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笑江湖 作品相關 舊文《雪劍霜刀》-未完2
    第四章破雪蒙霜

    雲笑忘不知道,他昏睡在半道,為晏冰所救之時,雲無雙正面臨他有生以來第一遭苦厄。

    確如雲笑忘所料,雲無雙機變百出,將那些名門子弟玩弄於股掌之上,可是就在他洋洋得意之際,他遇上了一個人,一個連雲笑忘都未必能討得了好的人。

    雲開陽。

    在絕對的強大面前,怎樣的機狡都是白費,從來沒真正玩得過師父的雲無雙深知這一點,所以一見雲開陽,他當機立斷,轉身就逃!

    可是同是施展雲門輕功,他一個十二歲孩子如何及得上與雲笑忘同輩的雲開陽?!

    才不過逃出十幾步,雲無雙便看見那人到了身前。

    心中大驚,雲無雙腳下卻不曾有半刻停頓,直直衝了上去。快要撞上的一瞬,他的身形陡然折轉,投入一旁小巷。

    見他如此這般,雲開陽心裡也是吃驚不小:這孩子的輕功竟已不下於他弱冠之時,不知他還有多少本事?心裡想著,他不緊不慢追了上去。

    幾番周折之後,雲無雙停下腳步,慘白著臉轉過身,道:「罷,罷,你究竟要如何,痛快明說吧。」他心思靈慧,如何看不出來雲開陽沒有使盡全力追逐他,只是那樣悠閒的姿態,卻讓他覺著好生受辱。

    他模樣生得好看,此刻神色淒然,更顯得楚楚可憐,雲開陽也覺著這麼逼迫一個小孩兒有些過分,放緩神色道:「雲笑忘身在何處?」

    雲無雙抿緊嘴唇,緩緩抽出長劍。他身上原是沒帶兵刃出來的,順手從不知哪個名門正派手中搶了把劍,卻一直沒真正用過。

    他知道雲開陽有多麼厲害,能將師父逼到那般境地的人,自然不容小視,可是他逃不了,也不願束手就擒。

    他抽劍出鞘的時候,整個人都在發抖,可是當長劍橫在胸前,雲無雙整個人都沉靜下來,雖然看著雲開陽的眼眸猶帶著恐懼,可是他握劍的手,穩得好似石雕。

    看著這個孩子,雲開陽忽然有些不想動手了,他好像看見了許多年前一個殘存的剪影,恐懼卻堅定,也許是自己的,也許是別人的。

    ……可他定要殺了雲笑忘。

    雲開陽冷冷道:「你若能接下我十招,我便放你離去。」看見雲無雙驟然發亮的雙眼,他暗暗覺得可笑:這孩子真以為能接下他十招麼?

    「如此便得罪了!」雲無雙告罪一聲,劍光噴湧著展開,刺向雲開陽,雲開陽冷哼一聲,九日劍就著劍鞘封住這一劍,雲無雙招式未曾用老,急忙回劍自保,毫不遲疑的轉攻為守,用的正是詭變莫測的破雪劍法。

    可他萬萬沒料到,若說世上除了雲笑忘之外還有一人對破雪劍法幾近全然知曉,那人便是雲開陽。

    雲笑忘創出破雪劍法之際還不曾與雲開陽反目成仇,二人私下談論劍術,除了後來新創出的幾招,雲開陽對這套劍法可謂瞭若指掌,對應的破解之道也想得甚為通透,故而雲無雙一使出破雪劍法,他便想也不想的破了去。

    破解得比想像中更容易幾分。

    其實這套劍法若是換了雲笑忘使出來,決不會如此輕易的給破了。雲笑忘創出破雪劍法,正是在他少年時最為失意的時候,那時候他被人誣陷,被人追殺,被逐出師門,被好友背叛,那時候他用鮮血明白江湖上根本沒有什麼公平正義,強者即是真理,那時候他的心中充滿殺伐的決斷,比冬雪更冰冷。而雲無雙自小順遂,平安喜樂,未曾遭逢憂患,因此他雖然習武六年,天資無雙,劍招使得純熟精妙,卻始終無法真正領會破雪劍法的劍意。

