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笑江湖 作品相關 舊文《雪劍霜刀》-未完1
    今天和人提起阿離,就順便想起了以前批馬甲寫的武俠,只是當初寫了幾章後,自覺筆力不足展現江湖的波瀾壯闊,便就此擱筆,留待今後有自信時重新拾起。

    這篇就是談笑所抽取的部分背景。

    有興趣的筒子可以隨便看看

    第一章你死我活

    高山。

    峻嶺。

    斷腸崖。

    山是高山,嶺為峻嶺,崖名斷腸。

    這平素人跡罕至之地,今日竟人頭攢動。

    只是這熱鬧不同於街頭,人人面色冷凝肅然,大半身著勁裝,不少帶著兵刃,偶有言語也是壓低了嗓音,給這崖頂平添幾分沉甸甸的殺氣。

    百多個江湖人立在這崖頂,中間空出十丈方圓的空地,空地中立著一青衣人,年過三十,身量頗高,長衫廣袖,負手而立。

    這百多個江湖人在武林中也算名頭不小,其中不少是一方豪強,卻都不約而同地給那青衣人讓出空地。

    青衣人面前立著一柄劍,漆黑劍鞘入土三分,劍柄火紅,光只瞧著,便覺著眼睛好似燒起來一樣的灼熱。

    青衣人在等一個人。

    約定在午時,那人已經遲了半個時辰,但青衣人沉毅的面孔上沒有半絲不耐,依舊立著,等著。

    伴著時間流逝,圍觀者漸漸不耐起來,先是竊竊私語,而後聲音越發變大……

    這時,傳來一聲輕咳,那聲音極細極微,弱不可聞,卻硬是將滿場私語聲給壓了下去。

    在場諸人面色各異,驚訝,好奇,憤恨,惱怒,恐懼兼而有之,就連那一直未曾動容的青衣人,眼中也浮現了少許期待之色。

    “來了嗎?”

    “是他?”

    “沒錯。”

    “在哪裡?”

    “什麼時候?”

    “總算來了。”

    …………

    這崖頂方寂靜片刻,便立即給紛繁低語給驚擾,眾人四處張望,卻不見那發出輕咳之人。

    這時,又是一聲低笑傳來,似遠似近,縹緲無定,不可捉摸。好似來自極遠之處,又好似近在身邊。

    這笑聲主人渾然將眾人視若無物,叫人好生氣惱,已有定力差些的人露出殺意。

    青衣人凝氣發聲,話語浩浩蕩蕩在山谷間傳開:“師兄,既然來了,何不現身相見,躲躲藏藏又是為何?”

    他出語譏諷,那人也不著惱,只漫漫笑道:“人皆有近鄉情怯之心,我與師弟多年不見,難免情怯,還望師弟體諒則個。”

    青衣人面色更形冷厲,他本就生得嚴峻,一怒之下臉色竟似有些鐵青:“只怕是問心有愧無顏見人吧,當年你弒師叛門,可沒這般瞻前顧後。”

    那人沉默片刻,忽然歎息一聲,聲音中似有無限寂寥:“你我之間,定要分個你死我活麼?”話音未落,眾人只覺著眼前一花,空地中便多了一人,一身玄黑長衫,與青衣人並肩,單手背負站立。

    今日來這崖頂的江湖人無一不是自負武功之人,卻沒人看清這黑衣人是如何到來的,心下登時駭然。

    同是頎長身形,那青衣人背影瞧著教人覺著挺拔,而這黑衣人,那一身沉寂顏色,看了只覺得落寞淒涼。

    “開陽,好久不見。”黑衣男子偏頭,看著青衣人剛毅的面孔,眸底忍不住流出溫暖的神色。

    那被稱作開陽的男子冷然轉身,卻在見著黑衣人面孔時忍不住吃了一驚:“雲笑忘?你怎麼變成這般模樣?”

    黑衣人看起來年近半百,面貌清俊蕭疏,卻壓不住蒼老在他臉上留下的一刀又一刀的刻痕,幾年前還是烏黑的頭發,此刻已斑白了半數。

    十年之前,雲笑忘縱橫江湖,是何等樣人物,風流倜儻,灑脫不羈,光彩無人能及,可如今……

    怒馬鮮衣,風采卓然得讓天下男子妒忌的談笑公子,什麼時候竟變成了這樣?

    你清減了許多。這話壓在喉嚨口轉了好幾個***,最終還是沒說出口。

    雲開陽,莫忘了你不是來與他敘舊的。

    憶起心中大恨,雲開陽深吸一口氣,長長一揖到地:“你畢竟曾是我雲開陽的師兄,縱然早已叛門而去,但這長幼之禮,是你該受的。”施禮完畢,他抽出插在地上的寶劍,“前情已敘,眼下,該算一算你弒師之舉,我殺父之仇。”寶劍出鞘,劍身火紅比劍柄更甚,劍身周圍空氣被灼烤得火熱。

    雲笑忘微微一笑,眼色漠然,聽他數落他罪行,也不辯解,眸底料峭之色卻越發尖銳起來。

    “要報仇,那便來罷。”他懶懶洋洋一笑,手腕一抖,掌中瞬間多了把長劍,劍身輕薄柔軟,雪亮如電,平日收納於腰間,正是雲笑忘昔年所用的寶劍之一輕雪劍。

    天下聞名的輕雪劍,並非什麼上古神兵,鑄劍者雖是名匠,但此劍也不是什麼不世出的傑作,落在庸人手中,這柄劍只怕會蒙塵在收藏室中永不見天日,只因它這一任主人名頭太響,輕雪劍才得以名震天下。當年雲笑忘少年心性,喜它精致華美,便出手從一武林世家劍閣裡盜了出來,自那之後,輕雪劍方抖落塵埃,痛飲人血。

    輕雪劍雖鋒利非常,但遜在劍身過於薄軟,若是灌注內力使出,需時刻小心提防不至於施力過猛損毀此劍,用起來極為不便,雲笑忘卻因此而自創出一套破雪劍法,犀利狠辣,剛柔須臾變幻莫可度測,令雲笑忘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這一飲一啄,似是前定,也不知是劍成就了人,還是人成就了劍。

    見雲笑忘亮劍,雲開陽心潮一陣澎湃,沉聲道:“此代雲門之中,唯你我二人劍術出類拔萃,雲門號稱天下劍術之源,今日一戰,正好看看,你我誰才是雲門第一人!”

