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大宋 第五卷 打仗不要跑 382、什麼好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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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撫使行轅的暖閣之中,范相公在燒得旺旺的銀絲炭爐邊舒服地坐著,交椅上還墊著厚厚的猞猁猻皮,暖和無比。手裡攤開紅綢封皮夾板,恭楷謄書的《上欽命鹹平進士龍圖閣待制右諫議大夫知延州事陝西安撫使范公書》,一字一句地讀著,不時臉露微笑。

    為了表示自低一等的規格,這封外交信以元昊年幼的長子寧令哥的名義遞來。信中很謙卑的語氣對范雍表示了敬佩和嚮往,言說既然宋天子已發明詔,先前下國罪孽深重,得到喜訊都不敢相信,遲遲沒有主動上門,請求原諒。范公威名震於西北,無論各族,俱都五體投地,有你老人家來主持和談,再好不過,希望秉持朝廷一貫泱泱大國的氣度,不與屬國計較,早些促成雙方和平,則番外之民之大幸!. .

    范雍很享受這種辭藻華麗,語氣謙卑,又對自己極盡尊崇的信件,頓時覺得雖然西北清苦,能有此風光一回,也不枉走這一遭了!

    他認為,以自己的身份地位、在西北黨項人心中的威望。主持這次和談。很般配。

    幾千年來。所有的中國官僚,無一例外都有這個毛病,以為自己有多了不起似的。其實幾千年來所有的中國秘書,無一例外寫這種公文的時候,作的都是填空題罷了。別說是范雍,就算換一個桶雍,人家也只把名字一改,照樣送來。毫無差錯。

    要知道,下屬、員工、老百姓表面上尊重你,哪裡是因為你這個人?而是你這個屁股下面那把椅子而已。哪天捲鋪蓋滾蛋,你他媽連個屁也不是!

    可惜,范相公不知道這個道理,或者是明知道也要裝作不知道,起碼這感覺很好啊,何必去深究它煞風景呢?

    所以他根本就不會去想,要不是王德用、郭遵、劉奎他們打了幾個勝仗,人家回來求和麼?跟你有鳥關係啊!

    扯遠了。拉回來。

    話說范相公爽了好幾遍以後,命人把王德用請來。商議和談日子。按說他可以自己決定的,但軍事方面還是王德用負責,問問人家準備好沒有是必須的。梁豐提議沒錯,小心駛得萬年船嘛。

    王德用雖然心裡難過,但還是恪盡職守,表示馬上精心準備,爭取盡快將各種防範措施做好,以便年前把這事兒給辦了,讓京城官家、太后過一個開心年。

    「元輔啊,也不必太忙,我得到信,你們上次兩場勝仗,朝廷特旨嘉獎,估計過幾天就要到了。到時候先給授獎的將士們慶賀一番,讓他們先風光風光,感受朝廷恩典,也好顧全大局,莫壞了事才好。」

    范雍心裡知道西北將士對黨項的感情,內心深處還是怕他們做出什麼有失大國體統的事來,反正獎賞也是朝廷給的,先拿來安撫一下,有了面子,自然要穩定一些。王德用不知他心中的彎彎繞,聽說有嘉獎來,當然大喜,畢竟是弟兄們一刀一槍掙出來的,既然一把手發話了,焉能不大辦一次?趕緊答應了,喜滋滋地出去。

    果然,不多幾天,朝廷的宣撫隊伍就來到了延州。等梁豐跟著王德用出城迎接的時候,兩人心中都是一涼,原來朝廷只派了三班院和西府審官院的兩個郎中並幾個自己都不認識的老黃門前來宣旨。打了兩個勝仗,活活賺了黨項六七千人,還抵不了一個縣令捉拿幾個響馬盜賊,得到流內銓的嘉獎規格高。