    不過五招,雲無雙一敗塗地,長劍脫手,穴道被制。

    長劍落地的剎那,雲無雙從未那麼痛悔過,他只恨自己為何從前不好好習武,如今到了有用之時,連他人區區五招之數都挨不過去。

    他不知道,雲開陽心裡對他也是有幾分吃驚:這孩子劍法內力已勝過他弱冠之時,一招一式好似信手拈來,若非他曾對破雪劍法下過苦功,今日也許真就給他捱過了十招……雲笑忘言此子天資過人,當真一點不假。

    只是,這孩子越是聰穎,他便越是留之不得。思索停當,雲開陽一掌朝雲無雙丹田處拍下,拍散了雲笑忘苦心奠基數年的內力。

    雲無雙睜大眼,想要嘶聲叫喊,嗓子眼卻似乎給什麼糊住,他呆呆的看著雲開陽,看他將自己交給追趕過來的青城弟子,看他在一片迭聲道謝中緩步離去,神色寵辱不驚。

    他忽然啞聲低笑:師父,這便是你的師弟,瞧,多麼英雄了得。

    親手廢了他內力,將他生擒,任人發落。

    真是好武功,好氣概。

    雲開陽,他的生身父親,雲開陽。

    ※※※※※※※※※※※※※※※※※

    雲笑忘得知雲無雙被擒後大驚,細細回想一遍,這才驚覺自己竟漏算了雲開陽,心裡暗暗歎息:這原是一樁隱秘,他本想待雲無雙年歲大了些後勸他與雲開陽父子相認,可如今看來,這二人已種下嫌隙。雲開陽暫且不說,雲無雙那兒一時半刻是無法釋懷的了。

    縱然心裡已料想了許多次雲無雙不會好過,可是當他闖入青城派別院,真正將血人似的雲無雙抱在懷裡時,自認為早已心如死水的雲笑忘還是忍不住湧起了一股滔天殺意。

    一同前來的晏冰看見雲無雙衣衫破碎,身上血肉模糊,即便平和如他也不由得怒氣升騰。

    那麼多的鞭痕烙印……如此對待一個孩子,這青城算什麼狗屁名門正派?!

    「這算什麼……」雲笑忘失去了笑容,目光比寶劍更鋒利,比冰雪更寒冷,看著地上被他用藥迷倒的江湖中人,看著一直在等候他到來的雲開陽。雲開陽將雲無雙交給青城派看管後便一直徘徊在青城別院外等待雲笑忘前來救人,可是還是沒能阻止他用迷藥將所有人撂倒。

    雲笑忘小心的將雲無雙交給一旁黑巾蒙面的晏冰,隨手從地上撿了把劍,漠然道:「昨日你為父報仇,今日我卻要算一算你折辱我徒兒的帳。」

    雲開陽嚴陣以待,卻見雲笑忘陡然後退,長劍架在了青城掌門頸上。

    雲笑忘淡然道:「我如今以青城上下的性命,令你自殘一掌。」

    雲開陽不想他竟使出如此手段,不由大怒:「你怎的這般不顧身份,卑鄙無恥?」

    雲笑忘嘴角微揚,眼色卻是笑意全無,道:「雲某本就不是什麼正人君子,也懶得效仿那等衣冠禽獸,滿口的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他說話間手腕輕抖,齊肩斬下青城掌門一隻手臂,口中笑道:「開陽,你可莫要逼我,就是兔子急了也會咬人的。」

    雲開陽一聽這話險些怒罵出聲:這世上哪來似你這般凶殘狡猾的兔子?!

    可是他罵不出口,看著雲笑忘毫無感情的雙目,他只覺得心底生寒。雲開陽這才醒悟,原來從前雲笑忘一直沒把他當成敵人,他從來就只當他是師弟,所以即便是生死相搏之際,他也未曾表露出如此徹骨寒冷的殺意,可是他如今是認真將他當作敵人來看了。

    龍有逆鱗,不可觸之。

    雲笑忘對待敵人,向來只有四個字:不擇手段。

    相持片刻,雲笑忘長歎一口氣,道:「罷了,雲門中人向來自惜,只是這位青城掌門的傷勢拖延不得……」他抬腳將斷了一臂的青城掌門踢向雲開陽,拉著晏冰飄然離去。

    到了隱蔽無人處,雲笑忘才令晏冰將雲無雙放下,細細料理他身上傷勢,他方才救下雲無雙之際只是粗略止了流血,細察之下才發現他體內真氣一絲不存,不由駭然道:「無雙,這是誰做的?」雲無雙自小給他以藥浴洗練筋骨,故而此刻外傷雖看著駭人,卻不過是皮肉之損,倒是他苦修六年的內力蕩然無存一事更嚴重些。

