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眾人刺耳的笑聲中,賀真心知遮掩無望,眼裡發出野獸般陰狠的目光,低吼一聲,從腿上皮靴中猛地拔出日日藏在身邊的短刀,擰身撲向李士彬。
兩人面前隔著一張案桌,卻不甚遠。李士彬好似沒有防範意識,完全沒料到賀真這麼快就狗急跳牆。只見賀真矯健如狼的身影騰空而起,明晃晃的斷刃直取李士彬面門。
說時遲那時快,一條大棍從賀真身後揮出,時間剛剛好,砰的一聲悶響,重重打在賀真騰起的小腿上。半空中的賀真力量全失,一下子摔在案桌跟前,掉下來時手裡的刀和李士彬的面門只差了兩尺。
還沒等他翻身爬起,兩旁一擁而上亂棍齊發,打得賀真只有出氣沒有進氣。李士彬自始自終安坐不動,鎮定如山,皺眉輕輕一揮手,兩旁的軍事才收棍退下。
老李離開座位走到賀真面前,輕輕一腳先踢開他手裡的短刀,慢慢蹲下。只見賀真張大嘴艱難地喘息,卻沒半點呻吟之聲,目光也不散亂。李士彬豎起拇指讚道:「好漢子!」
站起身來淡淡說道:「押下去。」幾個軍士上前,左右拉起賀真,反扭胳膊拖了出去。旁邊一個屬下上前說道:「砦主,請將這廝交給末將嚴刑拷問,定要問出賊子進攻計劃,咱們張網以待!」
「不必了。這樣的漢子,無論如何折磨,他是不肯吐口的。算了,給他一個痛快罷,砍了!」李士彬很平靜說道。敵人既然不肯投降。留著也沒用處。殺了就是。
軍曹官得令出去。不到一炷香時間,便托盤舉了賀真的腦袋進來請砦主驗看。那賀真死時依然雙眼圓睜,似有說不盡的遺憾之意。
兩國交兵,人命便不值錢,一條漢子,一個為黨項忠心耿耿打入敵人內部的jiān細便從此在世間消失。
其實李士彬早已成竹在胸,賀真不會招,不代表別人不招。陸續來詐降的黨項軍被他編為百人一隊。早就四下裡分開看管起來。那些黨項軍一被看押,其實稍有些腦子的都知道,國主的計謀被人家識破了。
因為分開看管之時,每百人被團團圍在三四個碩大的帳篷內,吃喝拉撒都在裡面,根本不准離開。人人都被卸了盔甲裝備,一人發一件薄薄中單穿著,連雙靴子都沒有,赤著腳。這樣子能翻得了天麼?
殺掉賀真,宋軍並未走漏消息。而是將降兵裡大大小小的首領全都挑剔出來,開始了秘密的殘酷大刑伺候。要問出元昊進兵的計劃和指令。
七千降兵裡共有五十多個大小首領,在宋營裡如同名廚手下的食材一樣被各種熬煉。要說起來,漢人也不是心慈手軟之輩,其中最有效的一個手段,就是每日用粗粗的荊條抽打一頓問話,不說就算,拖下去用軍營膏藥療傷。那膏藥清涼止痛頗有神效,才塗上去,不到一個時辰,疼痛漸止,休息一天,好吃好喝給著也不虧待。等第二天,又拖出去同樣用荊條抽打再問。
一般受刑之人,都有個神經承受的極限,被打得狠了,要麼昏死過去,要麼熬不住招供。可是這些詐降兵屬於黨項軍的敢死隊,意志堅定,哪裡是普通人可比?何況是頭領呢。幾頓毒打當然不能解決問題。
要是天天這麼打,這些人或許神經都痛得麻木了,估計承受力會越來越強,但宋軍這種刑罰妙就妙在每天的感覺都如同第一次受刑般新鮮**。想想吧,打痛了就醫,醫好了再打,還逐漸發展到用鹽水潑灑傷口。這大熱天的,那刺激可就大發了。
反覆幾次下來,終於便有人熬不住了,大聲慘叫道:「我招啦!」行刑之人放下荊條,走過去要問端的。忽然旁邊也有一個跟著叫道:「他只是個小校,不知多少,我招啦!」
那邊的宋軍又疑惑地看了一眼,過去問道:「那你是啥官兒?」
「回軍爺話,我是大夏軍中營指揮使。」
「呵呵,一條不小的魚啊!」宋軍樂啦。黨項軍制其實同宋軍相差不多,一個營指揮使便管著五百士兵,也算是下級軍官裡的上等貨色。
