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州城裡,不缺糧食,不缺被服,不缺柴火,只缺兵。幸得趙大用坐鎮,城上城下不住安排分派,看在梁豐眼裡,心中安定了許多。老趙留下就是好啊,要全走光了,自己倆眼一抹黑,明知對方大軍傾巢而動,能不能撐幾個時辰都是未知。
一會兒見城下已經端上熱騰騰的羊肉泡饃上來勞軍。話說范雍躲在行轅害怕,被元昊耍得跟個孫子似的,越想越生氣,一咕嚕翻身坐起,大聲命令軍廚,把元昊詐降送來的千餘頭牛羊,一下宰了二百,和著大麵饃饃,做成羊肉泡饃,讓延州城將士敞開幹他娘的一頓,好歹也算出出氣。
將士們端起大碗,西裡呼嚕吃得過癮,人人心知這次凶險極大,這條命還不知道能活到哪天。便都放開,高聲調笑,唱著酸曲兒,還跟軍伕索要油潑辣子,大家出一身汗,好跟羌賊玩命。
梁豐見士氣不錯,心中也振奮起來,又跟著喝了半碗湯,便被趙大用勸到城樓鋪房裡暫歇。梁豐一夜未合眼,剛才的興奮勁一過,真有些累了,也不推辭,跟著兵卒到了鋪房,也不管裡面一股腌臢味道,和衣躺倒。這時偏偏又睡不著了,睜眼想想遠在京城的家人,又想想近在身邊的紅顏知己,牽掛沒見過面的孩兒,甚至想起了好朋友趙小六,終於眼皮沉沉合上。
不知過了多久,梁豐覺得身上震動起來,好像很有規律,咚咚、咚咚、咚咚的聲音。他眼睛睜開。第一個反應就是敵人來了。猛地翻身爬起開門朝城樓衝去。
延州城牆寬三丈。每垛隔三尺。可來回跑馬,能運行各種炮車、強弩。此時每個垛口兩名兵卒蹲下,只從縫隙中朝城外觀察。靠裡一面,一排士兵,一人長槍一人骨朵,交叉著排成長長一排,約有五百人的樣子,他們面前則蹲著一溜箭手。與垛口的兵卒形成替換。俱都眼也不眨,靜靜等候。城上所有旌旗全都扯下,只剩城樓頂上旗桿大大飄著一個延字。
這時趙大用已穿上甲冑,手扶大刀,披了雪白披風,站在城樓正中瞭望敵情。見梁豐上來,微微欠身示意,頭一偏,旁邊馬上有人送上鎖子軟甲一副請副使大人披掛。梁豐也不推辭,就地除了官衣換上。改成了白色銅盔,也接過一柄大刀別在腰間。霎時覺得自己威風了許多。
方才誰在城樓裡的震動現在越來越近,趙大用說道:「來了。」
「大概有多少?」梁豐知道他們打仗多了,可以從敵人的腳步聲中大概估算人數。趙大用有些皺眉:「雪天,說不好,不過估計不下四五萬人吧。」
「恁多人來?」梁豐吃了一驚,心裡詫異,元昊昨日連攻數路,他哪裡有這麼多人馬?