    雲無雙低下頭,啞聲道:「雲開陽。」他自獲救以來,一直神色木然,不言不語,聽聞雲笑忘問起,面上終於浮現一絲波動。

    雲笑忘愣了愣,伸手緩緩將雲無雙瘦小身子輕輕攬在懷裡,道:「苦了你了。」

    雲無雙兩手緊緊揪住雲笑忘衣襟,低聲哽咽,他給青城門人拿住後,便不斷有人拷問他雲笑忘下落,鞭子打斷之後用了烙鐵,他自小嬌慣,甚少受傷,更別說這等折磨,一時間慘叫連連,幾乎將喉嚨給叫破了。

    可他也是倔強,痛得幾次昏死過去,卻咬緊牙關不肯鬆口說出雲笑忘去處,再多苦楚也只是慘叫,他在雲笑忘面前使性子時可以哭得稀里嘩啦,卻在這等酷刑之下不肯掉落半顆眼淚。

    直到等來雲笑忘溫言撫慰,他才忍不住要將方纔的委屈哭出來。

    晏冰在一旁看著,看雲笑忘柔聲安慰,神色與方才對敵之際可謂天地之別,而他越是安慰,雲無雙便哭得越大聲,幼小的童聲意外的嘶啞,聽起來好生淒涼。

    雲無雙哭得累了,趴在雲笑忘腿上沉沉睡去,雲笑忘抬起頭來,看晏冰站立一旁呆呆看著,不由笑道:「無雙是給在下嬌慣壞了,小友見笑。」

    見他看來,晏冰慌忙道:「豈敢,在下一時出神,前輩恕罪。」

    他二人一個稱小友,一個喚前輩,可謂風馬牛不相及,但雲笑忘生性不拘,縱然注意到了,也懶得糾正。

    雲笑忘懶洋洋的笑了笑,張口卻是一口鮮血噴了出來。九日劍號稱鬼兵門神物,豈是能輕易相與的?雲笑忘重傷在前,偏偏疏於調理,以致熱毒侵入臟腑,加之今日急怒攻心,傷勢惡化,已是半死之身,不然他何故如此輕易放過觸他逆鱗的雲開陽?

    一口血吐出後,雲笑忘神志昏茫,卻仍掛念幼小徒兒,斷續道:「你速帶無雙離去,待他醒來……你設法騙他……去尋他師兄……勿以我為念。」

    晏冰聽他此言,似是隱隱有了求死之意,不禁駭然叫道:「前輩!」

    雲笑忘傷勢極重,竟連晏冰的答覆都等不到便已昏厥過去,他這兩眼一閉再不管事,卻將晏冰陷入了兩難之中,好在晏冰也是心思果決之人,略加思索便做出決定,口中低聲道:「前輩不以自身為重,我卻不能不理會前輩生死。」說罷欲將他扶起。

    這時耳旁突然傳來人聲:「說得好。」晏冰詫異,卻見躺在地上的雲無雙驀然翻身坐起,一雙眼空空茫茫,臉上好似罩了層寒霜。

    晏冰奇道:「你怎的醒了?」旋即了悟:這孩子方才不過是在裝睡。

    雲無雙擰了擰秀氣的眉毛,道:「你這話問得當真多餘,我一身是傷,如何安睡得了?」他不說倒也罷了,一旦說起,頓時覺得全身上下無一處不是疼痛如火燒,當下後悔不已。

    晏冰被他搶白一句,也不生惱,只笑道:「依你之見,眼下該去何處?」他心裡雖是百般疑惑,卻也不直言相詢問他為何竟要在雲笑忘面前作偽。

    該前往何處,雲無雙全無想法,只盼著師父能早日痊癒,但晏冰這一問起,他卻不得不作打算。

    他自苦牢中獲救,只想著把萬般委屈先哭上一哭,只是哭著哭著便驚覺雲笑忘體溫熱得不像話,心知師父是為了自己強撐著不倒下,故而裝作沉沉入睡,就是為了教雲笑忘放下心來。雲笑忘心神一鬆,自然不會逞強,只是卻教他聽見了雲笑忘自棄之語。

