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開雨傷勢未癒,武功盡廢,還要四處查探,到處奔波,內心的焦躁雖然隱藏的很好,謝芳菲還是發覺了,卻從來沒有提起過。秋開雨悄悄的正要推門出去的時候,謝芳菲睜開眼睛在他身後輕聲說:「開雨,外面涼,你加件衣服再出去吧。」晨光微曦,萬籟無聲裡聽的分外清晰。他原以為她睡熟了,乍然聽到她的話,怔了好一會兒。這麼多年,從來沒有人問過他是不是穿的夠暖,連他自己也從來沒有注意過。他重新走回來,掀開被子斜靠在床頭。謝芳菲眼中閃爍著晶亮的光彩,低喃說:「你不出去了?」秋開雨點頭,低下頭看她,半天才說:「嗯,不走了。今天一天都不出去。」
謝芳菲抱住他,笑說:「真的?」隨手拿起一件外套,也坐了起來。越過秋開雨的身子,拿起床頭桌子上的燈,說:「我看看你的傷。」見他胸口的紗布上隱隱透出微紅,皺眉說:「開雨,等傷養好再忙也不遲。你看你,傷口又裂了。」秋開雨整理好傷口,說:「一點小傷,不礙事。」謝芳菲沉默半晌,悶聲說:「開雨,還是等傷好了再說吧。你傷的這麼重,洛陽也不太平,何況還有劉彥奇……每次你出去,我……我都有些擔心,害怕……」她這番話說的吞吞吐吐,喉嚨口像是壓著一塊石頭,沉甸甸的。
秋開雨每次回來,見她孤零零一個人坐在穿堂裡,映著昏黃的燈光,像有無數的話要說,每每欲言又止。他的心不但糾結纏繞,而且更加的焦躁。失了武功,如同失了宛如垂天之翼的鯤鵬。這樣一來,難免冷淡忽視了謝芳菲。此刻見她這個樣子,也有些淒然,說:「不用擔心。」聲音依然是清冷的,沒有洩露任何情緒。伸手環住她,像環住他自己的性命一樣。兩個人原來已經糾纏的這麼深了,像是扎根於沙漠中的樹木,惡劣艱難,卻屹然挺立。
在左雲,太月令,還有謝芳菲的幫助下,秋開雨慢慢的恢復了武功。可是,可是他越發忙碌,難得回來一次。謝芳菲被困在這麼一個死氣沉沉的地方,越來越寂寞難耐。秋開雨摔了這麼重的一跤,萬事都得重頭開始部署。水雲宮目前還是由明月心主持日常事物。劉彥奇匆匆趕來洛陽,野心正熾,虎視眈眈。他隱隱嗅出北魏空氣中的動亂,正是大展身手的時機。秋開雨不由得熱血沸騰,更加忽視了身邊的謝芳菲。困在這樣一座荒煙蔓草庭院裡的謝芳菲已經有些凋零。秋開雨敏銳的發覺了她身上流淌的哀愁,也開始有些惘然。兩個人,不是相互喜歡就可以的——不論是怎樣的世道。
秋開雨內心還在猶豫徘徊的時候,見到左雲手上血染成的挑釁書,眼中閃著一簇簇跳動的火焰,指節泛白,神情冷若冰霜。用力揮一揮衣袖,滿身殺氣正要離開的時候,左雲一步上前擋住他,沉聲說:「宮主,你和她,原本就是一場荒謬。劉彥奇帶走她,趁這個機會,你放手吧。」秋開雨寒冷的眸子看著他。
左雲不顧死活繼續說:「宮主,你再心慈手軟的話,遲早死在她手裡。你已經死過一次了,還要嘗試第二次?再說,你不能因為她一次又一次受威脅受制肘。宮主,有許多更重要的事等你去做,你要顧全大局,不能一直沉溺。我們還是趕緊離開洛陽吧。」秋開雨沉默半天,說:「現在還不能離開洛陽,她也不能死。你在短松崗埋伏圈外接應。不要再說了,我自有安排。」聲音裡透露一絲的迷茫倦怠,長久的自我鬥爭弄的他疲憊不堪。
秋開雨埋伏在敵人的後方,趁其不備,飛身上前,一路如入無人之鏡,挾持南安王拓拔楨為人質,救走了謝芳菲。在為她運功療傷的時候,左雲不贊同的看著他,認真說:「宮主,你若下不了手,也絕不能將她再帶在身邊。」語氣堅決。秋開雨表面上不動聲色,伸手手掌貼在謝芳菲的後心,掌心滲出淋淋的汗水,內心早糾結成一團。