城頭嗚嗚風聲大作,吹得梁豐襟袖飄飄,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呼叫少爺。他轉身看去,原來李達已不知何時摸上城來。
「你來作甚?」梁豐皺眉道。
「少爺在抗賊,小的怎能不來?」說完咧嘴直笑。西來日久,他只打醬油了,這回無論如何也要跟在少爺身邊,做個稱職的保鏢才是。梁豐點點頭也不再說。忽然聽到城下馬蹄得得疾馳而來,凝神看去,原來是三四個斥候飛奔而至,手拿紅色小旗不住晃動。趙大用吸了一口冷氣脫口而出道:「十萬?」
梁豐心裡一沉,最後一絲僥倖消失殆盡。
但覺震動之聲越來越響,細聽之下,對方好像不是很急,有條不紊地行軍過來,據趙大用說,最少還有十里之遙才到。
「趙兄,對方如此陣勢,延州是其志在必得。通常攻此大城,改用何種方略?」
「副使有所不知,凡攻大城,必先列陣,前新月,後金印,各陣之間,最少間隔一丈,以備梢炮之需。於城樓前三百步外築望樓以測敵情。陣勢擺開,先通聲叫陣,然後梢炮、火箭開路,繼而撞車、梯車其上,又有工兵鋪設木板渡過壕溝,方有死士先強攻。」
「為什麼要叫陣?」梁豐不解問道。
「這是交戰禮儀,以示正式宣戰了。」趙大用倒是很有耐心。
「我靠!這種狗屁規矩,咱們今天不守了,等狗賊們列陣時,咱們直接大炮轟他狗日的!」梁豐心裡罵古人迂腐,直接出主意道。趙大用一愣:「這不合規矩啊?我軍交戰,若非偷襲,一向如此的。」
「趙兄,你也不看看,咱們多少人,他們多少人?十個打咱一個都有富餘,你還跟他講規矩?菩薩保佑,多殺一個多賺一個吧!」反正這時候拚命了,梁豐哪裡還顧得上擺文人臭架子?怎麼粗魯怎麼來,放鬆一次。
趙大用聽得心頭一喜,這個大人倒好說話。不錯,是這個理。便點頭道:「就聽大人的,等他們擺陣,咱們就用三梢炮先擊遠,殺殺賊子銳氣再說。」
「幹嘛三梢炮啊?」梁豐忽然想起一樁往事,忍不住又多嘴說起話來。
風雪之中,終於等來了黨項大軍。遠遠大道一線越來越黑,像烏雲般卷地而至,一線變成一片,一片變成一面,慢慢地靠近,遠處天際卻仍有無窮無盡地隊伍齊齊挺進,梁豐越看心情越沉重。完了,大約這回逃不掉了!別說城上各種梢炮才一兩百架,就是再多一倍,也不夠人家消化的。
隆隆聲中,遮天蔽日的敵人隔著城門三四百步處終於停了下來,老遠瞭望,只見有條不紊地準備安營紮寨。半晌,梁豐悚然一驚,原來黨項大軍中高高撐起一面金黃色大纛。
元昊親臨!
梁豐忽然覺得鎖骨發緊,喉頭有些喘不過氣來。這位名震宋遼一代梟雄終於出現在自己眼前!
果然不出趙大用所說,後面安營紮寨。前方已經數路人馬緩緩上前。要擺開陣勢了。趙大用聽了梁豐的話。漸漸左手抬起,平靜地注視著敵人。眼看他們集結快要完畢,趙大用手往下一按,兩旁各有小校舉旗揮動。呼呼聲中,數十塊四五十斤的巨石,夾雜這一百多塊二三斤至十來斤的大石塊飛過城頭,密密麻麻向對方陣勢砸去。
戰馬嘶鳴,兵士慘叫練成一片。三百步外黨項兵一下子被砸中了數百人馬。陣勢卻不敢有亂,只是大陣後面一陣sāo動。坐在中軍高台上的元昊心中盛怒。宋軍歷來禮貌有加,必要等戰書射上城頭方才交戰,這回居然不講規矩,出手就傷了自己數百人!