    雖然不忿之極,卻不敢說出來。將士們哪裡懂這個?就光知道朝廷嘉獎了啊,難道要說出來寒了大家的心麼?只好強裝笑臉相應。

    黃門來使宣讀詔書,永興軍守土有功,作戰勇猛,特賜李士彬加昭武校尉銜、郭遵振威校尉銜、劉奎禦侮校尉、狄青仁勇校尉、焦用陪戎校尉。

    王德用帶兵有功,主帥中書,賜紅袍一領,錢五百貫。其餘各有封賞,梁豐重升正七品朝散郎,韓琦也得了個從七品宣德郎的頭銜。

    整個永興軍全體將士,每人賜錢五貫,新制冬衣一套,陣亡將士,另有憫恤。

    一窩子來宣旨頒獎的倒霉官員們生怕多沾了西北風沙,急匆匆敷衍了事做完過場,頭都不回趕緊告辭,免得被挽留多贅天。

    范雍笑瞇瞇前腳送走客人,回頭大聲宣佈,所有立功將士,齊居州,開一個慶功大會,各營區設分會場,不能親自到場的,不當班的都可以參加,大家樂呵樂呵。

    還別說,這手真管用,那些丘八哪裡知道裡面的玄虛,個個興高采烈,反正有的是壯勞力,殺豬宰羊搭棚子最拿手的,趕緊就張羅起來。

    到了冬月初九這一天,鳳凰山大營擺開長桌宴,又單設一席,范雍居中坐了,王德用、石元孫下首陪坐,於禁、陳平原、梁豐、韓琦等等各就各位陪同,對著熱騰騰的大塊燉肉,慶起功來。

    范雍本來是個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對著這些毛都沒拔乾淨的大肉沒半點興趣,只是自己要來露一個面,顯示一下愛兵如子罷了。

    不過氣氛熱烈,吃得倒也歡暢。席間也猜拳行令吆五喝六好不快活。酒過三巡,范雍忽然想起來,自己還沒表示一下意思,便道:「玉田、稚圭。老夫今日身子不豫。外面的將士們就不去應酬了。就煩勞你二位代勞一下。替我去陪他們吃一杯酒吧。」

    梁豐和韓琦自然答應,端起自己的酒盞就朝外面走去,幾百軍士正在外面鬧得更歡,大冬天的有酒驅寒,有肉大嚼,還有比這個更爽的麼?只見划拳打馬者有之,提耳灌壺者有之,放聲高歌者有之。高聲大論者也有之。眾人見到他倆出來,哄然齊聲唱喏,大聲問好。就為了他倆雖系文官,但塞門一戰,和將士共同進退,死守城頭,表現了真正的兒郎氣概,大家佩服。

    梁豐好生感動,和韓琦一道不住地點頭招呼,微笑答應。走到中間,扯過一條凳子來。梁豐上去站了,舉起手裡斟滿的酒盞大聲道:「眾位兄弟,今日西北立功,朝廷嘉獎,是咱們的大喜,大家一定要放開胸懷,吃好喝好,方對得起當日的苦戰,不負了朝廷對咱們的關心。在下與韓書記領了相公鈞旨出來,特意敬大家一碗酒,祝咱們永興軍歲歲生發,長戰長捷,成為這西北一路的定海神針!來,大家干啊!」

    最後一句,他扯著嗓子這麼一喊,下面幾百人齊聲附和道「干啊!」聲震雲霄,豪邁無比。韓琦也站上凳子,同梁豐碰了碰碗,團團一敬,二人仰頭就把碗裡的酒一口乾了。酒雖不烈,卻也是一股熱火從喉頭直到丹田,盡都燃燒起來。

    將士們大聲叫好,也紛紛把手裡的酒喝了。

    梁豐和韓琦下來正要轉身離開,將士們哪裡肯依?一個個拽著不放,非要同他們單獨喝上一碗才算。二人怎麼禁得起這個?梁豐急忙推脫,實在不行,淺淺嘗一小口表示,口裡還不住抱歉。

    韓琦卻不太情願,但身在人海,執拗不過,只好依葫蘆畫瓢喝了幾口。好不容易抽身回來,兩人已經紅光滿面,渾身是汗,看得范雍等哈哈大笑。

    又吃得幾杯,外面掀開帳簾,走進一個人來,手裡端著酒碗,卻是塞門指揮劉奎。劉奎進帳,躬身團團唱了一個肥喏道:「相公、督帥在上,末將劉奎,今日咱們永興軍大喜之日,小的出了幾把蠻力,也得朝廷厚賞,生受有愧。感謝督帥指揮有功,特來敬相公和督帥們一盞,以表心意!」