「好啊,那你說說吧,你們準備幾時來攻我大宋?」一個軍士問道。
「唉,軍爺,小的已生受不住了,可否先解開繩索,上些膏藥?痛殺人也!」那營官呻吟哀求道。
這邊想了想,點點頭依了。先給他塗了膏藥,又解開繩索,還端了一碗水過來讓這廝喝下,照顧可謂周到。
那營官顫抖著手接過水來,咕嘟咕嘟喝了幾口,伸手一抹嘴,忽然雙眼圓睜,大吼一聲,將手裡的碗狠狠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宋軍臉上砸去。「啊」的慘叫聲中,那宋軍被砸翻在地。其餘人還未反應過來,只見這營官已經暴起,撲向一人,翻滾之中,重重兩拳打在宋軍頭上,搶下他手裡長槍朝門外奔去。
那群兵士都嚇得懵了,大呼小叫紛紛上前攔截。只見這黨項營官勇猛一擊,左支右擋,毫不慌亂,掩面虛晃一槍逼退眾人,逃出營外。他目光鎖定拴在遠處幾匹戰馬,幾個箭步便衝到跟前,抬手一槍,穩穩地戳斷了韁繩,翻身躍上馬背雙腿猛夾,竟朝後營衝去。
原來此人本是黨項詐降兵中的骨幹,武藝超群,比賀真還厲害得多。方才受刑,聽到同伴吃不住刑要招供,急切裡發起狠來,假意要招,尋了這個破綻便逃出大營。宋軍猝不及防,又加上他勇猛凶狠,竟著了道兒,被他搶了戰馬衝殺到了後營。
沿途圍追堵截,這廝卻越戰越勇,不住在營中縱馬穿梭如滑魚一般。這方因為離得太近,竟又不敢放箭射殺。生怕傷了同袍。更讓他得了空子。幾番拚殺。這人終於衝到了後營所在,後營設防自然比正面城門稀鬆得多,兩旁望樓之下,只有一排拒鹿馬攔著,又不甚高。那黨項營官騎術精絕,大喊一聲,雙腿一夾一縱,胯下戰馬如同騰雲駕霧一般跳過拒鹿馬。絕塵而去。後面宋軍這才紛紛放箭,卻已追之不及,眼睜睜看他消失在眾人視線。
這一番陡變,李士彬暴怒非常,所有看守士卒全都領了軍棍,剩下那些黨項頭目卻因禍得福,沒有繼續被摧殘。
事情傳到延州,眾人大呼可惜,如此緊要關頭,闖營走脫一人。那就等於是大軍所有計劃全部泡湯。一條請君入甕的大戲匆匆落幕,王曾、王德用等人沮喪可知。
然而事情變化遠遠不止於此。天聖三年八月底,由北遼轉交的一封信又放到了慈寧殿的鳳案之上。
嵬名元昊請罪上表,冒犯天威,罪該萬死,願廢夏國衣冠,重歸德化,恢復賜姓,改名趙元昊,兩家休兵。只要大宋朝廷歲賜茶磚五千斤,錢兩萬貫,芻黍等物各十萬圍,已做賞用即可。
如果是王德用或者梁豐韓琦任何一個人在場,絕對看得出裡面的蹊蹺來。這封信竟然是柔遠、塞門大戰還未開始便已發出的,繞道北遼直到真定府轉下。那其實是等於元昊已經做了兩手準備,這信絕對是迷惑之計。
但這一次,連老謀深算的寇准也被瞞過,兩次大捷奏報上來,朝廷正議論如何封賞,立刻條件反射似的聯繫,以為是元昊吃了大虧,心知敵不過大宋天兵,故而求和。
一霎時朝野喜氣洋洋,彈冠相慶,終於把那狗日的黨項羌賊可好生教訓了一次,數十年來未有之大勝啊。雖然未得寸土,但那些是細枝末葉的問題。何況黃土沙漠,有什麼好的?不要也就不要了,有了面子就成。
記吃不記打的傢伙們又興奮起來,翻著老黃歷,念起了聖人的忠恕之道,仁愛之心,孫奭上奏:「今西北已定,黨項臣服,我朝宜有天朝之氣度,教化為先,念彼酋已褪服歸化,不宜再動刀兵,以免生靈塗炭。建議榷市重開,惠及邊民,各得其所,相安雜處,今後可以王道慢慢化之。」
這個老資格的主和派總是在最需要的時候出手,得到幾乎所有文臣的全力支持。劉娥又猶豫了,是要一鼓作氣拿下興、靈呢?還是見好就收偃旗息鼓,從此和睦相處?