    雲無雙盯著雲笑忘面容,心中千回百轉:雲笑忘自髮妻故去後便一直鬱鬱寡歡,再無半點雄心壯志,這他是知道的,只是今日聽到他語中死志,仍不由心中大慟。他假做沉睡,卻是還存有一意,便是瞧晏冰作何反應,若是他有半絲不軌,縱然他武功全廢,也要想法拚力將他除去。

    他原是心思散漫飛揚跳脫的孩童,此刻卻不得不猶如沉暮之人一般小心盤算,步步為營。

    晏冰只一問,雲無雙的心思便兜轉了七八折,最後茫然答道:「我也不知,當下只想先找大夫醫好師父,可是卻不知有哪個大夫醫治得了九日劍之傷。」雲笑忘博聞強記,見識不凡,身為弟子的雲無雙自然也有幾分眼界,知道雲笑忘身上最重的傷因何而起,更明白這不是普通大夫能應對得來的。

    言者無心,聽者卻是有意,晏冰心頭靈光一閃,想起個人,忙道:「你可知江湖四大絕藝所指為何?」

    雲無雙瞥他一眼,不明白他為何問這江湖上幾乎人人皆知淺顯問題,卻仍是答道:「所謂四大絕藝,乃是指雲門劍,晏莊掌,白家機關暗器,洛氏醫術毒技……」他說到此處,當即醒悟,收起漫不經心急切道:「你識得洛家傳人?!」若是洛家肯出手,師父便有救了!

    晏冰正色道:「我曾與家父拜會過一位洛老先生,其人醫術精湛,家父甚為推崇,卻不知是不是傳聞中的洛家。」他口中雖說不能確定,心裡卻是一萬分肯定的,要知道晏莊主是何等身份,得他推崇,比不是無名之輩,凡俗之人。

    雲無雙也是作此想法,他原本陷於黑暗迷茫之中,晏冰這話,卻不啻給了他一線曙光,也虧得他在遭受苦難之後性子沉穩了些,若是從前的他,怕是早已樂得跳起來。

    饒是如此,雲無雙面上仍是浮現了少許輕鬆歡快之意。

    第五章醫者之心

    晏冰與雲無雙買了一輛馬車,二人輪流駕駛,日夜兼程,才三日功夫,便到達了晏冰所說的拓蒼山。晏冰掛心雲無雙如他師父一般倒下,盡量將將辛苦攬在自己身上,雲無雙不是笨人,知他好意,沒有逞強客氣,一路盡量調理自己傷勢。也虧得雲笑忘早年的辛苦,令他的傷勢好得比常人更快些,到了拓蒼山之時,雲無雙身上傷口大半已結痂癒合。

    馬車停在拓蒼山下,山路難行,晏冰將雲笑忘背負在身上,與雲無雙一道去拜訪那位洛老先生。

    晏冰一路小心告誡:「我雖與那位老先生有一面之緣,卻也賣不得什麼面子,你還須誠心懇求。」

    雲無雙自然是連連點頭,道:「那時自然,待見了他,我定以師長之禮待之,只盼他能出手救我師父。」他情知師父獲救有望,高興得快要飛起來,此刻晏冰就是說要他摘天上月亮,他也會斷然應下,至於會不會真這麼做,卻是說不准了。

    行至半山,晏冰驚見雲無雙神色輕鬆,只是面上略帶紅潮,不由問道:「你的內力……」他那日親耳聽聞雲無雙說內力被雲開陽廢去,可今日看來,這孩子走了這許久山路依舊氣息不喘,似是仍有少許薄弱內力傍身。

    雲無雙看他一眼,口中笑道:「我所學內力講究綿綿不絕,若是修煉得法,只要一息尚存,便可生生不息,周轉自如,晏兄可有雅興一學?」三日光景,他的內力恢復一成,雖不足以與人動手,但是行個山道卻已不是難事了。

    須知江湖中人最重門戶,隨意打探他人武功路數已是甚為不妥,更別說心存覬覦,晏冰聽他這般說話,暗罵自己怎麼說話如此不小心,連忙謙言推辭,他如此這般,卻是將雲無雙給小瞧了,雲無雙年紀雖小,卻也是如他師父一般不拘於世,問晏冰是否要學,那便是真的有心相授,他為人甚為自負,即便是將武功全教給晏冰,也不擔心他能在修為上勝過自己。

    晏冰一路冒險相幫,他看在眼裡,雖從未言語卻是感激在心,正想借此機會作為報答,怎料晏冰卻迭聲推辭,叫他有些失望,卻又不甘心就此作罷,於是出言再勸:「晏兄可是不願拜師?無妨無妨,就當是你我二人切磋武學好了。」

