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錄 正文 第109節:情仇不眠即成殤(十三)
    洛陽街市,人們四散而走,有的跟著那步輦奔去,看熱鬧,有的又嬉笑結伴歸家去,有的,又趕去那洛水河看龍舟比賽……

    人們三三兩兩,間或看向人群中左顧右盼,四下奔走的白衣男子,人人臉都洋溢著這端陽節的歡愉,獨獨這個男子神情焦慮,似乎在找什麼人。

    「小玉——趙小玉——」那白衣男子喊聲中透著一種讓人動容的焦憂,想必那位姓趙的姑娘是個對他很重要的人。

    如今卻不知什麼緣故,走失了,找不到了。

    「請問這位大叔——有沒有見過一位穿紅紗蟬衣的小姑娘,她叫趙小玉……」

    「啊——姑娘,紅衣服,這裡穿紅衣服的多了——」那位大叔有些耳背。剛剛回答一半,身邊那襲白影已經又閃到了前面去了。

    「請問這位姑娘,你有沒有見過一位穿紅紗蟬衣的小姑娘,她叫……」那白衣男子神情更加焦急,趙小玉離開他已經有一炷香的時候了,她離開自己越久,便越讓他放心不小。

    「沒見過——」

    這位俊倪的白衣男子,正是方才在獅子樓的辰弒。他萬萬料不到,趙小玉會趁著他一時的失神而跑出這東廂閣去,他第一時間便跟著衝出去,可隨著那皇帝和太真妃的步輦逐漸遠去,圍觀的人群四散奔走,人群中卻再也找不到趙小玉的身影。

    方纔她好似認出了熟識的朋,難不成投奔那人去了?

    辰弒有些心灰意冷,舉目四望,週遭著了紅紅綠綠衫子的人很多,可就是沒有他要找的人。

    喧嘩之聲越來越遠,可始終還是找不到趙小玉的蹤影。

    「小玉,你在哪裡?你……到底在哪裡?莫非我辰弒就這麼不討你喜歡?你如此急著離開我,甚至不止一次的不顧性命?」

    他抬起手臂那依稀可見的貝齒痕跡,那是……那是小玉的印記。

    「好——那你們那裡……稱娘子為什麼?」

    「我們那裡是要稱老婆的……」

    「老婆——」這稱呼他是第一次給他身邊的女子。

    「你你……你根本就不懂!」他憶起她錯愕的臉,有些茫然失措。

    趙小玉,你如何如此肯定的以為我會不懂,想我辰弒是何等精明的人……老婆……這個稱呼是來自趙小玉那裡的,雖然不知你到底來自哪裡,可我知道的,娘子——

    這個稱呼,他辰弒也不曾給過他身邊任何一個女子,除了趙小玉……

    「我恨死你!恨死你了——」如何你的心裡,一直帶著對我如此決絕的恨意,卻始終不忘另外一個人?

    辰弒的拳頭捏著了一起,在了一條巷子的牆,看著天空的白雲飄過,冷冷地笑,空中的雲朵,變幻著,漂移著,很快又結成了一個女子的臉,似乎在低低淺淺地嬌嗲著:「辰哥哥……好哥哥……」

    「趙小玉——呵呵呵呵……」辰弒的笑容凝結在臉,有些苦痛。記憶又回到了那個明月夜,第一次帶她去綠竹苑的時候,飛過城牆的時候,她不顧一切地咬了他……繼而摔下那萬丈城牆……

    「你就這麼恨我?寧可死也不肯和我在一起?」

    「是——」佳人一咬貝齒,竟是如此的恨!

