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雲風最後選了一個造型優美的水晶杯子給江離作生日禮物,我看著那杯子的價簽,一個勁地搖頭感歎,這年頭的年輕人們,都被腐化了……
為了答謝我,薛雲風打算幫我買套女裝,對此我求之不得,反正他們剝削階級的錢,都是從咱無產階級身上搜刮來的,今天我就代表無產階級幫他們花一花吧。
我在女裝區逛了一圈,看看這個喜歡,看看那個也喜歡,正一籌莫展地低頭走來走去,作思考狀,冷不防一下撞到一個人。於是我抬頭看了對方一眼,頓時錯愕。
對方的震驚比我小不了多少,他看著我,嘴唇直哆嗦,就是說不出話來。
我盯著他,嘴巴不聽使喚地叫了一聲:「爸。」
於是被我叫做「爸」的人,更加激動了,此時他的顫抖從嘴唇蔓延到全身,彷彿觸電一般,連站都站不穩了。如果我是一個不認識他的人,肯定會認為他心臟病突然犯了,不行了。
他哆哆嗦嗦地抬起手,彷彿要摸摸我是不是實體的。我心有牴觸,後退一步看著他。
於是他落寞地放下手,盯著我的臉,喃喃說道:「你終於肯叫我一聲『爸』了。」
我低頭不說話。我也搞不清楚自己此時的心情是什麼。憤怒嗎?我以為我會憤怒,可是真的沒有,我自己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對這個人的恨已經被另外一種情緒取代。
我抬起頭看他,此時他的臉上有很多皺紋,有幾條還很深。他的鬢角已經泛白,完全不復當年的英姿……他是真的老了,比當年他離開時,老了太多。我心中突然湧起一種惆悵感,不知道為什麼。
一旁的薛雲風看到此情此景,朝我爸微微彎了一下腰,叫了一聲「伯父」。
我爸朝薛雲風點了點頭,然後繼續看我,那眼睛裡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在流淌。
這時,一個中年的婦人走到他的身邊,拉著他的手問道:「你看我穿這件衣服,好看嗎?」
他側頭看了她一下,敷衍道:「好看,好看。」
此時中年婦人也現了我們。她打量了我們一下,然後用疑問的目光看向他。
他放開她的手,說道:「這是小宴。」
那個女人朝我友好地點了一下頭,我也只好朝她笑了笑,叫了一聲「阿姨」。
氣氛頓時有些尷尬。中年女人借口去換衣服,走開了。我盯著那女人的背影,對我爸說道:「怎麼著,傍上富婆了?」
他苦笑:「富婆怎麼會看得上我呢。」說著,他又解釋道,「我只是運氣好了一筆橫財而已。」
我於是又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他突然說道:「那麼,我們去下面的咖啡廳裡坐一會兒吧?」
語氣裡充滿了希冀,我一時竟然不忍心拒絕……記憶裡很少聽他這樣說話。
薛雲風先回去了,於是我和我爸一起坐在了商場一層的咖啡廳裡。
……
我和他在咖啡廳裡靜坐了有一刻鐘,他終於開口了:「最近過得還好吧?」
我:「還行。」
他:「江離是個不錯的孩子,好好珍惜吧。」
「我珍惜,他也不見得珍惜。」我說著,還故意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相信他明白我的意思。
他於是歎了口氣,說道:「小宴,我知道你不願意原諒我,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當初沒有和你媽媽離婚,那麼現在我們會是個什麼樣子?」
我低頭不語,這種假設我從來沒想過。
「也許我們會適應了彼此,但是我和他結婚將近二十年,都沒有磨合過來,你覺得再加十年,我們能夠接受彼此的概率有多大?」
我皺眉:「麻煩你別給自己的背叛找借口。」
他無奈地點頭說道:「我知道你恨我,你這個孩子的想法太容易絕對化,眼裡容不進半點沙子。」頓了頓,他又說道,「其實,剛才在商場裡你能喊我一聲『爸』,我已經很欣慰了。」
我想告訴他,其實我已經不恨他了,現在他在我眼裡就是一路人,可是當聽到他的後面一句話,我又說不出口了,畢竟他和路人是有區別的,如果我隨便叫一個路人「爸」,那個人肯定把我當神經病看。而他,會興奮得說不出話來。
「小宴,這些年我經常想你。你還記得嗎,開始那幾年,我去看你,帶你最喜歡吃的糖果,你假裝看不到我,還躲我。我當時確實有點後悔,後悔和你媽離婚。可是後來我又會很僥倖地想,你會不會只是一時和我賭氣,等過一陣就好了?這種念頭在我心中持續了幾年,後來你看我的眼神越來越不對勁,我也算明白了,你恨我恨到骨子裡去了。當時我心裡特難過,可是又不敢去看你,怕你看到我不高興。」
