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城別傳 正文 此情可待成追憶 之四
    秋開雨隔著熱鬧喧囂的人群遠遠的站立在一艘快船的船頭,河風吹起他翻飛的青衫長袍,不斷鼓脹來回的拍打著。思緒像秦淮河的河水,連綿不絕,滔滔的向東流去。謝芳菲乘坐的高船正在緩緩的移動。又一次的離別。秋開雨只覺得有一根繩子牢牢的拴住他的腳步,動彈不得。心上的病再一次發作。他原本不該在這裡。前一刻他還當著水雲宮的人處決了單雄。秋開雨感覺到謝芳菲傳遞過來的目光,帶著傷,含著淚,那是滿月時的月光,閃耀著銀白清亮,無處不在,照的他無所遁形。

    他不敢回頭多看一眼。凝思靜望著水裡倒映的天空,雲是蕩漾的,風是靜止的,一切仿若另外一個時空。自此,秋開雨經常流連在秦淮河畔。一個人迎著風,對著茫茫的流水,看著水裡的天空,望著遠處的青山,靜立在船頭,長久不語。臉上的神情一天比一天落寞。那是另外一個秋開雨,從未在世人眼裡展露的秋開雨。連謝芳菲也不曾看過。

    淒清寧靜的暗夜裡,左雲悄悄的來到船頭,恭敬的說:「宮主,已經發現劉彥奇的身影。」秋開雨像是從遙遠的記憶裡被扯回來一樣,還帶著一點惘然,半天才點點頭。左雲立在後面看不見他的表情,繼續說:「劉彥奇人還沒有到建康便大肆宣揚,說……」秋開雨回頭看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左雲微微一驚,立即一鼓作氣的說下去:「劉彥奇知道我們不會放過他,不敢貿然回建康。先回了補天門,當著整個魔道中人公然挑釁宮主。說只要宮主下的了狠心殺謝芳菲,他和補天門便聽從宮主的調度,絕不敢有二心。並且尊奉宮主為魔道的『邪尊』。」

    秋開雨「嗤」的一聲笑出來,帶著不屑和輕蔑說:「劉彥奇只不過垂死掙扎而已。竟然還不知死活,敢如此狂妄!」左雲靜立了一會,然後謹慎的說:「宮主若想盡快統一魔道六派,這個提議……不失為一個好的做法。」秋開雨轉過身來,整個人在月色下成了昏沉沉的青灰色。

    負手傲立,然後說:「什麼樣的人便只會想什麼樣的辦法。劉彥奇自以為此計天衣無縫,萬無一失。真是可笑!他以為他還有能力威脅的了我嗎!」語氣毫不掩飾對劉彥奇的嘲諷。左雲忐忑的問:「那麼宮主的打算是?」秋開雨抬頭望向夜空,不甚明亮的月光的周圍,稀稀落落的散著幾粒星星,似明似暗,引起無數的遐想。他的心稍稍熱起來,半天才說:「我要親自去一趟雍州。建康的事暫時交給你處理。」

    左雲渾身俱顫,還以為他終於想通,決定斬斷一切。心下大喜,連忙說:「宮主儘管放心,建康的事屬下知道該怎麼處理。」哪裡知道秋開雨的想法和他的領悟完全背道而馳。秋開雨點點頭,下意識的又抬起頭。頭頂的月亮破雲而出,夜空瞬間明亮了許多。秋開雨放在心底沉寂多時的火焰也在黑夜閃著點點的火星子,隨時辟里啪啦的燒起來。

    秋開雨在去雍州之前先去了一趟襄陽。他潛入襄陽守軍的府邸,威脅守城的官員向雍州告急。果然引得蕭衍急匆匆的趕往襄陽,而一向守備森嚴的蕭府慌亂之際自然露出缺口。秋開雨趁虛而入,逕直朝謝芳菲的房間潛去,神不知鬼不覺。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住在裡面已經不是謝芳菲,而是容情。秋開雨臨近房門,心情不自覺有些緊張,呼吸稍微粗重了一些。被正在閉目運功的容情發覺了,兩個人纏鬥在一起。外面烏雲翻滾,飛沙走石。真氣激盪的聲音「蓬蓬蓬」連綿不絕。秋開雨乍然看到推門出來的謝芳菲,手底下緩了一緩,給容情搶得半絲空隙,逃過一命。