    「興許一開始,我就不應該勉強她的。」辰弒眉頭深蹙,雙眉擰在了一起,「想不到,我辰弒……枉自風流一世,卻還是在不知不覺間,被她吸引……興許我應該放她走,既然她從來都想著另外那個人!如此……她到底是不是我的妹妹,也沒有求證的必要了——」

    他想不通,趙小玉如何會獨獨鍾情於那個道士。

    辰弒忽然又想到那一路跟來,想取小玉性命的幕後殺手,他有些懊惱,沒有看住小玉。

    方纔那獅子樓店小二的話,又浮現在腦際,辰弒的後背冒出一股冷汗,透心涼的冷。

    ◆◆◆◆

    「呵呵——這西廂房裡女人呢?這麼快就退房了?」辰弒經過西廂房下樓追趙小玉的時候,見那西廂房房門洞開,那先前賣粽子的小二在裡面收拾打掃,不覺隨口問道。

    「可不是,小的告訴她,想她這般諸多要求的,還真不好找好的客棧待見!居然一天洗三次澡,還兩次熱得,一次冷的……要求還真多!」小二嘀咕,發著牢騷。

    辰弒心中一驚,這一日三湯寒熱是好的療傷之法,難不成那西廂房的女子是個高手?

    「客官,你是不知道,那女人可奇怪了,不說話還好,像是個小姑娘,可這一出聲啊——」那小二頓頓。

    「一出聲怎麼?」辰弒額角已經有些發涼,冒出了絲絲冷汗。

    「一出聲便像個七老八十的老夫人,嚇得小的我差點沒尿褲子,也不知是吃什麼吃成那樣的……還真可惜的……」

    辰弒聞言,心中更涼,聽聞江湖傳言,有一門玉顏永駐的邪功,練此功力的人,可保青春不老,故名玉顏功。可此功力甚是邪門,雖可讓練就之人永葆青春不老,但需每隔兩年一練,第一次修煉只消練兩個月,兩年之後便需第二次修煉,而第二次卻必須修煉四月,以此規律類推,便是八月……十六月……三十二月……卻是種累死人不償命的修煉心法。

    但聞這一邪功源出自古墓派,尚需配合古墓派獨門配製的「雪魅果」一併修煉,尚可事半功倍。

    難道那西廂房的女子是古墓派中人?

    傳聞古墓派中女子個個絕世驚艷,譬如那沈慕容,但凡見過的人,無不稱其貌美,只是沈慕容行事隱秘,真正見過的,江湖沒幾個而已。

    難道那女人便是沈慕容?

    想起爹爹說過,五毒教與古墓派在二十年前曾有一段恩怨未了,好似是關乎那長生不老的,難道這古墓派的人,如今出來尋仇了?

    ◆◆◆◆

    辰弒不禁打了個寒戰,收回心神,看向那熙熙攘攘的街面,人漸漸散盡,留下些許紅綢、紙屑、花灑,是民間方才迎接那皇帝妃子的物飾。

    「不行——即便是要放了她,也得等過了這關!更何況,小玉的模樣還那麼像那步輦中的太真妃!究竟是否牽連了皇族的爭鬥,也無法預測。」

    他打定主意,一定要找到趙小玉,心意卻是慌亂不堪的。

    一抬眼,忽而看見前方不遠處有個女子,著了紅衫,踏著蓮花碎步,向巷口的方向前行,那神態舉止已是極像趙小玉了。

    眼看那女子身形一轉,就要在巷口隱沒,辰弒三步並作兩步,喜出望外,大喊一聲:「趙小玉——」

    手已經搭在了那女人身,紅紗輕禪下的香玉肌膚,竟然是如此讓他心顫。

    「趙小……」那第三個字隱沒在了喉頭,如哽在喉。辰弒驚見那女子的容貌,嚇得連退了兩步,遮了半邊臉,垂下頭去。

    「俊哥哥,是不是叫我啊?」那女子轉頭,容貌驚人。她長著一張圓餅大臉,臉長肉瘡、黑痣,眼大若牛,鼻翼油膩,隨著說話一張一合,重重的濕氣已噴向了那白衣俊倪的帥少,厚唇若魚嘴一般,塗著不均勻的胭脂,沖辰弒湊了過來。