羅崇勳輕輕遞過茶盞:「娘娘用茶。」
「崇勳,官家這幾日情緒如何?」
「回娘娘,官家這幾日興奮得緊,西北大捷,每日興致勃勃,找來圖冊仔細參閱指點。」
「呵呵,那他也希望收復興、銀嘍?」
「也未可知。」
「叫夏竦來。」
夏竦聽宣,急忙進宮候旨。
「子喬,朝中儘是一片反戰之聲,哀家卻欲乘兵心可用,一鼓作氣克復興、銀,你看如何?」
「啊?!額,太后,要用兵了麼?」夏竦愣了一下答道。
「正是,哀家想聽聽你的主意。」劉娥笑道。
「這個麼,太后,銀夏二州本就是我朝之土,莫如下一道詔書,命令黨項歸還便是,如若不行,再舉進兵可也。」夏竦答道。
劉娥大為不悅:「子喬,今日為何心不在焉?哀家說的是興、銀,非是銀夏!」她還是頭一次見到夏竦這樣恍惚。
夏竦聽到,驚了一下,反應過來又問一句道:「啊?是興、銀?」
「嗯!」劉娥加重了語氣。
「不可,萬萬不可啊太后!」夏竦失聲叫道。
也不知道夏竦到底是怎樣對劉娥說的,但結果是劉娥的態度有了變化,下了詔書,命陝西安撫使王曾全權代表朝廷與黨項進行議和談判,條件是可以歲賜茶磚五千斤,錢五千貫,芻黍等三至五萬圍,增開榷市等等。
王曾接到詔書,轉身重重砰地一聲猛捶案桌,失望憤怒,控也控制不住。王德用和石元孫滿臉沮喪。
自從來到西北,王曾身體力行,深入基層。走訪了大量的西北百姓和軍營。查看要塞。抓緊學習提高,漸漸對邊境大事有了一個質的變化。
現在他已深知,要想西北安定,除非拔除元昊這頭惡狼不可,否則只能苟安一時,卻禍害無窮。他不知道,現在自己已經成了朝廷第一個主戰的文官。
王曾悶悶地思考了一會兒,道:「元輔。先把朝廷旨意曉諭全軍吧。」王德用答應了。
消息傳遍西北大營,上下嘩然,沒有撈到仗打的楊文廣悲憤不已,不住地攛掇梁豐去找老王頭講理,這麼好的形勢,不乘勝追擊,卻賠錢講和。這是他媽的什麼事兒?