    秋開雨知道他絕沒有當著謝芳菲的面殺容情的勇氣,只得抱住她飛身離去。白天瞬間像黑夜,烏黑的流雲當頭當腦的罩下來。偶爾的電閃雷鳴,震天動地。天氣似乎從來沒有這樣可怕過。秋開雨感覺到謝芳菲的瑟縮害怕,將她憐惜的往懷裡抱緊。胸前一片濡濕冰涼,穿過薄薄的衣衫直透心口,寒透全身。他還來不及說話,一道閃電就在他腳底下流過,接著是一聲連空氣也震盪起來的雷鳴,震的二人耳鼓生疼。大雨如黃豆砸的人身上生疼,白滾滾的雨瀑布澆的兩個人像在水裡住過一樣。連胸腔裡的呼吸也是純淨的濕氣。

    秋開雨站在「心扉居」的廊簷上,外面依然是白茫茫的一片,疑是銀河落九天。渾身濕漉漉的,滴的到處都是水。可是口裡心裡卻火一般燙,猶如燃燒的正旺的煤炭。他已經走火入魔,覺得謝芳菲的一舉一動充滿致命的誘惑。他想起建康那個星月閃爍的夜晚,黑白強烈對比的謝芳菲,他的呼吸循著記憶再次急促的喘息,一如往常。秋開雨沉溺的有些後悔,拉回些微的理智,翻身要走。當謝芳菲環住他腰身的時候,忍不住一陣酥麻的顫抖。秋開雨僅餘的掙扎被沖的乾乾淨淨。最後一次,他以魔道的名義在心裡發下毒誓。於是瘋狂裡帶上決絕。

    秋開雨送謝芳菲回去,在銀樓裡用內力將那條鏈子狠狠的扣死。彷彿這樣便可以扣緊某些得不到的東西。那是一個蒼涼的手勢,夾雜一種無望的期盼。秋開雨只能將他所有的希冀寄托在某樣東西上,宣洩他另類控制不住的感情。他趁謝芳菲不注意的時候消失在人海裡,轉過幾個街頭來恍惚的站在那裡。他的痛苦似乎都帶上可笑的色彩。所有的一切是他自己放棄的,所有的折磨也是他自找的,想找個開脫的理由都站不住腳。一條暗黑的死巷,明知道沒有退路。還是一頭鑽了進去。等到橫亙去路的高牆厚瓦終於活生生的堵在他眼前的時候,撞的頭破血流,他只得往回走。不能不說作繭自縛。

    秋開雨穿過暗道的時候,忽然警覺的縮在一邊,清楚的看見劉彥奇的身影,一閃而過。他奇異的沒有跟上去。彷彿還溺水在剛才的窒息裡,全身虛飄飄的找不到立足點。他有些疲憊倦怠,沒有跟上去察看的興致。心神渺茫之下,鬼使神差一樣重新回到「心扉居」,人走屋涼,寂靜空蕩,空氣裡仍舊殘留著前一夜的味道。床上被褥凌亂,地上還遺留著一窪的淺水。秋開雨坐在床頭,枕頭上落滿黑黑的長髮,也分不清是他的還是她的。秋開雨一根一根細細的捋起,整理成一小撮,一圈一圈纏繞在手指上,輕輕貼在右邊的臉上來回摩挲,順滑服帖,像是魔法,有一種奇異的安定人心的力量。