    雲笑忘聽聞他此言,眼色一陣恍惚,片刻後回過神來,也不答話,嘴角微翹似笑非笑,手中輕雪劍化作一道銀虹,劃了大半個***朝雲開陽斜斜斬去,他這一劍意在提醒,並不指望克敵,雲開陽心知肚明,故而只是抬劍稍格,雙劍甫一接觸立即分開,二人交換半招,各退一步。

    雲開陽橫劍當胸,正是雲門入門劍法起手劍式,雲笑忘劍尖斜指地面,仰首望天,他面前之人視他為仇,周遭眾人,也大半與他有不可化解的過節,不少人欲殺他而後快……如此強敵環伺之境,他竟露出一抹散漫微笑,隨意的執劍站著,誰也不看。

    此際天邊烏雲湧動,方才還是碧藍的天空霎那間陰沉下來。

    陰暗的天空下,崖頂百十人,都好似只成了那一抹驚桀黑影的附庸。一人獨立,長劍斜指,昏茫看去,好似給濃稠的血腥包裹著,血腥之中卻有雙決斷清亮的眼。

    他還是那麼驕傲狂妄。

    圍觀者中有一人暗暗歎息。

    二十年前他就是這副模樣,張狂自負,目中無人。明明是比誰都聰明的一個人,偏偏在這人情世故上不肯變通,孤高狂傲,恣意妄為,將黑白兩道得罪了個遍,以至於仇人滿天下,知心無幾人。

    若非他身負驚人業績,怕是早已死了百八十遍。

    這麼多年,即使洗禮了血雨,歷遍了磨難,那人心中的孤傲依然絲毫未減,不肯向這污濁人世折腰。

    他心中感慨,空地中二人卻已交上手來。

    雲開陽一劍接連一劍,劍勢如虹,似滾滾河水,滔滔不絕,雲笑忘連打帶消節節後退,暗自心驚不已:他這師弟當真是下了苦功,內力渾厚,招式精妙,比起教導他師兄弟劍術之人已不遑多讓,莫說自己有傷在身,即便是全身而來,也難以輕易取勝。

    仇怨,當真是比什麼都好的鞭策。

    雲開陽手中寶劍名為九日,乃是傳說中鬼兵門三神物之一,劍身火紅,炙熱非凡,更有莫測之力,只要給劍傷了一分半分,便會有一股火熱暗勁侵入肌體,輕則少有不適,重則傷筋動骨,若是不慎傷著了要害,不能及時救治,大約會不治而亡。

    雲笑忘見聞廣博,識得此劍厲害,故而小心翼翼不敢犯險。

    他縱橫江湖二十年,武功造詣並非浪得虛名,若是數年之前,他尚有全勝之望,可這六年多來他無心武學,劍術荒廢了不少,偏偏雲開陽勇猛精進脫胎換骨,加之方才在路上他遭人伏擊,受了些傷,雖然為了運功療傷故意遲來,但所受的傷卻不是一時半刻能痊愈的,眼下只交換了十幾招,後背肩胛處的掌傷便已開始隱隱作痛。

    久戰不利!

    雲笑忘眼中厲芒一閃,身形登時疾退,雲開陽半步不停,揮劍緊隨,這義無反顧之勢,竟好似不死不休一般。

    他二人師從一人,從小一同長大,對彼此的一些習慣,再是了解不過,就是雲笑忘被逐出師門之後,二人亦有一陣子私下往來不斷,雲笑忘若是在比武中突然抽身後退,必是有所圖謀,不是故意示敵以弱迷惑對手便是有什麼殺招要施展,故而千萬不可讓他有半分喘息之機,定要以一往無前之勢,逼迫他至絕境!

    雲開陽手中劍光連閃,一瞬間突生出幾百道劍影,須臾間一影又再數分,鋪天蓋地密無縫隙,眼力差些的,只瞧見一大片火紅的雲霞咆哮著將雲笑忘後退的身形吞沒,內力差些的,站在數丈之外卻已被這滾滾熱浪逼退一步!

    雲笑忘凶多吉少!

    方才暗歎那人心頭一緊,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是拉著他人的手上加了些力道,握得身旁一個十七八歲的緋衣少年眉頭微皺,腕上吃痛,少年驚異的看了他一眼,嘴巴動了動,卻沒發出聲音。

    怎料就在少年微微走神的那一刻,紅光中傳出一聲尖銳長厲的兵刃交戈聲,於呼嘯的劍風聲中顯著分外淒烈,聽著只有一聲,卻異常地紛繁瑣碎,竟好似成百上千聲疊起來的一般。

    這一聲發出之後,一抹黑色影子疾電般自紅雲裡射出,在三丈之外站定,雲開陽也於此時止住攻勢,平舉長劍,劍身不住顫抖,發出輕微的鳴嗚。雲笑忘站定後身子晃了一下,抬起頭來現出慘白的臉色,眼眸中含著幽冷的光,嘴角卻緩緩揚起笑弧:“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幾年不見,師弟竟已經練成了雲門的不傳之秘呢。”斷水三式,乃是雲門至高的劍術,相傳已經有一百年無人練成。方才那一招,便是斷水三式第一式:繁。

    在一瞬間,以無可抵擋的速度,以不同角度方向,催動全身內力,向敵人刺出數百劍,一劍化十影,沒有一劍是虛招,不能後退不能抵擋。快速、密集、詭變,這便是“繁”的精義。

    這一招太過耗費氣力,雲開陽一劍刺出後手腳竟有些虛軟,故而不得不暫時停下來調息,然而看見雲笑忘的模樣,他的疲憊變作了滿心的驚駭,本以為這驚天動地的一劍少說能在他身上留下幾道口子,卻不料他竟能接下這一劍,除了臉色蒼白些,竟連衣衫也沒有半處破損。

    雲開陽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師兄真是深藏不露,方才那一招,也是斷水三式吧,好個以簡破繁!”

    以簡破繁!這“簡”字一說並非其他,乃是斷水三式第二式:簡。

    雲笑忘微微瞇起眼,笑容好生愜意:“好說好說,不知師弟是否練就了第三式,若是練成了,我也只有棄劍認輸了。”這一招“繁”,數年前他內力充盈之時能使得比雲開陽方才更好,只是如今……他看了一眼手中已經出現細小裂紋的劍,心中暗暗歎了口氣,方才那一劍他雖是接下了,卻耗去了他七八成內力,胸中氣血翻湧,偏偏硬要強壓下去,不能叫人瞧出他此刻已是強弩之末。

    繁主攻,簡主守,就好似天下最利之矛對天下最強之盾,矛盾相爭,兩敗俱傷。

    眼下情景,只有以雲開陽未曾見過的招式方能奏奇功,只是他這些年來所思慮的招式擅守不擅攻,唯一一套以克敵為目的的劍術七殺劍太過狠戾凶殘,出手非死即殘,連他自己也難以把持得住……他負傷中毒,卻依然從容赴約,並非悍不畏死,乃是以為能夠勉力應對,如今想來,終究還是太過托大了啊。

    他心中發苦,神色卻甚為輕松,就連曾相處十數年的師弟也瞞了過去,更不要說圍觀諸人。

    雲開陽眼色微黯,心裡百味陳雜,他記事以來,師兄便是他永遠的榜樣,不論他如何努力,總會被爹告知師兄在他這個年歲已經練成了什麼,這些年他領悟了斷水三式前兩式,雖在第三式上再無寸進,卻自認為足以與師兄比肩,不料……

    即便是占了兵刃上的便宜,此刻依舊是不勝不敗之局……怎樣都勝不了此人麼?