    范雍這時心裡高興,點頭笑道:「嗯,你新進了禦侮校尉,端的甚有功勞,這盞酒,該當喝的。老夫量淺,就意思一下好了。今後依舊奮力報效國家,定不虧待你等。」說完率先舉起酒杯就抿了一口。王德用等人見他喝了,也紛紛抬起酒杯陪了一杯。劉奎得了相公的大面子,歡喜不盡,一口將手裡的酒乾了,熱血澎湃,躬身出門而去。

    劉奎才走,又見幾個小校簇擁著狄青進來,也是一樣,要敬相公們的酒。范雍看了狄青的模樣,心中很是喜歡,專門問道:「遮莫這個就是那戴青銅面具,親手取下賊酋性命的狄漢臣麼?」

    王德用道:「正是他。武藝精熟,氣度沉穩,臨危不亂,頗有古人之風!」老王這是真心喜歡狄青,不吝褒獎。

    范雍笑道:「既是元輔愛將,也可喝得一杯!」說完又抬起酒杯來飲了一口。狄青本不善言辭,是眾兄弟推了進來,又見大哥在一旁鼓勵,心裡高興,也急忙把酒乾了。肥肥地唱一個喏,同兄弟們躬身退出。

    范雍放下酒盞笑道:「元輔啊,這軍營之中的酒風,該殺一殺了,如此飲酒,不成樣子不說,耽誤大事可了不得。老夫今日總算領教,怕是再來幾個,就撐不住了也!」

    王德用忙到:「相公說的是。不過軍營中向來禁酒甚嚴,只今日三軍高興,也都是些不當值的熱鬧一回,以後並不敢犯的。」范雍微微點頭,也怕了再有人來車輪敬酒,自己招架不住,便欲起身離席而去。

    哪知剛抬起屁股,外面一個炸雷般的聲音笑著進來道:「小的來遲了也!」大家抬頭一看,正是塞門跟著狄青殺出城立了大功的焦用焦都頭。

    焦用面目粗魯,又黑又壯,還有一部鋼髯像刷子一樣根根紮著,便如同個判官一般。實在與范相公的審美情趣格格不入,就有些皺眉。

    只聽焦用又道:「相公大人,督帥。今日小的僥倖也立了些功勞。掙了個陪戎校尉。也是督帥栽培。自今日起,俺老焦也是有功名的人啦,快活煞!小的敬相公、督帥,還有軍巡使,韓書記一杯,表表心意,先乾為敬!」說完也不管旁人答話,一仰脖子。就把滿滿一碗酒整得點滴不剩,樂呵呵地看著大家。

    王德用也微笑點頭,抬起酒杯,就等范雍說幾句話,也陪喝就是。誰知范雍面色不豫,勉強笑道:「焦都頭是吧?也是立了功的,不過今日老夫已經過量,不能再飲,就勞煩督帥替我與你吃一杯吧,也祝你前途無量。」說得甚是勉強。

    王德用站起來正要說話。焦用卻瞪大眼睛道:「啊?不喝啊,俺是聽外間說劉指揮和狄兄弟前來敬酒。相公都飲了,才腆了臉進來掙個面子的。難道是俺立功少了麼?」他在外面已經喝得頭大,別人起哄,腦子一熱就也跟著進來。誰知人家范相公不喝,他一時拐不了彎,便脫口嚷了起來。

    王德用眉頭緊皺,道:「小焦,相公面前不得高聲喧嘩。相公今日已經到量,正要離席,我同你喝了,快下去找兄弟們快活去吧!」說完急忙把手裡酒喝了,要他下去。

    焦用卻是個鑽牛角尖的,越想越覺得虧,前二位都是相公陪酒,怎麼輪到自己就只剩督帥了?雖說督帥才是自己最敬重的,但這是面子問題啊!