    他話音方落,便聽到一聲冷哼,卻見一葛衣老者身負布囊,立於山道中央,瞧著他二人譏諷道:「半大的小娃娃,也敢妄言切磋武學?你身邊的晏家少主倒也有資格將這話吹上一吹,你這小娃娃有何本事如此胡吹大氣?」

    雲無雙被人打斷說話,心中惱怒,卻沒有當即發作出來,只是細細看了看老者形貌,聞到空中有些微藥味,登時明白眼前何人,當下收斂心神,一揖到地:「這位便是洛老先生吧,小子無知妄言,還望老先生恕罪。」其實以他心思見識,別說論武,就是開門收徒也不是不能,只是明白自家師父性命還要依仗眼前之人,於是謙恭退讓,自承不堪。

    那洛老先生活了這把年紀,見晏冰身後負有一人,又怎生不明白這孩童刻意忍氣吞聲,不過是因為有求於己,但此人是與晏冰同來,倒也不妨賣這位未來的晏家家主一個面子。思量了這些,他緩了緩口氣,道:「隨我來吧。」

    晏冰大喜,連忙跟了上去,雲無雙也沒想到成事如此容易,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對方多半是看晏莊的面子,心中苦笑,腳步卻不曾落下。

    半刻後幾人到了老者住處,在半山腰地勢略微平坦之處建了幾間石屋,這石屋看著不甚精緻,但頗為古樸拙厚,坐落在這山林中也算別有情致,雲無雙看著石屋,心裡暗道自己長這麼大還沒住過這樣的地方,待師父傷好了也尋個石屋住上一住。

    他雖經歷災劫,卻畢竟還是少年心性,眼下就已經在盤算雲笑忘傷癒之後該如何與他纏磨。

    老者令晏冰將雲笑忘放下,這才看清自己所要醫治之人的面容,頓時失聲道:「雲笑忘?!」

    雲無雙面色一凜,想也不想便將師父護在身後,道:「你認得他?」他心裡破口大罵自己太過大意,雲笑忘當年在江湖上樹敵無數,什麼人都敢得罪,又怎知這洛姓老者不是其中一人?他倒也沒有因此誤會晏冰心存惡意,只是惱恨自己沒有思量打聽清楚,便冒冒失失的將師父送了來。

    老者嘿嘿冷笑:「談笑公子雲笑忘,青衫倜儻,長劍在手,江湖上有些年歲的人誰不認識?」

    雲無雙不敢大意,雙目緊緊盯著他,繼續問道:「有仇,亦或是有舊?」

    老者微微吃驚,道:「你這小娃娃倒也機靈,我與雲笑忘沒什麼來往,也說不上有仇還是有舊。」見雲無雙神色一鬆,他又冷笑著補上一句:「只是此人曾出手救下我要殺的人。」

    到底還是昔日存有仇怨啊。雲無雙微微心涼,長歎一口氣躬身一揖,道:「小子關心則亂,言語冒犯,還請前輩恕罪。」頓了頓後又道:「家師為九日劍所傷,重傷昏迷,還望前輩不計前嫌,援手施救。」他這話說得恭敬無比,好似那低三下四的奴僕,待話出口之後才驚覺自己語氣恭謹逢迎至此,不由內心一陣酸楚。

    老者定定看著雲無雙,後者不避不讓,坦然回視,相持一陣後還是雲無雙先斂下神色,又是躬身行禮:「求老先生救我師一命。」

    那老者只顧冷笑,不言不語,他與雲笑忘並無大恩怨,但是雲笑忘的妻子昔年曾經拿住他獨子在天下人面前迫他應承出手救人,令他顏面盡失。其實這換在別人身上並不是什麼大事,只是他身為神醫,受慣了他人奉承,卻給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任意算計咄咄相逼,故而一直念念不忘。雲笑忘夫妻情深,對雲無雙說起故去妻子時,往往只淨說好處,所以對於師母的風光往事,雲無雙知之甚少,而晏冰當年尚不記事,也不曉得個中因由。

    晏冰見雲無雙神色悲傷,不由上前勸道:「洛前輩,可否聽在下一言……」話未說完卻被老者打斷:「晏家公子不必多言,老夫今日要看看這小子有多少誠意求醫。」

    雲無雙聽他鬆口,雙眼一亮,沉聲道:「願聽前輩教誨。」

    老者冷笑一聲,道:「小子你先別應得這麼滿,跪下聽著!」

    他這第一句話,便叫雲無雙險些跳起來破口大罵!他自記事以來,便給母親一味慣著,就是拜師,也不過隨意磕了個頭,連雲笑忘也不曾讓他跪著聽訓,這老頭憑什麼?!