    雲開陽尚在沉思,雲笑忘卻已動了,輕雪劍收斂去了所有的華光,一改耀目本色,無聲無息的刺向神色茫然的男子。

    陰晦的光線中,只看見一絲細微暗淡的銀芒。

    雲笑忘不得不動,他內力耗去大半,內傷加劇,而原本依靠內力強壓下去的毒已經開始發作了。

    只聽他口中漫聲吟道:“一年老一年……”

    雲開陽避之不及,揮劍疾擋,即將與之相交的輕雪劍卻愴然的劃了個弧線,雲笑忘身子隨劍蕩開,口中卻不曾間斷:“一日沒一日,一秋又一秋……”須臾間來到雲開陽身側,輕雪劍依舊斂著光華,好似凶險無匹的挑向雲開陽的頸項。

    雲開陽後仰避開這一劍,手中九日寶劍格住輕雪劍,方知雲笑忘此劍沒有納入半分內力,正在暗自驚詫,耳旁又傳來低吟聲,攻勢再至!

    雲笑忘連連搶攻,一時間竟將雲開陽逼得有些手忙腳亂。

    不遠處那給人握痛手腕的緋衣少年雙眸閃亮,甚是欽佩的瞧著雲笑忘,他家學淵源,眼界甚高,卻絲毫看不出雲笑忘此刻的武功路數,只覺得那每一劍都是信手揮就,毫無預兆卻是再自然不過。他未出劍之前,令人全然料想不到下一劍將如何使出,可他出劍之後你只會覺得再沒有哪一招比這招更為適合,渾然天成,不留痕跡。他欽佩之余,內心不由生出些許惶然之感,扭頭看了拉著自己的中年男子一眼,心中暗道:不知爹爹和他誰更厲害。

    他從小便認定自己的父親無人可及,可如今一相比較,心裡卻隱隱約約浮現一個寧死也不願承認的答案。

    就在緋衣少年胡思亂想之際,雲笑忘口中又吟了兩句:“一輩催一輩,一聚一離別……”還不及看,少年耳中傳來細如蚊訥的聲音:“冰兒瞧著,雲笑忘的可怕之處不在於見聞廣博,不在於功力高低,而在於遭逢絕境之際依舊心定神寧,在於機變無雙心思果決,甚至能在臨敵時候自創新招……可是,他今日怕是要命喪於此。”少年驚詫不已,轉眸看著以傳音術對自己說話的父親,只見他面色如常,眼中卻隱隱有沉痛之意,不由想出聲詢問,卻苦於啞穴受制,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因為他下不了手,雲笑忘能活至今日,不全是武功高強之故,他出手狠辣,與之相敵者非死即傷,江湖上不少人恨他,卻也懼他,今日他若是能狠下心腸殺了雲開陽,便能保性命無恙,可惜他下不了手。”中年男子嘴皮微動,繼續以傳音術說話,握著少年的手不自覺地更為用力,若非少年從小吃苦習武,只怕當場要痛叫出聲。

    中年男子與少年私語之際,雲笑忘已吟至了“一喜一傷悲,一榻一身臥……”“臥”字尚含在口中,強行以兩成功力壓制在經脈中的劇毒猛然潰散!

    薄弱的真氣完全抵擋不住劇毒在體內的流竄。

    兵敗如山倒。

    毒發的劇痛中,雲笑忘心頭慘然的滑過這麼一句話,原本完美無缺的劍招出現了一絲凝滯,這一絲凝滯看在雲開陽這等高手眼中便是莫大破綻,機不可失,雲開陽一劍斜揮,九日劍的耀目紅光穿過輕雪劍,在雲笑忘面前留下一道燦爛的弧度。

    轟隆!天邊雷聲滾過,恰恰掩蓋去了半截被斬斷的輕雪劍落地的聲音。

    緊隨著雷聲,片刻後風雨大作,雨點打在雲笑忘身上,衣裳濕透肌膚生寒,可是胸前從左肩到右際腰側,被九日留下的劍傷好似巖漿奔流那麼火熱疼痛,疼得就連肺腑間劇毒也顯得不那麼重要了。

    很久沒有如斯痛楚了。

    “開陽,你贏了。”雲笑忘長吐一口氣,而後笑了一下,試圖讓自己輕松一些,“如今你是雲門第一人。”說罷,他安靜的閉上眼,竟是引頸就戮的姿態。

    雲開陽登時愣住。

    這一天,他想了許久,想了無數次,想如何打敗雲笑忘,想打敗他之後該如何嚴詞斥責他,不管他如何求饒也要毫不留情的殺了他,可是當這一天真的到來,雲笑忘就在他咫尺之處任由宰割的時候,他竟然茫然不知所措起來。

    他竟然不知該如何下手!

    他愣了這一下,雲笑忘又張開眼,有些苦惱的開口:“雖說我已被逐出師門,這話說著不便,但是我除了你沒人可求了……我有一徒弟,天資聰穎尤在我昔年之上,性子溫和純善,我死後無人照應他,怕他吃虧,你能否將他收歸門下?”

    雲開陽下意識想要拒絕,看著雲笑忘懇求目光,拒絕的話硬生生卡在喉嚨裡說不出口。

    二人相持之際,周遭卻有人開始鼓噪起來:“雲大俠,還等什麼,快快將這敗類一劍了結了……”他話沒說完,目光正對上雲笑忘閃著森然寒意的雙眼,一時間嚇得說不出話來。

    緋衣少年心裡疑問重重,卻說不得話,焦急萬分,剛想在父親手上寫幾個字來問,後腰上卻似給人輕輕推了一把,身子側了一下露出條縫隙,還未等他看清楚,一條瘦小身影便從這縫隙間竄了出去,直沖向空地中央兩人。

    他心中驚怒,暗道誰這麼不知死活膽敢沖撞那二人,才想大呼危險,又記起自己不能說話,身形微動便要沖出去將那瘦小影子拉回來,他還未動作,肩上卻給人沉甸甸一壓,耳旁傳來父親傳音低語:“稍安毋躁。”

    那瘦小身影眼看要撞上二人,雲開陽面色一凜就要出手,雲笑忘卻輕喊出聲:“慢!”伸手一攔一繞將那身影攬至一側。

    那是一個孩子,一個十二三歲、相貌極漂亮極秀氣的孩子。

    那孩子只看了雲開陽一眼便不再理會,只焦急的看著雲笑忘的傷,神色好似要哭出來,軟軟的嗓音帶著濃濃的悲意:“師父,你……”

    雲笑忘擺擺手示意那孩子不要說話,抬頭直視雲開陽:“這是我徒無雙,雲無雙。開陽,我死之後,你能不能代我照料他?”

