起的浪潮。
米玨立即感到一股強大的氣流撲體而來,仿佛吞噬了天地。他不敢遲疑,手中劍輕輕一送,閃電般直刺出去,這一劍看似平淡無奇,但威力卻絕不在左丘權那一劍之下。這一劍雖僅一劍,卻無疑是劍術中的精華。
淡淡的劍光立即穿入了重重的劍浪,宛如一條毒蛇襲向左丘權的手腕。
左丘權手腕一沉,劍化飛虹,裹著片片雪花,剎那間又攻出十八劍。米玨臉上笑容未褪,仍然輕輕一劍刺出,左丘權立即發覺十八劍全然起不了作用,就像千軍萬馬遇上了一堵銅牆鐵壁。
突然間,劍光大盛。米玨手腕輕抖間,竟已刺出三十六劍,劍光如風似雨,封鎖住了左丘權所有的退路。
左丘權臉色大變,一聲狂吼,運劍如風,灑起一片寒光,欲待破網而出。“叮當”一聲,他手中的劍忽然斷成兩截,“噗嗤”,斷劍插入雪中。
就在這時,他忽覺頭頂一涼,一叢頭發隨風而起,飄飄蕩蕩地在半空中不停旋轉飛舞。
劍光又一閃,米玨劍已入鞘,臉上依然掛著一抹從容不迫的微笑。
左丘權臉如死灰,雙目圓睜,蹣跚地退了兩大步,頹然道:“好劍法,我輸了。”
左丘權畢竟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老人,失敗對他而言,雖是一個不小的打擊,但從他口中說出來,卻無半分勉強。
米玨收起笑容,正色道:“承讓!”
“‘天山劍法’果然了得,老夫今日算是大開眼界了。”左丘權苦笑道。
米玨抱了抱拳,緩緩道:“左丘大俠太過謙了,其實在下勝得極其僥幸,全是仗了兵器之利,若論真功夫,絕不是左丘大俠的對手。”
左丘權目光閃動,嚴峻的老臉大有和緩之色,輕歎道:“成王敗寇,上華山之路,你可以隨便走。”
米玨又抱了抱拳:“多謝成全。”
左丘權忽然笑了笑,冷冷道:“你不必言謝,也許,你見到的只是任我殺的屍體。”
米玨臉色微變:“左丘大俠此言何意?”
“早在一個時辰之前,至少有二十個武林高手已經上山追殺任我殺,在他們的圍攻之下,只怕還沒有人可以僥幸逃出生天。”左丘權又冷酷地笑了笑,悠悠道,“你雖然過了老夫這一關,卻也未必能順利上山,助任我殺一臂之力更是癡人說夢話。”
米玨的心已經沉了下去,沉聲道:“原來你們早就安排好了,就算我到了華山,也絕見不到任我殺的。”
“老夫順便給你提個醒,江上飛在等你,等你決斗……”
左丘權的話還沒有說完,米玨已經沖了出去,轉眼間化為一道黃昏中的輕煙,隨風飄去……
黃昏本來很美,在左丘權看來,這一刻尤其美麗。為了朋友,義無反顧,縱然上刀山、下火海,也絕不猶豫、絕不回頭。為什麼這世上,總是有這麼一種人在存在著?
“也許,我錯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左丘權望著米玨消失的方向,心中思緒百轉千回,忍不住悄然一聲輕歎。他已經無法回頭,卻不是為了朋友。人難免會偶爾做錯一些事,但不能失足,有些悔恨,是永遠也無法彌補的。思及至此,他的額頭不禁滲出絲絲冷汗。
“冷面修羅”楊長安臉色如鐵,目光嚴峻,附在左丘權耳邊輕聲道:“大哥,我們不能完成任務,回去只怕難免一死,蘭夫人的手段你是知道的,現在如何是好?難道就這樣束手待斃嗎?”
左丘權猛然全身一震,臉色慘然,淒笑道:“既不能進又不能退,也許……”
楊長安臉色一變,嘎聲道:“大哥,你……”
“二弟,你我相識相知數十年,只怕這緣分到了今日就要斷了。”左丘權長歎一聲,回頭看了游四海和肖振起一眼,但見二人臉色煞白,神色惶惶,顯然已全沒了主意。
“大哥,我倒有個主意。”楊長安咬了咬牙,低聲道,“這一男一女兩人,一定也是任我殺的朋友,我們只要擒住他們,也許還有一線生機。”
左丘權沉吟著道:“你是說……把他們帶回去,向蘭夫人作個交代?”
“這已經是最後的選擇。”楊長安點頭道。
左丘權皺著眉,心中一時委決不下,猶自遲疑,忽聽歐陽情悠悠道:“杏伯,你是否聽說過‘狗急跳牆’這句話?”