    憑什麼……

    雲無雙心頭突然被一盆冷水澆下,怒火全消,看一眼地上昏迷的雲笑忘,他慘然一笑,雙膝著地。

    憑這個。

    雲無雙心頭慘淡,老者自行醫以來卻是見慣了這般神色,只淡淡道:「我也不要你做什麼太過為難的事,只消你回到山下,再上來一次便好。」

    他說得如此輕鬆,雲無雙越發的驚疑不定:他不信這老者如此好打發。

    耳旁卻聽得老者繼續道:「你上來的方式卻得有些不同。」雲無雙猛然抬頭,看著老者的冷笑覺得甚是可憎,「我要你以膝代步,一步三叩首。」

    晏冰聽了倒抽一口涼氣,扭頭看山腳距離此處少說有二里路程,道上山石嶙峋,要人一路叩拜著上來,這折騰人的法子未免太過狠毒。

    晏冰心中不忍,欲開口相勸,雲無雙卻斷然應下:「一言為定!」

    「無雙?!」晏冰愕然看著雲無雙,心道你瘋了不成,卻看見雲無雙沉靜的微笑,「晏兄不必為在下擔憂,不過是從山下跪到山上,比起射日摘月,這還是做得的。一會在下無暇照顧師父,還請晏兄代為看護。」

    說罷他轉身下山,身姿瘦削孤傲,聲音漫漫的傳來:「有道是男兒膝下有黃金,我又跪又拜行上這麼一路,怎麼說也有千萬黃金了吧。」他語調灑脫並無悲意,晏冰卻不由心中一酸。

    雲無雙走後,老者也要離去,晏冰知道雲笑忘傷勢能否得救全指望在他身上,因此雖不滿卻不得不出言相留:「你去哪裡?」

    老者看他一眼,道:「去看他是否真那般骨氣,言行如一。」

    晏冰漠然道:「他既然答應,又怎屑於在這等事情上欺瞞於你?」

    老者知他心中惱恨,卻不知他竟心向雲氏師徒至此,愣了愣後轉身下山,聲音順著山風緩緩飄來,一字一句重逾千鈞:「洛師川多嘴一句,雲笑忘乃江湖公敵,晏公子還是不要如此意氣用事的好,就是自己活膩了,也要為晏莊多做思量。」

    晏冰聞言,全身一震,卻不知眼下情形他該如何是好。

    接下來的時候,晏冰只覺得格外漫長,他不過初次行走江湖,無意間救了雲笑忘,卻只是因仰慕雲笑忘武功風度,全依一時好惡而行,再後來也不過是為憐惜雲無雙孑身無助,不忍將他捨棄,確實從未想過此事是否會給家中帶來影響。

    他不住地問自己:你當真是從未想過麼?還是說你故意不去想?你一向自以為很有擔當,其實只不過是個逃避責任的縮頭烏龜吧?

    他自律甚嚴,不允許自己有絲毫偏差,卻在此時起了不大不小的疑問,一時間想不出答案,竟是越來越自我苛責,險些鑽進了牛角尖裡頭。

    也不知過了多久,視野中出現兩個人影,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一站……一跪。

    晏冰知是雲無雙上來了,連忙收斂心神凝目看去,卻見雲無雙滿臉血污,額上傷痕斑斑,臉上神色茫然,雙目空散,口中喃喃道:「一,二著念數聲拜了三拜,接著雙膝向前挪了一小步,又邊念邊拜。

    那個輕描淡寫盜他懷中玉珮,笑嘻嘻拿劍指著他的神采飛揚的孩童到何處去了?!