左雲同樣面無表情,思慮半天,隔了半天換個方式提醒他:「宮主若還想奪回水雲宮,絕不能感情用事。魔道中人是容不下她的。出了這麼多事,宮主還沒有想清楚?」秋開雨揮手,眼中閃過怒氣。左雲也知道自己說了許多不該說的話,無聲的離開了。這些道理,秋開雨比任何人都清楚。左雲一離開,秋開雨立即無力的支撐著床頭。明白有什麼用?有用的話,他也不用受這許多的折磨煎熬。他的狠冷絕情,並不是全無破綻。現在被人肆意拿捏在手裡,秋開雨只覺得渾身的火焰在「嗤嗤嗤」的攪動,隨時爆裂開來。他忍受不了這種被人玩弄於手掌的軟肋。心腸驀地冷硬起來。
腦中的念頭剛剛成形,秋開雨像忍不住,復又低頭看著淒慘昏迷的謝芳菲,猶豫的伸出手,一下一下撫摩她蒼白淒慘的容顏。劉彥奇敢這樣做,生生掐住了他的咽喉。像是一張無形的網,縛住了他奔騰的手腳。可是,可是因為他,芳菲一次比一次傷的重,無盡的傷害。秋開雨不是石頭人,他到底是真心的——傾盡他所能給的真心。剛剛下的狠心瞬間又化為碎片,消失的無影無蹤。他此刻恨不得天地無光,萬物俱滅,所有的一切都灰飛煙滅才好。他掙脫著離開房間,瞬間消失在茫茫的暗夜裡。可是腦海中既然存有這種的想法,就像滋長的野獸,隨時隨地反撲上來。他擋住了今天,保不定擋的住明天。或許他所等待的,只在尋求更好的解脫方法,更好的時機。
南齊兵敗的消息傳來的時候,秋開雨大感不妙,他要盡快扭轉局勢,才有成功的希望。他首先要連根剷除劉彥奇的勢力,把他牽制在北魏,無心插手其他的事情。日益臨近的壓迫逼的心中的那頭野獸重新折返回來,咻咻咻伸長尖銳的牙齒。秋開雨面對謝芳菲向來有一種決絕前的華美,一旦下定決心,越絕情,越溫柔。他從百花叢裡帶走謝芳菲,兩個人在湧動的人群裡徘徊流連,沒有半點預兆。天邊暮雲合壁,落日熔金,白雲邊上異常帶上一圈的腥紅。秋開雨慢慢的講述水雲宮上一輩的恩怨糾纏。不斷用李存冷敗亡的事實堅定他自己動搖的心志。他也怕事到臨頭,忽然又改變主意。他故意送她到陶弘景的別館,那裡相對安全——他還是為她憂慮擔心,卻抵不過野心。
秋開雨清清楚楚看到謝芳菲口角流出的紅中帶黑的鮮血,猛的轉過身,閉上眼睛。晴天霹靂當頭當腦的砸下來,打的人魂飛魄散,謝芳菲怎麼抵的住,新恨舊傷全部復發,炸藥一樣爆炸開來。秋開雨故意運功混淆視聽,外物一層一層像蒙上厚厚的黑紗,將現實隔在了另外一個世界
秋開雨茫茫然往前走,意識瞬間迷糊,天塌下來他也要繼續扛下去。
秋開雨強行送走了謝芳菲,不敢再往回想。剛剛過去的回憶上拴著一把閃著寒光的尖銳的錐子,一回頭便牽動滿身的淋漓的鮮血,一錐比一錐深。秋開雨沒日沒夜的趕往鄧城,也許帶有自虐的傾向。他本來想易容混進元宏的親衛隊,可是沒想到元宏近身的侍衛每隔一個時辰便換一次班,手續繁雜,彼此熟悉,防範嚴密。外人想冒充也冒充不來。
秋開雨悄悄的潛伏了幾天,等聽到元宏臨時改變主意要去行館住宿的時候,秋開雨精神大振。事先埋伏在行館的池水裡。元宏率領眾多將領踏上石橋的時候,秋開雨算準時機,驟然發難。一掌打在元宏的肩頭,不管結果如何,立即收手,迅若閃電般撤退。他只不過想在北魏內部製造一些混亂,以贏得更多的機會。可是沒想到元宏真的就此駕崩。秋開雨肯定那一掌尚要不了元宏的性命。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是不是北魏內部存心有人暗圖不軌,秋開雨沒有興趣知道。他已經將北魏攪成一團渾水,目的已經達成。立即掉轉身來,爭分奪秒一路南下,馬不停蹄的趕去建康。