我心裡好像有什麼東西揪著一樣,難受。於是我說道:「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你就別說了吧。」說了我難受。
「不行,小宴,我都想過了。我難受了十年了,你就難受這麼一會兒,聽我說會兒話吧,也許以後我們都沒有機會這麼面對面聊天了。今天你答應和我來坐一會兒,我也很意外,真的……你以前連看都不願意看我一眼。其實你不知道,我有多想看見你,可是我又怕你不高興看見我,所以也不敢去找你,真矛盾。有時候你媽媽會寄一些你的照片給我,這些你不知道吧?我估計她不敢告訴你。其實有一段時間我也想不明白,不明白為什麼明明離婚的是我和你媽媽,兩個離婚的當事人都可以和平共處化干戈為玉帛了,而我們的女兒,為什麼總是和我苦大仇深的。後來你媽媽和我說,這是『愛之深,責之切』,你是因為太在乎……這個理由讓我高興了好幾天。」
「這幾年我總是做夢夢見你,各個階段的你。你剛學會走路那會兒,整隻手攥著我的一個手指,小心翼翼地走。我拉著你的小手在小區散步的時候,隔壁家的張大爺每次看到我們,都會說我在『溜女兒』……我每次做這個夢的時候總是笑醒,嚇身邊的人一跳。」
「還有你語文考試不及格,每次你都是背著你媽媽,讓我在試卷上簽字。你知道我不捨得罵你,呵呵。你語文成績最高的一次是65吧?那次老師好像還誤判了一道題,其實你可以考67的。我記得當時你為這兩分,差點哭出來,還是我給你買了冰激凌,才算哄好了你。」
「還記得你高中那會兒班裡的男生給你的情書嗎?當時你一不小心被我看到了,那封拒絕信,還是我給你草擬的呢……那個男生的情書,你讓我扔了,其實我一直留到現在……」
我感覺嗓子眼堵,眼睛酸,於是壓抑著聲音說道:「你別說了行嗎,都過去那麼多年的事情了……」
「小宴,我和你媽媽離婚也是過去那麼多年的事情了,你不一樣念念不忘嗎?我知道你恨我……」
我打斷他:「我已經不恨你了。」
他睜大眼看我:「你說什麼?」
我吸了吸鼻子,仰頭把眼淚逼回去:「我已經不恨你了,真的……我倒是想恨你呢,可是已經恨不起來了。都過去這麼多年了,你和我媽也都過得好好的,誰也不會因為沒了誰而過不下去。」
他激動地叫了我一聲「小宴」,便說不出話來了。
我繼續說道:「我以前一直覺得,一個男人離開一個女人,是一件十惡不赦的事情,可是後來想一想,似乎也沒有那麼誇張。我媽沒了你,活得比你還自在,我覺得如果她繼續和你在一起,可能還真沒有現在活得瀟灑。還有於子非,當初我以為,沒了他,我就沒了全世界。可是後來呢,我現在過得很好啊,倒是於子非,在同一間公司裡遇到我,灰溜溜地離開了。江離說我這人太極端,我當時還不信,可是現在想想,確實如此。其實我早就應該放下這些了,真的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一個人生活的得是否幸福,取決於他自己的生活態度,而非別人對他的看法,或者對他是否忠誠。」
他點點頭,激動地看著我:「小宴,你變成熟多了。」
我衝他笑,終於有人說我成熟了,讓江離和王凱之流的傢伙們都去死吧,我親爹才是最瞭解我的人!
他有些猶豫地張了張嘴:「那麼……」
我:「放心吧,你還是我爸,而且永遠都是。」
他驚喜地抓住我的一隻手,眼眸亮。
「我剛才之所以不讓你繼續說,是因為你一說那些事情,我就想哭,真的。我以為我可以把那些事情在腦子裡全都抹殺,可是結果呢,不可能的。江離說過,我不能因為你的一個錯誤,而忘記了你對我十六年的好,現在看來,他說的完全正確,親爹就是親爹,你對我的好,我都記著呢。可憐天下父母心,當初是我不懂事,讓你傷了心。」
「小宴,江離對你的改變很大。」
我笑著擦了擦眼角的淚水,說道:「得了吧,他也就嘴皮子比較溜一點。」
他笑了笑,又小心地問道:「小宴,今天晚上,我能請你吃晚飯嗎?」
我搖頭:「不行,我得回去給江離做飯。」
他失望地點點頭,不說話。
我於是又說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以和我們共進晚餐。」
於是他的眼睛又亮起光彩。
我看著眼前這個老男人多變的面部表情,心情突然就好了起來。
原來,放下心中的擔子,是一件如此輕鬆愜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