    「對不住,姑娘,小生認錯人了——」辰弒急急敗走,掩了臉,轉身便走,聽那超級醜女在身後大叫,「俊哥哥——你真沒叫錯,我叫朝小玉,哥哥……哥哥……」

    辰弒身形剛一轉過巷口,再也忍不住,提氣運功,撒腿飛奔,運起輕功神行了好久,不覺過了幾條街巷,確認已將那醜女甩掉,這才停了下來。

    他不覺啞然失笑:「呵呵——朝小玉?沒想到一字之差,便已謬之千里!」

    西邊的太陽散盡最後一抹餘暉,漸漸沉下。

    不知不覺,他竟然來到了一處寺廟前,辰弒抬眼一看,「普濟寺」三個大字,遙遙映入眼簾。

    這洛陽城也有幾座知名的寺廟,香火尤為鼎盛,這普濟寺也是其中之一。

    普濟寺背南市,面朝洛水,是風水極好之地。

    恍惚間,已近日落,三三兩兩的人聚在這普濟寺拋祈福綢,放河燈。

    「對了,今日是端陽節。」辰弒看向那河岸邊聚集的祈福人群,喃喃自語。

    那洛河水,浩浩湯湯,一片暮色漸漸落入水中。廣闊的河面,在這端陽節的午後,顯得格外平靜。河面,還搖曳著許多善男善女放入水中的河燈,帶著許下的心願,飄向遠處。

    放眼望去,竟是一片暮色落盡後,留下熹微星光點點慢慢飄逸在那洛水之。

    洛水湯湯,安知我心?

    辰弒在一棵祈福樹下,看著身邊偶爾經過的信男信女,心情陰翳。

    善男善女們通常朝著這棵參天古木虔誠朝拜,誠心在紅紙綢帶,寫下心中祝願,再扔那紅紙綢帶去……若是樹幹將其牢牢掛住,便算是這參天神靈聽到了信徒們的夙願,祈禱便也成功。

    可這些真的有用嗎?不過是走投無路的人求取一個心安理得罷了。

    他乃五毒教五毒聖子,對於這些,是從來不信,一直深信凡事需只親力親為,必定成功,從不求人,也更別說信奉神靈了。

    一個小男孩,約莫四五歲的模樣,身前穿著紅肚兜,手帶搖鈴,腦門前梳了個桃子形狀的髻,在寺前那洛河水邊放了一隻河燈之後,拉著身邊一要紅紙綢帶。

    「你這孩子——要來做什麼?」那兀自向洛水河中推送著河燈,轉頭嘮叨那孩童。

    「我要嘛!我要嘛!我要爹爹早點回來!」孩童兩眼晶亮,滿是天真與單純。

    辰弒聞言,看了過去,看看那姿容柔美,也算頗有一番風韻;再看看那孩童,童聲稚語,惹人愛憐。他不覺輕輕一笑:這又是個深閨寂寞盼夫歸的人。

    若是往常,又何嘗不是個獵艷的大好機會,可此時此刻,趙小玉走了,便似乎帶走了一切,他心裡空空落落的,眼神空洞地看著那河邊兩個人。

    那本有些煩躁,聽那孩童此言,眼神瞬息間溫柔許多,摸摸那孩童的頭,道:「好好好——依你便是!真是強不過你這孩子……」她牽了孩子到那祈福的先生桌前,向快要收攤的先生買紅紙綢帶。