杏伯笑了笑:“小老兒活了這麼一大把年紀,還有什麼話沒聽說過?”
“那麼你見過這種人嗎?”
“見得多了,姑娘小心,千萬別讓狗給咬到了。”
“小女子手無寸鐵,打狗更不在行,看來難逃一劫。”歐陽情故意搖頭歎道。
杏伯也故意歎了一口氣:“只怕小老兒也要跟著遭殃了。”
歐陽情卻笑了笑,悠悠道:“那也未必,幸好這狗並不是一般的瘋狗,只是些很聽話的狗。”
杏伯瞪大了眼睛,笑道:“聽話的狗?有趣。”
“他們非但無趣極了,還有些可悲。”歐陽情搖頭道。
杏伯也搖了搖頭:“可悲?小老兒這就不懂了。”
“他們既不追人,也不咬人,只要你給他們一點點好處,說不定就會對你搖尾乞憐,這豈不是很可悲嗎?”歐陽情歎息著道,“人其實和狗差不多,不過狗卻比人幸運多了,至少可以落荒而逃,而人呢,逃與不逃,結果都是一樣的。”
“做人不如做狗,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二人一唱一和,悠然自得,左丘權四人卻已氣得臉色瞬息萬變,都緊緊咬住嘴唇,絕不說話。
“所以人就比狗可怕得多了,狗急了就跳牆,是不會亂咬人的。”
“嗯!有時候人就像是披著羊皮的狼,明明知道有些事做來是見不得人的,卻硬說是為了武林正義。”
突聽幾聲怒吼,左丘權四人終於再也忍耐不住,同時飛身撲上。
飛雪飄揚中,一人孤身佇立,他的身邊,直直插著一支長槍。槍長一丈六尺七寸,重七十三斤,名為“勾魂”——“勾魂槍”江上飛。
江上飛身高六尺七寸,體重九十八公斤,只有這種身材高大、魁梧的彪形大漢,才有力氣使用這種重兵器。他的身子就像這支長槍,筆直、堅定。
等待並不是一種很舒服的事,尤其是等待決斗。決斗也並不可怕,可怕的只是等待決斗的那一刻。現在,他要等的人還沒有來,但他的眼神既堅定又肯定,該來的人始終都會來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江上飛突然無聲地笑了起來,就在這個時候,他終於看見了米玨。米玨就像是一片飛絮,又如一片鵝毛,輕飄飄地逆風而上,很快就來到他的面前。
看見米玨,江上飛的笑容立即消失了,如負重釋地松了一口氣。他右手握住槍桿,輕輕一晃,雪花飄飛,冷冷道:“我知道你一定會來。”
“我也知道你一定會在這裡等我。”米玨苦笑道。
“打敗我,你就可以見到任我殺。”
“如果我敗了,難道就不能見到他?”
“不能,敗在我槍下的人,往往只有一個結果。我的槍下,從無活口。”
“你與他人決斗,難道都是以死來決定勝負?”
“嗯!如果你還不想死,就只有殺死我。”
“我不喜歡殺人。”米玨搖頭道。
“那麼……只有等著別人來殺你。”
“是不是已經別無選擇?”
“沒有。”
米玨看了一眼“勾魂槍”,道:“好槍。”
江上飛也看了一眼“無情斷腸劍”,道:“好劍。”
米玨緩緩拔出了劍,已決定出手。江上飛可以等,但他絕不能等,遲一刻,任我殺就多一份危險。
劍光閃動——三把長劍,一支斷劍,在黃昏下閃動著妖異的光芒,欲將歐陽情一口吞噬。
歐陽情眼含輕笑,一動不動,連眼皮都未抬起。左丘權四人的眼睛就像是毒蛇,露出殘酷的凶光,他們雖然不知道這蒙面少女是什麼來路,卻也不敢輕敵。
左丘權和楊長安相交數十年,並肩作戰不下三百役,彼此間極有默契,再加上游四海和肖振起兩個年輕劍手的協助,如果不能將歐陽情手到擒來,他們簡直就是白活了。但接下來發生的事,卻實在是太突然。
就在這時,歐陽情忽然動了動,她的身子滴溜溜一轉,仿佛風中落葉,又如翩翩蝴蝶,身姿優美而靈動。
黃昏中一道光影淡淡掠過,歐陽情竟忽然不見了。
“哧哧哧哧”,利器刺入肌肉的聲音隨之響起。左丘權的斷劍插入了楊長安的左肩,楊長安的劍插入了肖振起的左肩,肖振起的劍插入了游四海的左肩,游四海的劍卻插入了左丘權的左肩。四人環成一圈,疼痛還未傳來,血已滴落。
四人的臉隨即因痛苦而扭曲,眼神卻充滿了懷疑、驚詫和恐懼。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一切都顯得不可思議、匪夷所思。
這是什麼武功?這女孩是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