    當下搖頭道:「督帥看得起俺,俺謝謝督帥,只是這麼出去,沒得叫弟兄們笑話。還請相公好歹賞臉則個!」

    范雍臉色便冷了下來,淡淡說道:「我若不喝,你待怎樣?」

    焦用一聽,氣往上衝,大聲道:「也不敢怎樣,便只想問一問,弟兄們屍山血海掙來的功勞,還抵不過相公手裡一杯酒麼?」

    他聲音本來就大,一進來外面就有許多人看熱鬧,這時聽見裡面好像冷了場,更是一個個頭挨著頭擠在帳外想聽個究竟。也就有人嘰嘰咕咕議論起來。

    范雍被他搶白幾句,心中盛怒,又看見外面人頭攢動,好似在瞧他的笑話,臉上就更掛不住。只聽王德用在一旁喝道:「殺才,灌足了黃湯,不看四六了?這是甚等所在,豈是你撒潑之地?快滾了下去,明日酒醒,再同你算賬!」明喝暗護,想要救場。

    范雍冷冷看著焦用,等他反應。誰料這貨也倔著頭不走,兀自說道:「不走,俺就想問個明白!」

    范雍怒極,冷笑一聲道:「好,不錯,軍曹官何在?」他這是在發命令了,下面就有人急忙去叫軍曹官。一會兒魏元瑜得了命令,急忙趕來請示。范雍也不囉嗦,直接道:「焦用使酒鬧事,狂悖犯上,重犯軍令,拖出去砍了!」

    他一發話,眾人俱都大吃一驚,原先坐著的,趕緊起身。王德用忙勸道:「相公,這廝果然下流,不過看在今日大喜之日,且放他一馬,改日再和他計較不遲!」眾人也急忙跟著相勸。

    「哼哼,都鬧到老夫鼻子上了,還要放他一馬,元輔不會是成心看老夫笑話吧?」此話誅心之極,王德用哪裡還說得出話來。在座之中,只有韓琦暗暗高興,這廝不分場合取笑過自己幾次,早就懷恨在心,哪裡肯勸?冷冷的袖手旁觀。

    外面眾人聽了,一下子沸騰起來,都說是范相公為了敬酒,要殺焦都頭了。劉奎和狄青剛才敬了酒,聽到這麼一說,知道老焦毛病犯了,手足情深,急忙不顧規矩,擠進帳來,兩人撲通跪在中間。劉奎抱拳低頭道:「相公大量,焦都頭今日喝得太過,沒了規矩,且容饒了他這一回,末將領他下去,重重責罰!」這時魏元瑜已經叫了四個執法軍士進來,將焦用狠狠壓住,焦用彎腰低頭,酒意沖得胸口喘氣,欲待說話,卻說不出來。

    老范卻已經把剛才看到兩人的歡喜變成了遷怒,要不是你倆先來敬酒,這貨豈能跟著來撒潑?也未必不是你們攛掇的!當下怒喝道:「住嘴,就憑你二人,也敢來求情麼?今日非砍了這廝的頭,已正軍法!」

    梁豐眼見事情鬧大,再也忍不住,走到范雍跟前,先施一禮,正要開口。范雍卻大袖一拂道:「玉田無須多言,且自顧好你的身份!」那意思是說你一個文官,別跟這些兵痞攪到一起去,頓時把梁豐的嘴給堵了回去。

    跟著跪在地上求情的狄青,他原本嘴笨,一直都不敢說話,見眾人都被范雍吼得不敢做聲,一股氣上湧,鼓足勇氣叩頭道:「相公,焦都頭塞門遇險,勇猛衝鋒,大好男兒,萬乞饒他一回則個!」說完又連連磕頭,留下淚來。

    在旁邊一直漠然不語的韓琦聽到狄青這話,心裡冷笑起來。也不知如何,他始終是對狄青很見不慣,每次見到他,無論人家在他面前如何有禮,越是謙卑,韓琦心中越是膩味。這時見焦用被綁,心裡本來痛快,又見狄青壯膽求情,竟冷笑兩聲說道:「好男兒?哼哼,東華門外以狀元唱出者為好男人,他算什麼好男兒?武夫而已!」

    一句話說出,狄青霍然抬頭,滿臉疑惑悲憤地看著韓琦,說不出話來。

    帳裡帳外,聽到這句話的,頓時冷了半截身子,方才熱鬧喧嘩的場面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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