    「先生——看這孩子,妾身實在強不過他……」

    那先生放下原本已經整理好的筆墨紙硯,捋捋鬍須,笑笑道:「呵呵——不妨事,不妨事的,夫人要老夫如何寫?」

    先生指指那紅紙,用軟毛筆蘸了蘸那墨硯中的香墨,望著這和那孩童,等待著按照別人的心願下筆。

    「這這……」那許是到了這人前,對夫君的想念也不好說出口,臉有些許羞怯之色。

    「我要爹爹回來——我要爹爹回來和童兒玩騎小馬——」那孩童稚嫩的聲音又響起,惹得那周圍聞言之人一笑,但都覺這穿紅肚兜手帶搖鈴的孩童可愛之極。

    「哎呀——你這孩子……」孩童之言一出,那婦人臉羞赧之色更甚,伸手輕輕拍打了一下那孩童的光屁股,顯是自己的思夫之情被這孩子童聲稚言說出來,覺得有些唐突尷尬。

    執筆先生笑笑道:「呵呵——不妨事,不妨事的,孩子想父親,夫人想夫君,實乃人之常情,老夫這便起筆替二位還願!」

    「這古樹真……如此靈驗嗎?」那有些疑惑。

    「這是當然,只要祈福之人誠心告解,神靈定會聽到的!」先生將寫好的紅紙綁在紅綢帶,遞給一旁的。

    「我要扔——童兒要扔,扔了爹爹便回來了!」那孩童伸直了胳膊向那要那紅紙。

    笑笑,遞給孩子,站在一旁,看他蹣跚著步子自己走到那古樹下,向扔那紅紙。看他身形尚小,那古木參天,如何能真的扔去?

    也不幫手,只站立不動,有些走神,看了一眼那執拗的孩子,又搖搖頭歎了口氣:「也許一切都是天意,那人怎會回來?」

    辰弒見那孩童走到他站立的樹下,對著那稍稍低垂的樹幹向拋扔,小臉憋得通紅,一次又一次,可都不能將那紅紙扔將去。

    看著那孩童執著的模樣,辰弒不知為何竟動了惻隱之心,心底深處有根敏感的情弦被這孩子撥動了。

    「小弟弟,哥哥幫你好不好?」

    辰弒低下頭看向那孩子純真的眼,那裡面的東西,便似自己幼時一般……

    ◆◆◆◆

    十幾年前的八月五日,那時李隆基剛剛奪得政權即位不久,開元盛世之時,適逢這日是自己的生日,便將這一日定為「千秋節」,舉國歡慶,是個人月兩團圓的日子。

    「爹爹,我要娘親,辰兒要娘親……」

    「辰兒——乖,不哭,你娘親不會回來了……」申屠夔那個時候尚且年輕,可臉神色苦楚,便是這十幾年來,辰弒日日所見一般。

    「那……娘親去了哪裡?」

    「你娘親走了——」申屠夔幽幽一聲長歎。

    「娘親不要我們了……娘親怎能舍下辰兒和爹爹?」

    「辰兒,你長得真的很像你娘,倒不似爹爹這般老醜……」

    「胡說——爹爹不老也不醜!」

    申屠夔撫摸著辰弒幼齡的髮髻,欣慰地看向辰弒的臉,那眼角眉梢掛著淚痕,神情更自悲苦,不過三十剛剛出頭之人,臉便已有滄桑之態。

    ◆◆◆◆

    「哥哥——抱抱!」那腳下的孩童伸出兩手要辰弒抱。

    「好——」

    辰弒忽而從往事回憶中醒轉過來,笑笑看著那孩子,便將他抱起坐在了自己肩。

    他握了那孩童的手,暗使內力,那紅紙綢帶便被高高拋起,這回反而牢牢地纏繞在了那棵古樹。

    「爹爹——」那坐在辰弒肩的孩子忽而望著遠處一個疾行的身影,高聲叫了起來,「放我下來,放我下來,童兒要去接爹爹,娘——爹爹回來了!」

    那孩子又往那站立的方向喊了一聲,辰弒剛剛將他放下,他便撒腿跑向了前面,不多時,果然見他拉了一個挑著貨擔的男子向這邊走來。

    「夫君——」那失聲喊道,淚水盈眶,奔了過去。

    「娘子——我……我回來了!」那貨郎憨直一笑,抱了那孩子坐在半側肩,一邊挑了擔子,一邊拉了那的手,看了又看。

    「爹爹,童兒要騎小馬——」

    夫婦兩人相視一笑,抱了孩子,托著手,向歸家的路中走去。

    一家三口,和和美美,總算團聚。

    辰弒看著那夜色暮靄下的三人,有些恍惚,看得出神,都不覺背後有一人已在身後數丈之外了。

    那人卻是個美貌絕色的紫衣女子,她冷冷一笑,聲音嘶啞低沉,輕道:「再也留你不得——」

    她趁辰弒失神,手指輕揮,彈出兩枚尖銳的金釘子暗器,又快又急向辰弒背後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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