戰敗的建康又是另外一番局面。蕭鸞病重,大誅皇室宗親。秋開雨一邊在蕭寶捲身上做手腳,一邊計劃重掌水雲宮。秋開雨這次的手段更加狠絕,將上次圍攻他的人殺了幾個頭目示威後,將反對的勢力連根拔起,整個水雲宮的人莫不三緘其口,連他和謝芳菲之間的糾葛也沒有人再敢提起。
明月心聰明許多,同樣不敢觸犯他的底線。乍然下見到生還的秋開雨,驚愕之後淚流滿面,消瘦憔悴的容顏終於擺脫日夜不停的折磨。她又何嘗不悔恨自責。不論怎麼樣,明月心對秋開雨倒是真心真意,恨也是,愛也是。再一次自然而然倒向他這一方。
秋開雨對於她的背叛雖然嚴詞叱責,可是考慮到她在水雲宮的影響,也沒有拒絕。他再責怪也責怪不到明月心的頭上,痛恨的不過是他自己,或許還有謝芳菲,一樣痛恨。不能多想,他還有許多重要的事情待辦,那是一層禁忌,撥開來連他自己也禁不住,像掀開皮膚看裡面流動的血脈。他打聽到謝芳菲真的跟隨陶弘景的時候,無端的沖左雲發起火來。本來事情按照他的想像照常落幕,他縱使不願也沒有立場多說什麼。可憐左雲率先成了炮灰,就因為他曾經忠心耿耿的克盡職責。秋開雨一時衝動之下,不是不惱恨左雲。更恨的是他自己,說不出的怨恨偏偏無處發洩——根本沒有適當的理由。
秋開雨一直貼身藏著謝芳菲當初為了救他故意落下的汗巾,來回摩挲,夾雜無數的矛盾——還帶有暖暖的體溫。終於下定決心,鬆開手指,讓汗巾隨風飄遠。堅決的神情卻不自覺的透露出一股遲疑。白色的巾子斜斜的飛出去,搖搖擺擺,輕若楊花柳絮。不等飄遠,一陣急旋,就掉在池塘裡,一點一點往下沉。秋開雨卻又後悔起來,發了瘋一樣飛身點在水面上,伸手撈起來的時候,汗巾已經濕透。秋開雨拿著濕漉漉的巾子,忽然覺得火一般燙手,燙的心口也一陣痙攣。忙撒開手任由汗巾掉在地下,逃命一樣往回逃。轉個彎,走不了半里路,無緣無故又定住腳步。認命的歎了一口氣,又往回走。濕濕的汗巾沾上塵土,已經污了一大半。秋開雨又有些心疼。彎身撿起來的時候,莫名其妙的,渾身像扎滿了細細的銀針,一根一根穿透表層的肌膚,深入骨髓,到處都滲出血絲來,一個一個微小的細洞,始終痊癒不了。
秋開雨得知蕭遙光和崔慧景親自去碼頭迎接王敬則的時候,想要弄清楚他們暗中進行的勾當,於是潛伏在暗處偵察。萬萬沒想到竟然還能碰到謝芳菲。頃刻間感覺在做夢一樣。每每夜深更靜,同樣浮現的夢境,一時間有些錯亂,攪的他神志不清,呼吸壓抑,分不清是真是幻。安定下瞬間飄忽的心神,眼神卻凌厲起來。不僅是謝芳菲,她手上還多了一個小孩。旁邊是容情,那樣看著謝芳菲,閃耀著波光粼粼的眼眸,極其自然的靠近,神態親暱。秋開雨隱藏的氣息一下子雜亂無章。他這種狀態,極其不穩定,危險的很。沒有繼續跟蹤蕭遙光等一行人,而是追躡在謝芳菲後面,失了魂一樣跟了上去。
看著謝芳菲抱著小孩下了馬車,容情伸手圍在旁邊,防止路人碰撞。三人一路說笑,對著商舖人群不停的指指點點,秋開雨不禁黯然失色。然後看見謝芳菲停下來,容情將手裡的小孩遞給她的時候,整個上身靠在她前面,兩個人的髮絲在風中飄飛纏繞。謝芳菲的頭髮輕柔的掃過容情的側臉的時候,他甚至故意停了一停。秋開雨再也隱藏不住,眼神狠狠的盯著謝芳菲,怒火沖頂,恨不得一把將她拉開。見她似乎察覺到什麼,轉動眼睛到處搜尋。