帶著兄弟們的囑托,帶著自己一肚子的氣氛,梁豐拉了同樣不平的韓琦去求見王曾。
「唉,朝廷旨意。老夫能又何為?」王曾歎道。
「不然,相公正是大可為時。不若擬出條陳。申述邊關將士之意,如今形勢難得,上下一心,正是克復舊圖,擒寇安邊之際,萬不可錯失良機,遺恨在前!」韓琦直言說道。
王曾默然不語。梁豐又添柴火道:「相公,朝廷大臣不曉邊事,不足以言之。不過,學生以為,不如把黨項詐降之叛軍分散押解京師獻寇,以彰我西北之大功,壯天下之氣魄,再加申說,朝廷回心轉意,也未可知!」
「嗯,這倒也許是個辦法!」王曾點頭道。回頭下令,命石元孫提調一萬軍馬,前去金明砦接收降兵,押解回延州,等自己寫好奏章奏報朝廷,申說利害,請朝廷下決心出兵黨項,恢復漢土。
鈞旨派出,西北軍便做了一件很爽的猥瑣事,在邊境射出信件,告知黨項,你們先前派來的詐降兵馬,念在元昊一片心意,卻之不恭,只好勉強收下。也不回禮了,這些降兵,已經決定妥善安置回中原各路軍中,傳授養馬知識,幫助訓練騎兵,有機會咱們再交手不遲。
其實書信還沒發出,元昊已經氣吐了血,那個逃出宋軍大營的內應已經快馬加鞭,歷捐難,翻過大山,將這個消息報告了他。幸虧及時,還沒發動進攻。可這已經讓他承受不住了。這叫偷雞不成蝕把米啊。想老子縱橫天下,哪裡吃過如此大的虧?白白送出去七千人馬扔在水裡,連個響聲都沒聽到哇!
再收到宋軍發來的缺德信,也虧得他年輕力壯,經常鍛煉,總算壓住了血壓和心率,沒出大事。那邊已經浩浩蕩蕩,李士彬派兵協同押送,將七千黨項兵妥妥地送到了延州安置。
也算是苦中作樂,宋軍決策層一片灰暗的心情被這些白撿來的便宜好歹弄開心了一回,全軍上下大肆慶祝一番,調理調理心情。
可還是受了打擊,嚴格說來,是兩次打擊,一次比一次大。
也許是王曾奏章囉嗦的緣故,拚命陳說大好形勢,又加了自己許多認識,斷定元昊此舉其實是麻痺朝廷,想擊我不備,千萬不能中了jiān計。
八百里加急遞出,沒多久就收到了樞密院的公文,應該是寇老西含淚簽字發的,說朝廷心意已決,勿用多言,領旨就是。還有,順便把一同帶去的十萬禁軍召回,繼續拱衛京師。
這個節骨眼上還要抽兵回去?王曾哪裡肯依,又追加第二封奏章,請朝廷三思,就算暫時不發兵,但也要做好應戰準備,別又被人偷襲。
再接到王曾的第二封奏章,劉娥便不開心了。難道朝廷說話在西北真的不好使了麼?接二連三的推諉起來。
其實她要是用心想想便能理解,整個西北大軍,全都靠著王曾一人說話。武將們反而一口大氣也不敢出。因為地位太低了,別說第二道旨意,就是派個黃門來隨便傳個口訊,王德用就得乖乖地解了兵權。
文臣,只有北宋的文臣才有這個膽量!
「王孝先一貫以朝廷為重,怎地此番如此不顧大局?」魯宗道很苦惱地提出了疑問。
「哼哼,老夫卻以為,孝先此言,才是以大局為重。只是他孤掌難鳴罷了,豎子們毫無見識,無可奈何耳!」寇准不冷不熱地接話道。他不怕,整個朝廷的文官他都不怕,沒幾個干當面跟他叫板的。
劉娥在簾子後面臉紅一陣白一陣的,自己也成了豎子了麼?強忍怒氣,淡淡道:「王孝先勞苦功高,發發牢sāo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是如此心情,怎能同黨項說得攏呢?」
「太后明見,端的不妥。莫如另擇人選去接替孝先相公談判如何?」魯宗道馬上贊成。
「那你們都說說,誰去合適?」
沒人再聽寇准說怪話了,大家一心一意尋找接替王曾的人選。最後夏竦舉薦右諫議大夫,同判三司范雍,理由是「伯純為治尚恕,寬嚴得當,使之黨項,必能使彼酋欽服。」
劉娥採納了夏竦的建議,范雍判陝西安撫使,接替王曾,前往西北,擇時與黨項談判,務必不損大宋天威為任。范雍叩謝朝廷信任,興致勃勃出發上任去了。
為什麼興致勃勃?因為大宋雖然對武將非常之輕視,但是文臣都以能有軍功為資本,來日若能拜相封侯,這是一條重重的砝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