    秋開雨沿著房間來迴繞了兩圈,空氣中似乎還聞得到謝芳菲身上散發出來的味道,帶著蠱惑,也帶著硝煙,像一場拉鋸戰,怎麼都不對,怎麼都沒有平衡點,除非徹底的敗或徹底的勝。心底裡的回憶,夾雜快樂,也夾雜折磨,欲捨難離。他忽地打開窗戶,河水「呼呼」的灌進來,一陣風過,屋中原本濃厚的氣息瞬間清冽,潮濕微冷,全然是別樣不相干的味道。陌生的冷風吹的秋開雨一震,遺失的理智從遙遠的地方重新牽扯回來,一點一點流回體內。他想起天乙真人的挑戰,他現在這樣的狀態,神思恍惚,猶豫柔軟,必敗無疑。不,不是必敗無疑,是必死無疑。這個世上,只有戰死的秋開雨,沒有戰敗的秋開雨。可是,他絕對不能死。他還要統一魔道,還要兼併天下。因為謝芳菲,曾經有所動搖的信念被強迫著再次堅固起來,宛如泰山,沒有什麼撼的動一絲一毫。他一掌發洩在床上,氣浪翻滾間,所有的一切立馬粉碎。

    半個時辰後,他已經將方纔的留戀不捨,痛苦自責不屑一顧的隱藏在內心的最深處。然後關上固若金湯的心的城牆,上面駐守一列列盔甲鮮明,手持兵器的精兵良將。他不能回頭。秋開雨將手指間纏繞的頭髮扔在腳下,鎮定心神,慢慢走出去。等他將邁出去的腳步再一次收回來的時候,他自己都恨的渾身發抖。冷酷無情的「邪君」就這樣被卡在這裡了嗎?他捫心自問,眼中的絕情如臨大敵。從懷裡掏出所有和謝芳菲所有有關的紀念,當年遺落的汗巾,汗巾裡包住的翻斷的指甲,還有地上的髮絲,秋開雨用巾子胡亂湊在一起,趁還沒有後悔的時候,運力扔進了河水裡。河水緩緩的向下流去。

    秋開雨站在外面看著飄飄蕩蕩順流而下的白色的汗巾,站在陽光下搖晃,有一種下水的衝動。他咬牙制住伸出的手,右手撮掌成刀,絕情的朝左手的尾指砍去。斷去的尾指同樣被拋入水中,尚殘留著鮮血。沉在水裡,遺留下一縷長長的血絲,過了一會,才被水流衝散開來,無跡無蹤。要斷就不要留有退路。他已經下了狠心,將自己逼到懸崖邊的絕境。他若想繼續安然的活下去,要想繼續對他人絕情,首先必須對自己絕情。

    秋開雨點住穴道,那種痛還到不了他的心底。剎那間,一切的過往微不足道,化成煙塵。他用這種自殘的方式來了斷過去。時刻提醒自己左手的尾指是怎樣斷去的,時刻築起冷酷的城牆,沒有任何的縫隙。他用這種方式恢復以前毫無破綻的秋開雨。

    等他抵達武當的時候,早就心如磐石,感情堅硬如鐵。如果沒有這種絕情,他或許在天乙真人手下逃不出生天,或許過不了生死這一關。戰況極其慘烈,秋開雨和天乙真人雙雙墜崖。不過這本來就是秋開雨設計好的同歸於盡的計策。天乙真人修煉多年,武功早就達到隨心所欲,爐火純青的地步。秋開雨自忖沒有能力打贏他,卻有辦法逼他同歸於盡。秋開雨身上纏有細如髮絲的純白的天蠶絲,月光下仿若透明,根本看不出來。縱然沒有墜崖而死,他也去了半條命。秋開雨傷的很重,在山頂獨自修養了一個來月才好的七七八八。下山的時候,塵世裡的牽念淡如清風流水,瞬間無影無蹤。尾指的事情,他對外宣稱是比武時被天乙老道的翥尾所傷。沒有人懷疑。

    秋開雨回到建康,已然是魔道的共主,至少表面上沒有人敢不服從,除了躲的不見人影的劉彥奇。秋開雨沒有殺謝芳菲,多少讓劉彥奇抓到漏洞,落下口實。眾人縱然多有微詞,卻不敢觸犯秋開雨的淫威,自尋死路。天下更加紛亂。不斷有人舉兵,不斷有人反叛。蕭衍穩據襄樊,實力日益強大,秋開雨對他十分忌憚。於是暗中分化瓦解他的力量,首先將蕭懿害死,破壞雍,郢二州的聯合。然後先發制人,偷進雍州,準備襲擊蕭衍,策動叛亂。