但他這次是御駕親征,區區傷亡還輪不到自己出手。只見手下主帥野利仁榮抽刀揮處,又有幾個大將緊提韁繩,猛夾馬身衝向陣型。這邊也推出各種炮車,機關扳動,飛石還擊上去。
奇怪的是。黨項這邊射向三百步開外的宋軍城樓,最大的七梢炮能拋動斤百斤的巨石。卻不能及如此遠。四五十斤的都無這等勁道,只好用些不足二十斤的五稍炮、三梢炮還擊。
延州城樓早有準備,看到敵軍炮車推動,趕緊吩咐隱蔽,石頭飛來,卻只砸得城上痕跡無數,傷人卻不過二三,死的都無一個。反正這發一炮要好長時間,對方一輪發完,這邊已經準備就緒,趙大用又下命令,這次發出的確不及第一輪一半,力道卻不減輕,又折損了對方上百人。
黨項軍立即傳令,後撤兩百步,離開敵人射程範圍,重新佈陣再上。看到敵人後撤,趙大用對梁豐笑道:「副使此法果然甚妙,嗨,都是咱武人粗魯,咋就沒想到呢?哈哈!」
原來剛才梁豐想到射程問題,梢炮本來各有規格,所裝大石斤兩不同,射程不一,威力各異。他想既然大石頭威力大但射程短,為什麼不用七梢炮裝五梢炮的石頭呢?射得更遠,威力更大。於是許多四五十斤的石頭被射到了原先無法達到的距離,造成黨項莫名其妙的傷亡。
這道理說起來好笑,當年梁豐學校舉辦運動會,他們班有個二貨同學參加投擲手榴彈項目,這倒霉孩子在自己也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錯把女生用的三斤手榴彈當作男生用的五斤規格,唰第一下,越過足球場全場,幾乎直抵學校牆根兒。頓時造成學校轟動,以為出了個運動奇才,班上同學們幾乎喊翻天了。最後才查出來,判這熊孩子犯規。
雖是小故事,卻提醒了梁豐,一下子把梢炮變成了己方的優勢武器,首戰告捷。
不過還沒來得及高興多久,就看見城下遠遠一片黑色,黨項依舊佈陣,但馬上填充盾牌兵打頭,步步朝前推移。這麼一來,炮石的威力就小了許多,大石頭傷人也有限,小石頭根本起不了作用。打一炮得好幾十個人拽繩子扯半天呢,要阻止對方已不可能。弓箭手也不成啊,人家盾牌高舉,你射多少下去都是白搭。
接著就是十幾輛沖車一字排開,押在陣中緩緩而來,沖車高達四丈,內有弓弩,下有撞木,還裝有單梢炮、雙梢炮。幾乎與延州城樓平視,等到沖車靠近城樓,那這邊的優勢就又大打折扣了。
元昊幾乎是傾國而出,對延州存了必克之心,要速戰速決不惜血本。
梁豐正看得發呆,忽然聽到趙大用大聲叫道:「隱蔽!」下意識腦袋便往後一縮,還沒反應過來,只聽的嗡嗡之聲大作,接著呼呼風聲從自己頭上飛過,敵人萬箭齊發,為下面攻城兵卒進行掩護。一霎時城樓上被射得跟個刺蝟似的,宋軍完全被弓箭壓制住,連頭都伸不出去。
趙大用心中大急,只有拚命揮手,城上宋兵也紛紛冒著箭雨,朝城下對射還擊。這一陣優劣變化,城上雖有垛口城堞掩護,但仍傷亡過百,而城下因為盾牌掩護,幾乎毫無損傷。
這麼一來黨項士氣大振,陣後步軍抽刀高喊,推著雲梯車直朝城牆衝殺過來。
「滾油!」隨著趙大用一聲命令,已經燒得冒青煙的滾油大瓢大瓢朝城下潑出去,城下頓時慘叫聲一片。雖說隆冬時節穿得皮實。但畢竟手腳腦袋還在外面啊。大片的滾油當頭淋下,區區頭盔哪裡管用?許多倒霉黨項軍便被順著脖子領口燙得皮開肉綻滿地打滾,好歹還算阻了一阻敵人的攻勢。
後面沖車已經漸漸靠近,城上各都頭馬上指揮搬出床弩,將弩箭裝上機床。床弩很大,可裝三大六十小共六十三支弩箭,其中大弩如槍桿粗細,釘頭足足三斤多重。近一丈長。小弩雖細,但射出威力也不可小覷。
在統一號令聲中,三十架床弩絞盤嘎嘎轉動,轉動駑與機床的連軸,紛紛對準沖車,聽得一聲放字,通通通一千多支箭弩成排地激射而出,十二架沖車無一例外全被大弩集中,饒是沖車外罩堅韌的牛皮等物遮蓋,依然被大弩射了對穿。許多黨項士兵都被射死在裡面。