    雲開陽正要拒絕,那孩子卻先一步叫出聲來:“不要不要!師父你別不要我!師父你常說江湖人斬草除根,他若殺了你,怎會留著我?!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他殺了你,便是我殺父仇人,此仇如何能忘?便是我說一萬次能忘,又叫他人如何信得?我活著一日,便一日是他心中芒刺!”那孩子神色惶急,驚恐交加,一番話卻是有條不紊入情入理,想來是雲笑忘調教有方,卻令雲開陽下定決心:這孩子留不得。

    雲笑忘哭笑不得,看著雲無雙清澈雙眸中含著的堅定之意,明白他是故意將退路封去,來與他一道赴死了。

    這死心眼的小鬼。

    他伸手按住雲無雙肩膀,覺察手掌下瘦小身子不住顫抖著,知道他是心中恐懼,頓時心下歉然:這孩子小小年紀,明明怕死得要命卻依然來了,全是為了這師徒之情,令他不由揣度若沒有拜他為師,這孩子現在會不會過得更好。

    雲無雙咬了咬牙,心一橫下了決定,輕聲道:“師父,我不要死在這人手上,我也不要你死在此人手上。”他心中害怕至極,以至於說話時嗓音竟是顫抖的,可他的動作卻沒有半分遲疑,趁雲笑忘一楞神,運柔勁在他腰後一推,自己緊隨著躍起,帶動雲笑忘頎長的身軀,飛出斷腸崖。

    大雨滂沱中,雲開陽只瞧見那孩子的身影下墜前在半空中頓了一下,扭過頭來像是在看他,面容模糊,一雙倔強堅定的眼卻分外清楚。

    第二章父子師徒

    自那孩子出現始,緋衣少年便有幾次想要沖出去,都給中年男子不動聲色的壓制下來,雲笑忘師徒落崖片刻後,傳來一聲淒厲慘叫,似是那孩子發出的,這時雨勢更大了些,一些江湖人興味索然的離去,更多的是匆匆去召集人手,“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這惡狠狠的話語自不同人口中發出,他聽見了不下五六次。

    “晏莊主可要一同搜查崖底?”

    身旁忽然傳來問話,中年男子心中猶自酸楚,面上卻淡然笑道:“在下此行只是帶犬子來見識一番,眼下雲笑忘就算沒死,也已是半截身子探進鬼門關的人,在下何須多費心神?”他手掌自少年頸上拂過,神不知鬼不覺地解了少年的啞穴:“快向孫掌門問好。”復又向那人笑道,“這是犬子晏冰,年少無知,沒見過什麼世面,今後還要請孫掌門多多關照。”

    緋衣少年晏冰規規矩矩見了禮,那孫掌門草草贊了他兩句年少有為,便急急下山去了,想來是也趕著去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孫掌門才轉身離去,晏冰便瞧見自己父親面上的笑容像被大雨沖刷掉一般的消失了:“爹,您這……”

    晏莊主無力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出聲,看一眼茫然立在崖邊的雲開陽,好似全然不覺大雨如瀑澆在身上,他腳下的半截輕雪劍閃動著冰冷卻細膩的光華,忽然有一股沖動想要將那半截斷劍拾起來,才起了這麼個心思,他便拉著兒子向山下走:“走吧,雖說你我有武功在身這麼點雨不算什麼,可是我晏家人習武不是為了淋雨玩兒的,先隨我回客棧,我有話與你說。”

    晏冰滿腹疑竇,一路上不住想要開口發問,卻見父親眼色凝重,也只有乖乖壓住好奇,直至回到客棧,進房換了干爽衣裳,二人在桌前坐下,晏冰才急急切切的想將一肚子疑問倒出來:“爹,我不明白……”明明是有許多不解,到了嘴邊卻不知道該從哪一個問起,晏冰支吾半天,竟是一句話也沒問出來,臉卻漲得通紅。

    看兒子這般模樣,晏莊主忍不住笑了一下,可也只笑了這麼一下,他的面色便又凝重起來,因為接下來的話題,並不適合笑容,一點也不適合。

    “爹有沒有告訴過你,此行出來是做什麼的?”

    “有,爹說特地帶我去看爹一位多年不見的老朋友。對了,爹,出來這麼些時候,你還沒帶我去見他呢。”晏冰想來想去,也沒想到這一路上有誰是和父親多年未見的樣子。

    “你已經見過他了。”晏莊主淡淡道,伸手輕輕一拂又封住晏冰啞穴。

    晏冰心中靈光一閃,浮現一個不敢想象的名字,張嘴要叫出來,卻受制於穴道被封,明白了父親為什麼接連不讓自己說話,更肯定了心中所想的那個答案。

    “你猜得不錯,就是那人。我帶你來看這場決斗,不僅僅是想讓你看看當今頂尖高手的功夫,也想讓你知道一些事。”晏莊主頓了頓,解了晏冰啞穴,又道:

    “我與雲笑忘是好友,但是除了我與他,現在還有你,江湖上無人知道我與他私下相交,私底下,我稱他雲兄,與他喝酒論武,可是若是在眾人面前,我只會與其他江湖人一樣,與他為敵。因為雲笑忘不容於江湖,與他交好,便是與整個江湖為敵……所以我從不讓任何人知道我與他有私交,他也不會。”

    “爹,這麼做,似乎……”晏冰思來想去,期期艾艾道:“有些不夠……呃,光明磊落。”

    “光明磊落?”晏莊主失笑,“你是說我與他相交還是說我隱瞞與他相交之事?”這世上,除了不經事的孩子,有誰是真真正正的光明磊落?

    “……我聽人說雲笑忘惡行甚多,甚至殺了自己的授業恩師……”

    晏莊主微微一笑:“江湖傳聞,你又怎知是真是假?我平日是怎麼教你的,若是不能眼見為實,耳聞之事,須得先疑上三分。雲笑忘之事我雖知曉少許,卻不便對你說,日後你可明心自辨。”

    晏冰忡愣,低頭沉思不語。

    他雖不知雲笑忘為人如何,但父親正直磊落,怎會與奸邪小人相交?

    但若雲笑忘並非壞人,聲名狼藉乃是天大誤會,父親如此這般,豈不是,豈不是……

    有些不該?

    他對父親敬重無比,即便心存疑慮,也不敢以不遜言辭加之,縱然只是心中想想,已經覺得是天大罪過。

    “你是否覺得為父太過畏首畏尾?”晏莊主一眼就瞧出了兒子在掙扎什麼,事實上,接下來的,才是他真正想要說的。

    晏冰低頭不語。

    晏莊主的聲音頓時嚴厲起來:“你先說說,我是誰?”

    “是爹。”晏冰不解他為何如此問,卻仍是老實答了。

    “還有呢?”

    “晏家莊莊主。”晏冰說出這五字後心中似有所悟,抬起頭來直視父親。

    晏莊主歎息一聲,低聲道:“還有未來的晏家莊的老莊主,你是我晏家長子,晏家莊今後要交到你手上,那時若我仍未死,便能給人喚一聲老莊主,只是晏家莊的一切都要交給你來料理,我今日將這件隱秘告訴你,並非叫你分辨誰對誰錯,只希望你能明白,作為一莊之主,必須付出什麼。”

    “今日上山前我封你啞穴,便是怕你沖動生事,那個孩子,別說你想救,我也不願他白白送命,我甚至想救雲笑忘,可是冰兒,晏家莊沒有力量與整個江湖為敵。”

    晏冰出神了一會,眼神由茫然逐漸變得堅定,看著晏莊主用力點了點頭:“爹,我明白了,今後我會謹言慎行,我不是我一個人,我一言一行,皆會左右晏家莊未來。”