    當他毫無準備再次見到謝芳菲的時候,秋開雨冷情許多。他的決定不是白下的,尾指不是白斷的。聽見謝芳菲哭喊著勸他離開,勸他回頭,秋開雨滿心的不耐煩。他冒著生死,走到今天這步,怎肯放棄!當他聽見謝芳菲篤定的說他兼併天下是癡心妄想,注定不是他的時候,有一種奇異的感受。她眼中流露出複雜憐憫的神色,似乎不止是氣話,似乎早就洞悉一切,那麼肯定,順理成章的說出來,沒有絲毫的懷疑。秋開雨想起她以前顯現出來的未卜先知,有片刻的寒徹心骨。可是他一向不相信這種所謂的宿命。秋開雨一直是個積極的締造者,不論成功與失敗,而不是擱置一邊的旁觀者。

    蕭衍包圍的兵馬秋開雨並沒有放在眼裡。真正帶給他震驚的是左雲的死亡。左雲跟了他十多年,是唯一信的過的心腹親隨,秋開雨再絕情也禁不住勃然大怒。蕭衍故意說的那些話,秋開雨心裡根本就不相信。他潛意識裡篤定謝芳菲不肯陷害他。他還不至於糊塗到如此地步。儘管明白,他依然順著蕭衍的話冷凝謝芳菲,眼光寒如萬年的冰雪,好讓她徹底的死心。秋開雨清楚看見謝芳菲眼中的絕望和憤怒,對他,還有蕭衍,一切不復重來。

    秋開雨衝出重圍之後,立即指使手下在雍州散播一系列的謠言,擾亂民心。可是沒想到反而被謝芳菲利用,借用鬼神之說,趁機團結雍州的力量。而他馬不停蹄的回到建康,進行另一輪的策劃。劉山陽西下聯合荊州偷襲雍州便是他的主意。可惜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種不可捉摸的力量,秋開雨打的算盤再一次落空。或許真是天意。蕭寶卷太不得人心,人神共憤,舉國皆怒,如今的時勢還輪不到秋開雨坐莊,他似乎過早的押錯了寶。

    秋開雨茫然,形勢似乎不在他掌握中。在聽到荊雍聯合準備擁戴南康王蕭寶融為帝的時候,他決定孤注一擲,親自動手,趁機刺殺蕭衍。只要蕭衍一死,整個局勢立即顛倒過來。一旦他穩住腳步,整個南齊的天下全在他股掌間,任他玩轉。隨著局勢一步一步加劇惡劣,秋開雨眉眼間已經隱隱透出焦慮,失敗的陰影日夜噬咬著他。他偶爾會想起當初謝芳菲和他正式決裂是說的話。對他,謝芳菲從來沒有那樣死心絕望過。兩個人真的形如陌路了。秋開雨已經很少有時間去想後不後悔這個問題。形勢越來越嚴峻,他疲於奔命。

    他潛伏在蕭寶融登基的台階的下層,靜候時機。看見容情緊緊扶住謝芳菲緩緩下來,噓寒問暖,小心翼翼。而謝芳菲也毫不避諱,任由他握住右手,兩個人的關係似乎親密的很。秋開雨的心刀割一般,硬生生劃開一道又深又長的口子,隨即轉化為滿腔的恨意。究竟是怎樣的恨意呢,說不出來,卻氾濫成災,流遍全身。蕭寶融的鑾駕在大隊人馬的簇擁下漸漸遠去,眾人的防備不自覺的鬆懈下來。蕭衍離開守衛森嚴的侍衛正向眾人道別,好,正是出手的好時機。可是人群裡卻傳遞出一縷明顯的挑釁的氣息,秋開雨不用尋找也知道,那是劉彥奇故意洩露的殺氣,直直指向謝芳菲,好令秋開雨再一次措手不及,慘敗而回。