    晏冰心中酸楚,險些掉下淚來,雲無雙好容易挪到了他身側,晏冰看見他雙腿後拖著兩條長長的血跡,再不忍看,只低聲道:「無雙,到了,起來吧。」

    他叫雲無雙站起來,卻覺得自己全身無力,好似要跌坐在地,卻訝然看見雲無雙好似沒聽見他說話,也沒看見他站在一旁,依舊向前挪動,雙眼茫然,口中邊念邊拜:「一,二,三……一,二,三……」

    他抬眼看向洛師川,後者神色複雜,似是有驚歎有佩服也有怨恨,對上他的目光,無奈歎道:「他行了一半便已是神志不清了,卻不料依舊憑著心中一股執念到了此處。」言語中猶帶三分驚異。

    晏冰恨他狠毒,瞪他一眼後別過頭去,轉身欲扶雲無雙,手方搭上雲無雙肩頭,後者便一頭栽倒,晏冰大駭,將他身子翻過來,見他雙掌及雙膝以下都是血肉模糊,混著泥土草屑,氣息微弱,血污下臉色青白,竟像個死人比活人多些。

    晏冰慌忙給他止血裹傷,一雙眼卻帶著期待看向洛師川,要他依言救人。

    洛師川心中犯難,他說出那話本是要為難雲無雙,甚至刻意跟了去看,只消雲無雙少跪一步,便能拿住把柄拒絕救人,可他卻料錯了雲無雙。他沒料到雲無雙竟如此硬氣,一絲不錯一步不差的應對了他的刁難,

    他心裡又是後悔又是惱恨,後悔自己怎麼沒提出更刁難的要求,惱恨雲笑忘竟有如此忠誠倔強的弟子,所以當晏冰期待的看著他時,他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雲無雙呻吟一聲醒來,此時他才算是清醒,卻也沒忘記自己昏沉之中做的事:「我做了你要的,現下輪到你了,你說過要救我師父的。」

    他這話卻給洛師川撈到了一線轉機,道:「我什麼時候說過要救此人?」他冷笑道,「我只不過是叫你跪上來一遭,你也當真聽話這麼做了而已。」

    雲無雙面色慘變,晏冰也是聞言色變,他怎麼也沒料到,一個被父親推崇的前輩高人,居然用言語上的疏漏對一個小孩兒賴賬!

    他正要張口分辯,雲無雙血跡斑斑的手卻攔在他面前:「晏兄休再勸了。他只是不想出手救我師父,一個人只要真心不想做一件事,何愁沒有借口?」他稚嫩的面容上帶著不合年紀的沉鬱,「晏兄俠義心腸,憐我孤苦,連日照應,在下十分感激,只是這江湖容不下如此的俠義……在下此去,晏兄就不必跟來了。」

    他沉沉歎一口氣,對著洛師川草草一揖,道:「前輩即未承諾,也不算是言而無信,只是白賺了在下這不知多少次叩拜,在下此去,若能留著性命,十年之內,必來尋前輩討這一筆賬。」

    晏冰心中本有鬱結,聽雲無雙如此一說,頓時升起這麼一個念頭:「他眼下記下這一筆仇怨,將來豈非會對整個江湖報復?」這個念頭才堪堪升起,他當即嚇出一身冷汗,不住地問自己:你是不是因為擔憂他為禍江湖,現在就要把他除掉?你這麼做,和那些不分青紅皂白要斬草除根的江湖人有什麼不同?

    ……還是,你其實根本就是在妒忌他,因為你不如他,所以一直在暗暗的敵視於他?!

    雲無雙放下豪語後自嘲一笑,道:「在下當真是眼高手低,連性命能否保住也未可知便對人說要來討債,大約也就是圖個嘴巴痛快罷了。」他彎腰扶起雲笑忘,小小的身子幾乎被壓到地面上,卻依然緩慢的往山下走去。

    晏冰佇立良久,方挪動腳步,卻不看洛師川一眼,只低聲道:「洛前輩,在下乃後學末進,也不通醫理,本沒什麼資格對前輩說教,更不知道自己所為是對是錯,只是見了今日之事,在下方知道,前輩學醫,其實不是為了救人,更非什麼醫者父母心,前輩學醫,乃是為名為利,為他人匍匐哀求,為自己趾高氣昂……前輩醫術世間少有人及,可是這醫者之心,即便是尋常鄉間郎中,也勝過前輩良多。」

    洛師川聞言愣住,良久才冷笑一下,自語道:「醫者之心?我連自己的兒子都救不了,說什麼醫者之心?為名為利?這世間有誰不為名不為利?」山風颯颯,吹動他的蒼蒼白髮,他緩緩走回石屋,口中喃喃道:「醫者之心……醫者之心?嘿。」

    只是,這時已無人傾聽。

    雲離的部分,目前就就到此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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