    晏莊主看著自己的孩子,心知他此刻說明白,並不是真的明白,真正的經驗智慧,必須親身去領會,甚至是從失敗教訓中學到,越是痛楚,越是流血,學得便越是深刻。

    江湖何其廣闊,他不能一直護著自己的孩子,必須讓他學會一個人應對。

    “冰兒,你武功已有小成,缺的只是閱歷,我給你三年,你自己一個人獨自行走江湖,這三年內,你不得以晏家莊少莊主的身分做任何事,但是卻不能忘記你將來要做什麼。這三年時間,用你自己的眼,去看清楚這個江湖。”晏莊主頓了頓,“記住,不論如何,三年之後,回來繼承晏家莊。”

    晏冰聽了最後一句話大驚,拒絕之辭正要脫口而出,卻忽然記起什麼,遲疑片刻後毅然答道:“孩兒謹遵教誨。”

    晏莊主欣慰的看了晏冰一會,思來想去依舊有些放心不下,自懷中取出一塊玉佩:“此物乃是白家信物,白家人雖隱匿甚深,行藏全無,但是若是看到有人這塊玉佩定會對你留心,或許能在什麼時候助你一臂。”晏冰接過來隨意一瞧,這一瞧卻教他幾乎轉不動眼珠子,玉佩通體瑩白,略微透明,全無瑕疵,更難得的是玉佩上巧奪天工的雕刻,表面光滑,內裡中空,內部細密而繁復的花紋構成一個隱隱約約的“白”字。

    晏冰仔細摸索了一遍,沒有在玉佩上發現任何接合的縫隙,只在用以穿繩佩戴的小孔處找到一個米粒大小的開口與內裡相通,也就是說,那些繁復細膩花紋的雕刻,全是依靠那個小小的孔徑完成的。

    晏冰暗暗稱奇,卻不知白家以機關暗器聞名於世,自是有其過人之處,於細微精巧處尤見功夫,這樣的雕工,白家主事一輩裡沒有十個也有八個,雖不算多卻也說不上罕有。

    雲門劍,晏莊掌,洛氏藥毒,白家機關。

    白家乃是機關暗器世家,甚少在江湖上走動,近幾代甚至銷聲匿跡,只偶爾在有人冒充白家行事之時出手懲戒,他人方知白家尤存於世間,可謂神秘至極。

    晏冰知道父親這是為他設想,因此也不推辭,卻在心裡暗下決心將此物妥貼收藏好,決不現於人前。

    晏莊主看他神色,知道他心裡打算,卻也沒說什麼,少年人在未曾遭遇挫折之前總是心高氣傲,他當年又何嘗不是如此?

    他原不想讓兒子這麼早出去歷練,只是晏家家規有訓,凡晏家子弟,參霞掌練至第三層者須出行三年,以淬其志。近百年來晏家人丁稀落,到了他這一代竟只得一名男子,他二十四歲方練成第三層參霞掌,晏冰卻足足早了他七年,晏莊主驚喜兒子天資過人之余,卻又為他過早出行擔憂。

    此番帶晏冰觀戰,不過是盼望他知道人外有人,並教他事事謹慎罷了。

    若要說還有什麼緣故,那便是身為人父的小小私心,斷腸崖頂觀戰眾人大多在江湖上有些地位,他與晏冰相伴讓多人瞧見,更將晏冰的身分介紹給一位掌門,已經給一些人留下印象,今後晏冰若是遇著什麼事與這些人打交道,只要不是太過強橫的,多多少少會顧慮他的面子。

    雖說是玉不琢不成器,可為人父母的,又怎能真狠下心不管自己的骨肉?

    ※※※※※※

    晏家父子在客站內相對交談之際,晏莊主口中的半死之人剛剛從鬼門關繞了一圈兜回來。

    斷腸崖壁立千仞,筆直如削,任你有多高明的輕功也無法由此全身而下,但在距離崖頂約摸百丈的位置,有一道僅容一人出入的石縫,入口給一株自石縫中斜長出來的松樹遮擋了大半,石縫內寬敞了些,可也僅能容兩三人對坐,就在這方狹小的空間裡,藏著眾人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雲笑忘。

    說到發現此處,大半還要歸功於雲無雙,他推雲笑忘一同落崖,並非自尋死路,而是自忖無法從眾多武林人士包圍中脫身,決心置之死地而後生,落崖之後便迅速取出天蠶絲綁上雲笑忘,另一頭連上金曜鉤,連連向崖壁擲出,怎奈山壁異常光滑,加之雨勢頗大,就是僥幸勾上了什麼也當即被下落的沖力連同雨水的沖刷震脫了開去,直到看到那株松樹才抓住一線生機,天蠶絲纏繞上松樹之際,雲無雙害怕那松樹經受不住他二人下墜沖力,雙掌拼盡全力對崖壁擊出,他雖得名師指點,但畢竟年歲幼小,用力不當,雙臂登時震得脫臼,虎口開裂鮮血長流,眾人聽得的那一聲慘叫,正是他此時發出。

    置之死地而後生,這話說來容易,真正做來卻是凶險非常,若是沒有雲笑忘,雲無雙只怕成了斷腸崖底的一團爛泥。

    雲無雙這一擊令二人下落之勢稍稍緩了一緩,雲笑忘就趁著這一緩之機,運起體內最後一成真力,左手攬著雲無雙,身子竟似在半空裡借力一般轉折方向,棄去半截斷劍的另一只手搭上石縫邊緣,硬生生的擠了進去。

    這一折一搭一擠用盡了最後一分氣力,雲笑忘全身上下好似給人抽空了一般,劇毒傷痛洶湧而來,還沒來得及給雲無雙一個放心的微笑,他便眼前發黑,倒下之前,他還將雲無雙小心護在懷裡。

    雲無雙小心翼翼的從雲笑忘懷裡挪出來,石縫內光線甚暗,但這對他而言並不算什麼,見雲笑忘口淌黑血,知他命在旦夕,雲無雙連忙雙手抵著石壁強行將脫臼的雙臂接上,忍著疼從懷裡掏出一只瓷瓶,倒出一粒龍眼大小芬芳四溢的雪白藥丸,和著雨水喂雲笑忘服下,待雲笑忘面色好轉,他才回想起方才的凶險情境,害怕得險些哭了出來。

    他自小給母親嬌慣,拜師離家之後雲笑忘對他也是百般寵溺,什麼時候歷過這樣的艱難凶險,可是看一眼昏迷的雲笑忘,他就覺得能救下師父,吃多少苦都是值得的。

    定了定神,他抖著手拉開雲笑忘的衣襟,看見一道自左肩到右腰側的駭人傷痕,長長的傷口好似被火燎過一般翻卷焦煳,雖沒有多少血,卻比血流滿地看起來更嚇人,雲無雙一見這傷,自己也覺得痛了起來。

    咬牙忍著淚水,雲無雙從懷裡掏出一個巴掌大小的扁平玉盒,打開盒蓋,裡面是翠綠剔透的藥膏,雲無雙毫不吝嗇的用手挖了一大塊藥膏,往雲笑忘傷口上塗抹。

    也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疼痛,雲無雙的手一直在發抖,抹起藥來自然也顧不上輕重,才抹了不到一半,雲笑忘便疼醒過來。