    此刻,秋開雨恨不得將劉彥奇碎屍萬斷,煎皮拆骨。他用右手緊握住殘缺的左手,目不轉睛的盯著正要上車的蕭衍,咬牙做到心無旁騖。人群突然騷亂起來,謝芳菲中劍倒地的聲音砸在他心口上,秋開雨用盡餘力承受下來,身子屹然挺立,恍若未聞。趁混亂慌張如瘟疫一般蔓延的時候,秋開雨抓住時機,身如鬼魅真氣排山倒海推出去。蕭衍當場擊斃。秋開雨立即陀螺般旋身離開。向著劉彥奇離開的方向追了上去。後來他才知道死的只不過是替身。他唯一後悔的是沒有先出手救謝芳菲,以至於遺留無數的後遺症。對於蕭衍的死活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秋開雨真正動了真怒,從來沒有這麼想殺一個人。劉彥奇號稱為「鬼影」,向來有神出鬼沒,如影隨形的稱號。潛蹤匿跡的功夫天下無人能出其右。不然不會直到現在,水雲宮也奈何不了他。可惜的是,這次他首先沉不住氣,露了行蹤。秋開雨拋開一切,動用整個魔道的力量,採用步步為營,甕中捉鱉的方法,將劉彥奇逼到曠野無人的長江邊。秋開雨正在那裡等著他自投羅網。論武功,劉彥奇自然不是秋開雨的對手。

    劉彥奇脫下臉上的面罩,神情凜然無懼,將黑色的頭套一把扔在地上,舉起手中的影子劍,當胸擺開,明知道沒有希望,仍然挑釁的看著秋開雨。秋開雨沒有讓人群起圍攻,而是給他一個平等對決的機會。當秋開雨灌滿全身真氣的手肘掃中劉彥奇的左胸的時候,劉彥奇終於倒下來。臨死前看著秋開雨,眼神渙散,喘息問他:「人之將死,你能不能將我的劍帶給明月心?」秋開雨萬萬料不到他最後的要求竟然是這個,點頭答應了他。劉彥奇的影子劍柄上刻著淺淺的「明月心」三個字,從來沒有人發現,他似乎死的十分欣慰。死又何嘗不是一種解脫!他之所以不肯歸附秋開雨,明月心或許是很大一個原因。

    追殺劉彥奇頗費了些時日。等秋開雨回到荊州的時候,他聽到謝芳菲死亡的消息。秋開雨第一個反應便是消息是假的。他有充分的理由懷疑。可是人從來沒有這樣焦躁茫然,忐忑不安過。他隱忍著怒吼狂暴,在城外攔住了扶柩裡城的容情。黑沉沉猶帶油漆的棺木,離死亡是那樣的靠近。秋開雨覺得觸目驚心,不能承受之重。他本來想要試探容情,可是不等出手,他先畏縮了。當他聽到容情指責他,咬牙切齒憤怒的說謝芳菲是懷著他的孩子死去的時候,秋開雨有一剎那的天崩地裂,日月無光。五雷轟頂,震的他粉身碎骨,踉踉蹌蹌。

    他還不死心,抱著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的想法,想要打開棺蓋。容情紅著雙眼,不顧性命的呵斥他「連死也不肯放過芳菲嗎」。秋開雨聽到一個死字,才有些反應過來,猛然退後兩步,不敢逼視棺木。他不敢相信裡面趟著的是冷冰冰的屍體。不,不!他不相信謝芳菲已死的事實,永遠不相信!

    他發洩著狂奔起來,天地逆轉,乾坤顛倒。想到謝芳菲三個字便錐心刺骨,萬箭穿心。他的意識茫茫然像大水沖洗過一樣,空蕩蕩的在那裡兀自滔滔不絕的流淌。偏偏所有的缺口被堵塞的滴水不漏,潛藏的情緒無處宣洩,逼的他只能不斷折磨他自己。一陣慘烈的空白,腦海裡有些東西生生被劈為兩斷,中間出現一條明顯的裂痕,已經粘合不上。

    秋開雨神經紛雜錯亂,開始有些瘋魔。情緒極其不穩定。外人看他還是冷酷無情的「邪尊」,位高權重,越發狠厲,身上凌厲的氣息撲面而來,令人不寒而慄。只有明月心有些奇怪他時不時的反常,總是莫名的狂暴焦躁,然後失蹤不見,連人影也找不到。不過秋開雨向來神龍見首不見尾,眾人也沒有多想什麼。只是秋開雨近日失蹤的次數越來越多,難免誤了大事。左雲已經死了,很多事情明月心不敢擅做主張。