秋開雨有些畏縮,立即隱藏起來。他的氣息如此強烈,渾身充滿怒氣,生怕她發覺。他始終看不開,放不下,可是此刻也沒有勇氣上前。他總是要做無謂抵抗。抵抗到他自己承受不住的時候,才肯向另外一個自己投降。過後又是一場掙扎較量,打架打的他自己傷痕纍纍,汗流浹背,似乎永無休止。
秋開雨受不了似的,不由自主的追查謝芳菲的行蹤。看著她一手抱著小文一手吃力的蹲在地上撿散亂的東西,手忙腳亂,眉頭深鎖。秋開雨隱在暗處,身子不住往前探過去,腳步抬起又放下。他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被人下了蠱,才會整天著了魔一樣的跟著眼中的那個人。眼睜睜的看著她一時不慎,摔倒在地上,不顧自身的安危,先哄懷裡的孩子,又焦急又自責,臉上露出茫然無助的神情。秋開雨心跟著茫然無助起來,遲疑了一下,抬起腳毅然跨出去,蹲下身幫她將地上的東西一一拾起來。清清楚楚看見她眼裡的驚愕,不滿,痛苦,還有哀怨,甚至濃濃的恨意。看著她濕潤的眼哞,緊咬的雙唇,微微顫抖的手指,然後一言不發的離開,腳步踏在石磚上像狠狠的踏在他悔恨的心口上——至少此刻是的。
秋開雨沒有攔住她,他還有什麼立場?似乎是自作孽,不可活。秋開雨滿腔的憤懣無處發洩。卻大海撈針一樣到處尋找謝芳菲當初典當的那條鏈子。他需要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來支撐無比厭惡的自己。達官貴人,朝廷重臣,王爺侯爵一處一處的尋找,無外乎麻痺的作用。像是想證實某些事情,任由明月心等人奇異嗔怪,執著不肯放棄。
在「雨後閣」秋開雨之所以會發覺謝芳菲的存在,是因為這些日子之所以清楚的掌握她的行蹤,早就在她身上下了一種特殊的香料。平常無色無味,但是只要他運起一套特殊的功法,通過真氣催髮香料,便可以發覺來人的位置。不過只能用來對付不懂武功的人。兩個人劍拔弩張,似乎是對立的仇人。這麼多時候,秋開雨卻從來沒有覺得這樣充實有力過,彷彿有一種東西失而復得,某些乾枯的事物重新發芽開花,充滿切實的渴望,實實在在,沉甸甸的。謝芳菲在「雨後閣」臨走前咬牙切齒的一番話說的雖然狠,可是秋開雨卻感覺到無限的希望。
秋開雨之所以耗盡功力偽裝成吳有待在蕭寶捲身邊,一來自然是因為想加速蕭鸞的死亡,盡快控制建康宮。吳有是他運籌多年最重要的一張王牌;二來還因為那條鏈子。據說被當成貢品收進了建康宮。秋開雨不想假手於人,不得不親自動手。在始安王府意外看見謝芳菲,一時震驚之下,少了掩飾,心神不由得露出破綻。後面雖然隱藏的很好,奈何對他熟如謝芳菲,已經引起她的懷疑。
所以在太子宮殿前看見並排而立的謝芳菲和容情時,秋開雨吸取上次的教訓,整場表演滴水不漏。可是兩人相依相靠的畫面卻令他有些礙眼,又是偷偷潛伏在一旁——自然也想探聽謝芳菲等一行人進宮的目的,在如此緊張敏感的時刻。不料卻看到差點令他瘋狂的畫面。謝芳菲的撂下的狠話,不論是口不擇言,或者是一時的氣話,都逼的他坐立不安,心驚膽戰。於是沉著心兵行險著,趁著陶弘景逗留在建康宮的時候,挾持了小文。他決定和謝芳菲糾纏到底,反正再怎麼抵抗自製也沒有用了。秋開雨有些瘋魔的想。那個時刻他真的是不管不顧了。有些時刻,秋開雨就像天上劃過的流星,只祈求剎那的光華。飛蛾撲火,說的是雙方。既是蛾,也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