    雲笑忘醒來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雲無雙強忍著哭泣的小臉,被雨水打濕的頭發散亂的披著,一幅可憐巴巴的模樣。目光下移,雲笑忘看見他發抖的雙手和手上的藥膏,不由失笑:“別害怕,你師父也不是沒受過更重的傷,現在還不是活得好好的?”他抬起右手,發現方才受了太大沖力,手臂經脈損傷不輕,少說要十日八日方能活動自如,他心裡苦笑,神色卻是如常:“愣著做什麼,繼續給師父上藥。”

    雲無雙愣了一下,覺得有些奇怪,但又說不上怪在何處,於是繼續抹藥,他用藥甚是浪費,將半盒藥膏都用在了這道傷口上,看得雲笑忘很是無奈:“這一盒萬金的碧玉膏就讓你這麼糟塌了。”不經意瞟見放在一旁的瓷瓶,再瞧一眼仍系在腰間的天蠶絲,他忍不住笑起來:“你帶了不少好東西在身上嘛。”他生性豁達放曠,縱然重傷瀕死,依舊有法子笑出來,受他笑容感染,雲無雙的心也放寬了許多,手上動作也順暢了些。

    雲笑忘早就留神了他雙手的不自然,一待衣襟重新蓋上,他便叫雲無雙靠近,伸出左手,自雲無雙的手腕摸索至肩頭,有些無奈又有些氣惱,更多的是憐惜:“今後不准這麼莽撞了。沒幾兩功夫就敢這麼干,要是沒這處地方,咱們都摔死了。”他抬手將雲無雙脫臼又胡亂接上的手臂扳正,語氣嚴厲,手上的動作卻輕柔得不能再輕柔,“真是笨蛋。”

    雲無雙低下頭,撇了撇嘴:“我要是不來,師父你就真死了,別以為我年紀小就看不出來,你這一遭是存心來輸給雲開陽的,用你二十年威名換他名動天下。輸便輸了,勝敗名聲倒也沒什麼,可是我和師兄發現你臨行前蓮姨敬你的那一杯酒有毒,知道你很難在輸掉之後全身而退,便追趕你來了。路上遇到岔路,師兄和我各走一條,身上都帶有兩粒能解百毒的雪玉丹,幸好先趕到的是我,要知道師兄身上除了我給他的雪玉丹可是什麼都沒帶。”

    金曜鉤是當年雲笑忘與東海釣叟比武奪下來的,質地亦常堅硬,雲笑忘把玩了兩日便置之不理,後來見雲無雙喜歡,便送了他做釣鉤,而方才雲無雙所用的天蠶絲、雪玉丹、碧玉膏,也大多是他昔年爭強好勝的戰利品,無一不是江湖至寶,卻在收雲無雙為徒後全拿來做了給小孩兒的禮物,然而今日正是這些小孩禮物救了他的性命。

    雲笑忘看他稚氣未脫的面孔,歎息道:“你不該來的,現在不少江湖人見過你的模樣,他們不會放過你。是我不好,我累你這麼早掉進了江湖凶險。”

    他目光寧靜,悠遠而沒有熱度,雲無雙見他這般模樣,眼眶一熱,低下頭去:“什麼不好不該的,你是我師父,你死了叫我怎麼辦?”他怕看的,不是雲笑忘的震怒,而是他的平靜,那種好似一潭死水似的平靜,在師娘故去之後他就時常能看見。

    雲笑忘淡淡一笑,道:“我可以托付開陽,只要……”

    他話沒說完,就被雲無雙哭叫著打斷:“不要不要我才不要,我不要跟著那個人,他打傷師父,我一輩子都不要再瞧見他!”他滿臉淚水,可憐的神色讓雲笑忘覺得自己像是個將孩子丟在狼窩裡的惡徒,明知道他在仗著自己寵愛撒嬌耍賴,卻說不出重話責備於他。

    他半生縱橫,狂狷不羈,唯獨對兩個人無可奈何,百般回護,一個是自己結發妻子,另一個,便是這靈秀可愛的孩子。

    縱然心頭萬般無奈,雲笑忘嘴角還是忍不住含起了寵溺的笑容:“好好好,都依你,等師父修養幾日,我們找個地方隱居起來,誰都不見。”他一邊說一邊將身子探出石縫,雨幕茫茫中,他窮盡目力,也只能瞧見崖底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在晃動。

    雲笑忘心裡冷笑,知道那是仇家在找他的屍首,可誰又能料到他就藏身在他們頭頂上?

    他坐回石縫裡,笑道:“當真是好雨知時節,待雨停了咱們就出去找你師兄。”若是天氣晴朗時候,難保不會有人發現崖壁上的石縫,但這場雨卻成了他們天然的遮擋,雖然不知今後會如何,但至少雨停之前,他們是安全的。

    他一生快意江湖,似乎從未如此狼狽過,即便昔年失陷於敵手,也未曾升起消極黯然之心,眼下卻不得不托庇雨幕遮掩保命,就好似自在翱翔於九天之外的鷹,卻不得不藏匿在灌木之中,才發現自己早已折斷了雙翼,光禿了羽毛。

    他心中感慨,轉念一想又笑自己好生看不開,他心灰意冷,早已無慷慨任俠之心,此番出來也不過為了成就雲開陽,再不願行走江湖,狼狽與否,又有何干系?

    他全不擔憂另一個徒弟的安危,那孩子知進退明時務,為人老練更兼心思細密,這等時候定然會小心萬端,只要他不似眼前這小傻瓜一般自承身份,便不會有性命之虞。這也是他為何獨獨放不下雲無雙一人的緣故。

    第三章少年宗師

    次日,晏冰便拜別了晏莊主,孤身上路。

    天空依舊落著細雨,晏冰身著灰衣,撐著油紙傘心不在焉的在鋪著青石板的街道上緩步而行。

    眼角余光瞥見前頭街角處躥出來一個人影,正向自己過來,晏冰懶得理會,腳下斜踏輕巧的讓出空隙來讓那人沖過去,怎料那人影靈活得緊,經過他身側時猝然出手,將他向前推了幾步,正好攔住後面追來的幾個青年。

    晏冰被推開之際,聽見那人低聲的說了句對不住,聲音輕柔甜脆,他扭身回望,這才看清那人影竟是昨日見著的甚得他眼緣的雲無雙。

    見著心裡記掛的孩子沒有死去,晏冰有七分驚三分喜,腳下卻忘了收住,直直撞上後面的人。

    被他這麼一撞,追逐的那幾個青年緩了一緩,雲無雙趁機逃得無影無蹤。

    還沒等被自己撞上的青年怒罵出聲,晏冰自己先漲紅了臉長長一揖:“幾位仁兄,真對不住,在下失禮了。”

    晏冰的長相很平凡,論俊美剛毅,他連眼前這幾位一看就是名家子弟的青年都比不上,他生得不是不好看,只是好看得太過平凡,這種平常到近乎樸實的俊氣令人很容易將他忽略掉,而他這身土不啦嘰的衣裳,是用布鋪裡一吊錢能買十好幾丈布料做的,更容易讓人誤判他的身份。