    蕭衍討伐的聯軍一路勢如破竹,摧枯拉朽直逼建康。軍中的情報雪片一樣飛過來,明月心已經有多日沒有見到秋開雨了。眼看戰敗在即,她也不由得憂心如焚。秋開雨畢竟只是江湖人士,若論到行軍打仗,怎麼排也排不到他。

    秋開雨回來的時候,神情興奮,一連聲的下命令:「明月心,你派人去蕭衍軍中打聽打聽芳菲是不是跟在他身邊。我搜遍整個荊州都沒有發現她的人影。」明月心一怔,難道他消失這麼多天,只為打探謝芳菲的行蹤?懦懦的說:「開雨,謝芳菲不是已經死了嗎?」秋開雨愣了一下,彷彿從來不知道這個消息,某些記憶被強行挖去,填上的是他自己重新塑造的記憶。神情有些愕然,十分不悅的說:「誰說她死了!我前些時候還見過她。她既然不在荊州,一定跟在蕭衍的身邊!你快去查她現在到底在哪裡!」秋開雨口中的前些時候不知道到底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他現在對時間似乎頗為混亂。

    明月心盯著他,吃驚不已,半晌說:「難道她沒有死?」也有些猶疑,難道外面放出的消息是假的?秋開雨向來神通廣大,知道一些令人不可置信的事也沒有什麼奇怪的。當下雖然猶疑不定,卻也有些怨恨。好不容易等到謝芳菲死了,沒想到她又借屍還魂活了下來。秋開雨不管她,一疊聲吩咐手下的人去查。明月心將目前的軍情告訴他,眉宇間全部是擔憂。秋開雨微微笑起來,說:「其實蕭衍的處境也並非表面那麼風光。我已經聯繫好了益州刺史劉季連的手下巴西太守魯休烈,巴東太守蕭惠訓偷襲江陵。你可能不知道,江陵重鎮峽口已經被他們拿下來了。我們如果能拿下荊州,蕭衍立時腹背受敵,孤軍作戰,必敗無疑。江陵兵力空虛,守備不足,要拿下它簡直易如反掌。」明月心提醒他:「蕭衍正是知道江陵的重要性,才會派手下大將呂僧珍駐守。」秋開雨完全恢復他平日「邪尊」的野心抱負,遂笑說:「那我們就添一添亂,雪上加霜好了。」於是他潛進江陵蓄意刺殺蕭穎胄,整個荊州立馬風雨飄搖。

    他們一行人跟隨魯休烈和蕭惠訓的大軍長驅直入,在江陵城外佈置設施,準備攻城。當夜明月心扶著微微有些醉意的秋開雨返回大帳。不知道為什麼,秋開雨近來十分嗜酒。雖然沒有達到酩酊大醉的地步,和以往相比,卻是截然兩樣。秋開雨緊緊抱住她,從來沒有這樣熱情,主動示意過。明月心暗暗高興,有心留下來。試著褪去他的外衣,秋開雨沒有像往常一樣警覺的翻身而起。似乎十分的安心,明月心得到鼓勵,將手伸到他臉上,滿臉的冷汗,雙眉不知道為什麼總是糾結在一起。明月心近來已經習慣了他愁眉不展的表情,只是不知道他在睡夢裡還是這樣憂慮,看來這場戰爭他不像表面那樣灑脫。她起身正要離開去端熱水的時候,秋開雨很自然的開口:「芳菲,先不要走。我很久沒有見你了。」

    明月心當場愣在那裡,又悲又怒!咬牙說:「秋開雨,你是不是瘋了!謝芳菲早就死了!」秋開雨駭然睜開眼睛,陰沉沉的坐起來,冷聲:「明月心,你再胡說八道小心我殺了你。滾!」明月心憤怒的說:「秋開雨,我早就覺得你有些不對勁了!你既然不肯相信她已死的事實,我會讓你死了這條心的!」快步奔了出去,心裡梗著無邊的苦楚。謝芳菲到底對秋開雨下了什麼蠱,秋開雨又到底對她下了什麼蠱!明月心怎麼都嚥不下這口窩囊氣。為什麼謝芳菲死了還要在她身邊作祟!她要打破這道鬼祟!