但是這點傷亡對於黨項來說實在是小兒科得厲害,大軍依然有條不紊前行著。大軍衝到城下,也用小弩紛紛仰頭朝城頭斜射,壓制了宋軍居高臨下的防衛,掩護著雲梯牢牢靠在城牆上。
無數的黨項兵如同遍地螞蟻般呼喊著,大刀揮舞,沿著雲梯衝向城頭。霎時間雙方已經從起初的佈陣接觸變成了白熱化的城頭爭奪戰。
梁豐已經抽出大刀站在垛口後面,下方的箭弩一時間還射不到他,已經偶有爬得快的接近了城頭,這時延州廂軍運送武器的速度已經加快,大大小小的石頭石塊是現在最有效的武器,宋軍輪流抱起石塊往下猛砸,幾乎是每擊必中,都有敵人應聲摔下。但黨項射手不住地朝上發射箭弩,每一輪的遠射,也必有宋軍中箭傷亡。
漸漸地一個、兩個、三個,敵人稀稀疏疏攻上了城牆,城上頓時聲浪高漲,骨朵大刀全力朝這些敢死隊招呼,總算現在城頭還佔優勢,第一輪猛攻終於被壓了下去。
梁豐忽然覺得自己很無力,眼看著密密麻麻的黨項軍源源不斷衝殺上來,如同浪潮一浪接著一浪,自己周圍將士傷亡越來越多。這次遠不同上回塞門守衛,那一次明知是計,雖然情勢危急,但還能鎮定自若。這次元昊卻是動了真格,抱了必取之心。
他恐懼漸漸到了頂點,再也忍受不住這種折磨,啊的一聲歇斯底里狂叫,舉起大刀瘋狂地朝不遠處一個垛口正鑽出來的敵軍衝去,那敵軍還未來得及反應,就被他唰地一刀,從側面猛劈下來。要是個有經驗的老兵,必定下手準確,正中頸部。也是這敵軍倒霉,偏生遇到梁豐這種生魚片,瞄也瞄不準,卻重重一刀砍在肩膀處。他是步軍,裝備護具差了騎兵許多,只穿了紙甲,如何能擋住粱瘋子這麼沒頭沒腦的一擊?頓時慘叫著趴在地上,刀刃已經砍斷了他脊背。因用力太猛,梁豐手裡的刀也幾乎脫手。
他奮力抓住刀柄,猛地抽出又是一刀下去,可還是沒有瞄準,這次正砍在敵人後腦勺上。那黨項兵頭上帶著鐵盔,被他砍得連著鐵皮深入頭顱,這次連喊都沒喊,就此昏死過去。梁豐以為他死了,剛才太猛,這時心跳不已,背靠城牆不住喘息。
忽然呼地一聲,梁豐覺得自己左後方好像有什麼東西晃了一下,本能側頭閃避,一把明晃晃的彎刀從自己腦門直劈而下,幾乎是貼著鼻尖擦過。他想都不想,又大叫一聲,順手將手裡大刀甩出,咚地一下,刀刃沒揮出去,刀柄卻砸在偷襲敵人的肚子上。
那偷襲敵人剛剛衝上城頭,一隻手扶著城垛揮刀看他不中,卻被他刀柄撞在肚子,悶哼一聲,仰頭便垂直摔了下去。這一摔不要緊,緊跟在後面攀爬雲梯的數人都被砸到,紛紛掉在地上。
在離梁豐不遠處的趙大用眼看敵人越爬越多,簡單的弓箭是壓制不住了,急忙下令猛火油伺候。
猛火油就是石油,本來就是在延安發現的土特產,多得要死。原先是用來裝備猛火油櫃的,此時也被趙大用下令運上城頭,數十個士兵抬起大桶,裝得滿滿當當沿著城牆淋了下去。
這玩意兒不遇火又不著,大冷天的,黨項軍沒反應過來,還以為對手沒招了,只好給自己們潑冷水呢,誰知號令過後,數十根點燃的火把一齊扔下。騰地一下,延州城下頓時成了一片火海,燒出一條長長的隔離帶來。那些被油潑中的,無一倖免,俱都燒成火人,或從雲梯掉下,或到處亂竄,燒得皮肉滋滋冒煙。
黨項軍看到對方如此利器,嚇得攻城速度慢了下來。那些敢死隊也不再沒命地往上衝了,城樓總算緩了一口氣。
然而黨項的凶悍畢竟非同尋常,馬上調整方式,以盾牌手為掩護,高舉一人多高的黑漆盾牌,身後跟著步軍,又往上衝。猛火油再潑下,只要盾牌手不被石塊砸中,便可穩穩遮住烈火朝上衝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