    此刻的晏冰看起來更像一個靦腆的鄉下少年,而不是堂堂武林名莊的少莊主。

    果然不出所料,晏冰還沒直起身子就給人一把推開:“鄉巴佬滾開,別擋道。”

    晏冰順著這一推之勢踉踉蹌蹌的退到一旁,目送幾個青年踏過他落在地上的油紙傘朝雲無雙消失的方向追去,臉上用內力硬逼出來的紅潮迅速褪散。

    “那幾人走了,你可以出來了。”他淡淡道。

    “哈,你怎知道我溜回來了?”雲無雙笑著從晏冰身後的那堵牆上探出腦袋,“我記得你,昨天你也在崖頂上。我很聰明的,只要看過的人就不會忘記。”

    晏冰看著他靈動好看的眉目,呆了一下,才緩緩開口:“我以為你死了。”

    雲無雙皺了下眉頭做個鬼臉:“呸呸呸,你才死了呢。”頓一頓後,他又笑起來:“喂,你過來這邊陪我說話吧,我趴這太容易給人瞧見了。”

    晏冰轉頭看四周沒什麼人,街角唯一一個賣豆腐的年輕人正在打瞌睡,於是施展輕功掠過圍牆,圍牆那邊,竟然是一個荒廢的園子。

    他雙腳剛落地,面前便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利劍,雲無雙拿劍指著他,笑嘻嘻道:“我叫雲無雙,你叫什麼名字?”

    “晏冰。”他直覺地回答。

    雲無雙聽到這個名字也愣了一下,道:“晏家人?我以為你是白家人。”他從懷裡掏出一塊晶瑩潤澤的玉佩,晃了一下後又收了回去,晏冰一愣,探手往懷裡一摸,發現父親給自己的白家信物居然不翼而飛。

    眼前這十二三歲的孩童居然能夠在他全然未覺的情況下從他懷裡偷走東西,這等輕靈手法,就是換了他自己,也未必能做到。假如雲無雙方才不是偷玉佩而是拿匕首刺向他……晏冰頓時驚出一身冷汗,對眼前小自己好幾歲的少年再不敢有半分輕視之心。

    見他不語,雲無雙奇道:“你不生氣麼?”

    晏冰搖頭苦笑:“技不如人,無話可說。”

    雲無雙笑道:“爽快!師父說得果然不錯,晏家人真是讓人不討厭。”他劍尖晃了晃,架勢卻越發完美,只這麼遙遙指著,便封住了晏冰上中下三路,叫他不能輕易動彈。

    見他這般如臨大敵的姿態,晏冰不禁笑道:“你這麼厲害,怕我做甚?”雲無雙這一手固然高明,可他也並不畏懼,只覺得很是有趣。

    雲無雙微笑道:“我真是怕你,我練得最好的便是這身輕功,可你卻毫不費力道破我行藏,如何不叫我心下駭然?”他口中說著駭然,面上神色卻並非如此,“師父雖說過晏家不是敵人,可眼下我身為過街老鼠,卻不得不小心謹慎。你越是厲害,我便得越是小心。”

    他說話無甚顧忌,將自己比作那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晏冰一聽之下雖覺不雅卻又覺得甚是貼切,不由莞爾。其實晏冰並非是覺察了他在牆後,只是看他回眸之際帶著驚異,猜想他會回來,隨口試探,不料真將他給試出來了。

    雲無雙輕歎一聲,今日清晨雨勢稍些之際,雲笑忘與他從斷崖上下來,尋了處農家藏身,才安定下來,雲笑忘便昏死過去。

    雲無雙檢查師父傷勢,才發現雲笑忘背上印著個淡紅色掌印,別人或許不識,可雲無雙卻聽雲笑忘說過一種掌力,名作疊雲掌,練到極致處能傷人肺腑而不露痕跡,乃是雲門劍術之外,另一高深武學。

    那發掌之人顯然未將此功練到極致,可饒是如此,這傷勢也不是雲無雙本身之力化解得開的,好在雲無雙知道治療這掌力的藥方,便托付農捨主人好生照料師父,自己獨自一人潛入城中藥鋪搜羅所需藥材,怎料他運道不好,還沒走近藥鋪便正好撞上昨日崖頂的一位青城掌門,當下拔腿就逃,給他門下弟子追逐至此,然後見到晏冰。

    心裡掛念師父傷勢,雲無雙後退幾步,神色誠摯歉然道:“對不住,眼下情形,只要是江湖中人,我誰都不敢輕信。”他縱身遠去,聲音渺渺傳來,“白家一諾千金,認玉不認人,雲無雙現下苦無幫手,厚顏借玉一用,若是有借無還,晏兄勿罪。”

    他這般毫無顧忌,名借實搶,卻又說得坦坦蕩蕩,叫晏冰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其實他原本就未曾想過要依仗這塊玉佩,只是那玉佩之上寄著父親一片關懷,就這麼給人搶奪去了,叫他好生捨不得。

    晏冰呆了好一會,才苦笑著搖搖頭,心道三年後回去向父親請罪便是,也絕了那份索回的心思:他生性溫柔寬厚,見雲無雙師徒狼狽落難,又怎忍心再前去相逼?

    晏冰漫無目的走著,不知何時已走出這個江南小城,想起今日所見的雲無雙,小小年紀竟如斯本領,不由略微頹喪的歎了口氣,他自小勤勉不怠,爹爹也說世間同齡後輩中沒有能與他匹敵之人,怎料今天見了個雲無雙,不過十二三歲,卻已經高明至此,若是再過十幾年,天底下還有誰是他敵手?

    待得來年他日,江湖中莫不是又要多一個驚才絕艷的雲笑忘?

    他胡思亂想,一會迷茫一會悵然,昨日雖見識了雲笑忘雲開陽的本領,可他並不曾如此灰心,因為這二人都已是上一輩的人,而他正值青春年少,假以時日,定能長江後浪推前浪,可今日卻見著個比他更為青春年少的雲無雙,令他不由疑心起自己從前是否太過妄尊自大。

    不知何時走到了荒郊野外,晏冰心思恍惚,腳下也未曾留意,直到給不知何物絆了一下才打起精神,瞧見地上躺了個人,臉上浮現病態的嫣紅,正是昏迷不醒的雲笑忘!