    她發動所有人手,終於找來一件讓秋開雨徹底相信謝芳菲已死的信物。前面的戰事正到緊要關頭,明月心以為勝券在握,根本不放在心上。走到秋開雨面前,帶著挑釁的表情。秋開雨根本不理會她,低聲喝道:「出去!」明月心恍若未聞,逕直走到秋開雨的面前,眼中帶著狠意說:「秋開雨,有件東西你一定會感興趣的。」說著從手裡拿出來,吊在秋開雨的眼前,赫然是謝芳菲的鏈子。明月心狠狠的說:「這是從她墳墓裡挖出來的。你還是死了那條心吧!」那條鏈子的確是從謝芳菲的墳墓裡挖出來的,只不過裡面的人不是她而已。拿鏈子做陪葬其實不是她的主意,那時候她尚昏迷的不省人事。不過幾個知情的人一致認為既然做戲就要做全套。

    乍然下看見這根鏈子,秋開雨臉色大變。一把搶過來拿在手裡,像受了強烈的刺激,被強行壓制的記憶開了閘的洪水一樣波濤洶湧的落下來,昏天黑地,將一切沖的七零八落,四分五裂。二度受挫,他的精神徹底分裂,挽都挽不回來,砰然倒下。是的,他終於記起來謝芳菲已經死了,還帶著他尚未出生的孩子。秋開雨頭痛欲裂,瞬間瘋狂。不顧一切往外面衝去。擋者即殺,已經走火入魔,瘋狂成癡了。

    迎面走來正要和他商量接收江陵一事的魯休烈和蕭惠訓乍然見到這種場面,駭然失驚,連忙調遣親兵,擺開陣勢,他們對秋開雨向來甚多戒心,防備很深。他們不擺開打鬥的陣勢還好,一擺開來,秋開雨直接將發洩的目標定在他們身上。瘋狂的秋開雨武功更是深不可測,一出手便有人死亡。魯休烈和蕭惠訓一方毫無防備,準備不足,所有親兵侍衛全部慘死在秋開雨掌下。眾人嚇的不敢上前,任由秋開雨橫衝直撞的離開。

    明月心沒想到居然引的秋開雨瘋魔成顛,連忙追在他身後跟過去。秋開雨照例反手就打起來。明月心失魂落魄的倒在地上,閉上眼睛流著淚大聲喊:「秋開雨,你醒一醒吧!謝芳菲她早死了!」秋開雨聽到謝芳菲的名字,拍在她天靈蓋的右掌稍微緩了一緩。待明白她話中的意思,抑制不住,一口鮮血灑在明月心的手背上。大喝一聲,聲嘶力竭,像有無窮的悲憤怒吼。聽在明月心耳內,連帶她也是一口鮮血。

    秋開雨茫然的離開了,意識混亂,拋棄了一切。明月心劫後餘生,從秋開雨手底下撿回一條命,卻覺得生不如死,乾脆死在他手裡,省了多少事!

    至於他是怎麼來到雍州臥佛寺的,他自己也不清楚。期間似乎回過一趟「心扉居」,寒冷的夜里長久的潛在「心扉居」的河水裡,似乎埋頭在尋找什麼——自然找不到。不過,冰寒刺骨的河水卻將他混沌如麻的意識給刺激的清醒過來。他漸漸的記起了某些東西,帶來的卻是無邊的悔恨。

    那樣絕望的處境裡,他竟然還能再一次遇見謝芳菲!他一直以為是夢境。直到他踏上塞外的土地,有時候還以為是自己再一次編造出來的幻境。可是不論是現實還是腦海裡的幻景,他已經心滿意足。至少他不再無時無刻的追憶,悔恨。脫了那層苦海,他漸漸的回歸到原點。

    秋開雨的病不是說好就好的。幸好他沒有繼續瘋下去。

    有一句話說「天地為爐,造化為工;陰陽為炭,萬物為銅」,所有的人都在天地,造化,陰陽裡面打著轉。萬物都在承受煎熬,沒有人逃脫的了。秋開雨和謝芳菲只要還活著,就要繼續煎熬。可是彼此畢竟還有個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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