    ※※※※※※※※※※※※※※※※※

    雲笑忘自藏身農捨裡悠悠醒來之後,從農捨主人那兒知道雲無雙去給自己買藥去了,心裡暗罵這小鬼怎麼如此莽撞犯渾,罵歸罵,腳下卻是一步不停的追了出去。其實他也知道,雲無雙這般折騰,不過是因為傷者是他,若是換了別人,雲無雙雖生性善良不會見死不救,卻也不會如此不顧一切把性命豁將出去。

    為了壓住傷勢,他服了兩粒六陽丹,怎料六陽丹性燥,正好引發了昨日自劍傷處侵入體內的灼熱暗勁,讓雲笑忘傷勢加重,半途昏死過去。

    也幸而他遇上的是晏冰,若是遇上別人,只怕已經淪為荒野幽魂,就是不死,也會成為他人階下囚。

    雲笑忘再度睜眼,見自己身處荒野之上,身旁點燃了一堆篝火,篝火旁坐著一個灰衣少年,正是晏冰。

    見他醒來,晏冰連忙走近蹲下,小心扶雲笑忘坐起,正盤算著該如何讓雲笑忘相信自己並無惡意——他答應父親出行三年不得以本來身份在外招搖,今晨不小心告訴雲無雙本名已是不對,卻一直未來得及想該如何稱呼自己——他還未開口,雲笑忘便已微微一笑:“你是晏冰吧,我昨日見過你和你父親在一起,你父曾對我贊你天資過人呢。”

    晏冰愣了下,慚愧道:“這話小子可是萬萬當不起,今日在城裡街上遇著令徒,見識了他的本事,那才真是不凡。”

    雲笑忘緩緩搖頭,笑道:“你父是一莊之主,自然不能如我一般,窮盡心力為傳人奠基。我才收無雙為徒的前兩年,每日找來上好藥材蒸煮藥浴,為無雙易經鍛骨,又復每日替他打通經脈,我日日與無雙相伴,引導他習文習武,給他說的,是最上乘的武學道理,他有所不明,我便小心啟發,卻不直接道明正解,一日十二個時辰,我幾乎有一半耗在無雙身上,我如此費神,他要是再沒幾分本事,雲某未免太過廢物了吧。”

    他說的雖是實話,卻有一半是在寬解晏冰,雲無雙愛好駁雜,對機關陣法弄簫作畫更為喜愛,於武學一道並不十分上心,否則成就不止於此。雲無雙之名乃是雲笑忘所賜,詡其為天下無雙,可謂無比狂傲:他雲笑忘是何等樣人物,若不是對雲無雙資質喜歡到了發狂,又怎會如此不辭辛苦?

    晏冰不知就裡,聽了他這話,心放寬了許多,對雲無雙也只是羨慕在心,卻不曾有半分惱恨自己父親的念頭。心中放寬之際,他面上也不自覺現出釋然之色。

    他心胸寬廣,對於自己不如雲無雙一事也只是略有芥蒂,一旦想開,便當即釋然,人說拿得起放得下,當世之人大多拿得起,但是能放下的卻委實不多,而晏冰卻恰恰是這樣的人。

    雲笑忘微微一笑,對這少年心性很是喜歡,對雲無雙,他是關心則亂,聽說他去尋藥便著急得不得了,這一暈一醒之後,他也定下神來,想起雲無雙好歹也在自己身邊學了六年本事,沒有什麼只戰不逃的逞能心性,對於藏匿一事更是在行,莫說那些掌門幫主愛惜身份只會派門下弟子追逐搜查,便是他們親自出馬,也未必能擒住那精靈小鬼。

    所以在晏冰和他說了雲無雙被幾個少年人追逐之後,他反而放下心來,就地打坐,運功療傷。

    雲笑忘在晏冰面前進入物我兩忘之境,竟是全不防備,倒叫後者吃驚不小,晏冰感慨其氣度之際也在心裡暗暗想著今後如有機會定要好好問問爹爹,他和雲笑忘究竟是如何相識,雲笑忘怎會對他如此信任?

    驚訝之余,晏冰心裡有一絲受寵若驚之感,也不敢掉以輕心,盡心為雲笑忘護法。

    一個時辰後,雲笑忘行功完畢,氣色好了些,卻沒有休息,只笑吟吟的看著晏冰:“讓我看看你的掌法吧,用你最大的本事,打出最厲害的三掌給我瞧瞧。”

    晏冰心知他是要提點自己,當下依言而行。他略一思索,對空拍出三掌。

    第一掌,聲勢浩大,威勢赫赫。雲笑忘眼中浮現贊賞之意。

    第二掌,輕柔緩慢,渺無聲息。雲笑忘眼中的贊賞變作少許的詫異。

    第三掌,中正平和,全不出奇,至此,雲笑忘神色已經有些鄭重。

    第三掌拍出後,晏冰偷瞧了眼雲笑忘,臉上發燒,低聲道:“請前輩指教。”

    雲笑忘雖是劍術名家,但因曾與晏莊主相交,對掌法也有不少了解,而且武學一道到了極致終將萬流歸宗,兵刃空手已是沒有區別,故而即便是論起掌法,江湖上也沒有幾個人能及得上雲笑忘。

    方才晏冰拍出的第一掌乃是陽剛之力,狠決霸道,功力深厚,非十數年的辛苦錘煉不能成就,以晏冰這等年紀,已是十分難得。

    第二掌,卻是截然相反的至柔之力,看似柔綿不堪,內裡卻蘊含了蜿蜒不絕的柔性力量,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

    這一掌,比一味剛猛更為難得,將掌風連同氣息都收斂到極致,習掌者的心性也需得不帶半絲火氣,如此心性,很難相信竟在一個十七歲少年身上看到。

    至於第三掌,可以說,那是失敗的一掌,晏冰試圖在出掌中將至剛與至柔融合,內勁吞吐收發由心,但他才不過十七歲,能拍出前兩掌已經是到了極限,第三掌勉力為之,卻弄巧反拙。

    這也是晏冰臉紅的原因。

    但雲笑忘卻不曾因此小瞧晏冰,內力圓轉如意收發由心,這等境界,他也是到了二十之後才初窺門徑,而這孩子如今只有十七歲……

    如無意外,十年之後,晏冰定成一代宗師。雲笑忘在心裡暗下斷言。

    沉吟片刻,雲笑忘站起來,默運功力,隔空對晏冰輕描淡寫揮出一掌。

    晏冰睜大眼,一動不動的,任由掌風自他耳邊擦過。

    他不是不願動,而是動不了。雲笑忘這一掌並沒有什麼顯赫威勢,可是他只覺著自己整個人都籠罩在他手掌可及的范圍內,不論逃向何處,都避不開追索而來的掌影。

    只這平淡無奇的一掌,他二人高下立辨。

    逃不開,逃不開,逃不開……

    心神為這一掌所攝,魂魄陷入絕望之中。

    可是就在那樣絕望的情緒下,他的心智一片澄明,看著雲笑忘推出的手掌,掌緣每一個細微的顫動折轉都看得清清楚楚,從前習武中一些蒙昧不明的地方立即有了新的領悟。

    直到雲笑忘收回掌時,晏冰才好似從大夢中猛醒過來一般長吐一口氣,目光灼灼的看著雲笑忘,心裡渴望他再打一掌出來,讓他再看一次,一定不會像方才那樣連動彈都做不到。

    可雲笑忘卻沒有如他所願,而是有些疲憊的盤膝坐下,閉目調息。

    晏冰這才記起雲笑忘是重傷之身,為他演示的那一掌恐怕已經耗費了他不少氣力,不由得又是愧疚,又是感激。

    這一晚,晏冰沒有一刻合眼,腦子裡反反復復回想著雲笑忘那質樸至極的一掌,每多想一分,心裡對雲笑忘便多一分的佩服。

    此時此刻,他完全忘記了雲笑忘在江湖上的惡名,滿心將他當作一位可親可敬的長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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