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八,是照例過完年,公務員上班的日子。
這一天,判吏部流內銓杜衍到部省事,坐下喝了口茶,順手拿起桌上的公文看。該批的批,該轉的轉,該擬條陳的擬條陳上奏。
杜衍案牘多年,又精於吏事,自然輕鬆自如。等批得差不多了,才拿起幾份貼簽的文本來琢磨。這是去年春闈應試中舉者的名單。
春闈過後,凡同進士出身以上中舉者,可最低給假半年,最高一年,許回鄉省親處理家務,一年後回京後任,也可由吏部根據工作需要,直接授予官職上任。
這時候一甲前三名都已經放了任,宋郊進士第一,狀元,做了大理評事,同判襄州;葉清臣做了奉禮郎,簽蘇州觀察判官事;梁豐做了奉禮郎,知封丘縣事。餘下的就是逐一斟酌,授予官職了。當然,一甲二甲出身,做官要高得多,清貴得多,多半都有個在中 央的頭銜,然後放到外任,基本上表示屬於中 央委派下來掛職的意思。
三甲聽著就不舒服,賜同進士出身。意思是「享受進士待遇」,畢竟不是進士。不信可以打聽打聽,到後來中國的官僚們,誰要是什麼人事科長,然後來個括號:享受副處級待遇,讓這廝同副處級們坐一排,必定難過之極,今後想方設法都要把享受倆字抹去才算舒服。
中國歷來是科班出身瞧不起電大畢業,有功名出身嘲笑沒功名或出身不好的。
歷史上出名的兩段公案:一是明朝三楊,據說有一次三楊坐著喝酒,楊溥和楊榮二位不知發了什麼瘋,忽然互相議論起彼此的功名來。「哦,老楊,當年咱們那科考試,你好像是第七名吧?唉,還是你名次高些!」「哪裡哪裡,咱不是碰上運氣不錯麼?你也不錯啊。第十名,要不咱們咋會同授編修呢?」兩人說得熱鬧,扭頭看看坐在上首的楊士奇,好像忘了有這麼個人似的,驚叫一聲:「哎呀對不住。可把首輔給忘了。咦。對了,士奇兄是哪年的科舉呀?」
這話問得夠缺德,楊士奇不是科舉出身,走的是民間自學成才路子。於是三人同在內閣。經常被這倆貨拿來漱口。這也不是第一回了,次次都弄得別出心裁,跟不知道似的。
一桌吃飯也不是只有他們三個,還有別人呢,楊士奇也要表現宰相風度。不同二貨計較。只笑一笑,忽然吟道:「竹君子,松大夫,何獨梅花無稱呼?回頭笑問松與竹,也有調羹手段無?」
他是明宣宗的首席顧命大臣,第一宰相。這意思是在問,咱沒功名的當了老大,您二位有功名,咋被我壓在手下啊?
那二楊可不正為了這個不平衡。想找點面子麼?被這麼一問,當時就成了笑話。再也不敢聒噪了。
還有一位是清朝的文正公曾國藩,這老兒一輩子好學問,可惜年輕時考試才得了個三甲四十二名,引為遺憾。後來發跡。成了同治爺的中流砥柱,志得意滿之時曾飲宴賓客。正好酒桌上有幾個忽然對小老婆這個名份很感興趣,說是小老婆乃如夫人也,如夫人。畢竟不是夫人。不過倒是個妙聯,不知用什麼才能對上?
老曾帳下有個幕僚。平日捋袖揎拳口無遮攔指點江山慣了,此時喝得五馬六道,想都不想便脫口而出說了三個字「同進士」。操,曾國藩哪受得了這個?這不是把老子比作小老婆嗎?當時就憤然拂袖而去,一晚上寫日記,問候了那幕僚家八輩兒祖宗全家女性一萬遍啊一萬遍!
這是兩個故事,拿來扯一扯,其實並非湊字數。而是想說明一下,這個功名的級別差異,會對當事人的性格養成起到什麼樣的深遠意義。
因為眼前就有一位,年紀又小,成績又好,從小鄉親們當神通供奉著,據說訂了親的小女朋友在他赴京趕考時,還專門情意綿綿祝他蟾宮折桂來著。
誰知這孩子臨門一腳有些跑偏,好死不死考了個二甲第一,也就是全班第四。
這要擱別人,就說換了扇子的兒子考這成績,估計爺兒倆早笑昏死過去了!可這位不同啊,心氣奇高,愣覺得自己跑那麼快,臨了摔了一跤,門牙都磕掉了,才咬著前面那位褲子。冤得慌!
這位當然就是大宋出了名的神童,天才,韓琦韓小爺嘍。他得虧是不知道歷史已被修改,要是知道早先並沒有梁豐這麼個人,而自己下一科才參賽並得了個榜眼名次的話,估計小**要氣得翹起來放不下!
即便如此,到現在還是很鬱悶的。這一年時間他都不太樂呵,總覺得自己既然是神童,那就該再神一點兒的。怎麼能只來個第四呢?
兩條路可選,一,趁青春年少,看百花正嬌,且回頭,同春光歡好。待來年,旌旗搖搖,把鰲頭獨佔了!
說這麼酸,就是去復讀兩年的意思!
第二,忍了,現貨比期貨強。雖然有些不甘心,但看一看周圍奉承的張張笑臉,也算風光了。這回運氣差,萬一下一次更差,那咋辦?
他畢竟年紀小了,沒有後來章惇那股子潑皮狠勁兒,只好捏著鼻子打點行裝來到東京吏部,等候安排工作。
這個杜衍杜都堂也真是多事了點,拿著幾份公文,大過年的消磨時光,饒有趣味地看了半天。又命人取來幾個人的履歷研究,就對這個第四名挺感興趣。
這孩子,今年才十七歲不到哇,考中的時候是十六歲不到,就第四名,多好的孩子啊,聽說還是個丫頭養的?那得多優秀的丫頭呀,不見見可惜了。
就這麼左想右想,反正大過年的,閒著也是閒著,叫來見見唄。於是就傳話,命韓琦第二天來吏部報道,自己要親自看看。
這位韓小少爺第二天就規規矩矩來了。
他身量才開始長不久,雖不算甚高大,但也算體勢不錯,加上腹有詩書,氣質很好。起碼表面上看起來沉靜安穩。同都堂大人行禮說話也不卑不亢很有風度。只是口音裡隱隱夾著有些「岬崩、岬崩」的閩南土音。也難怪,他爸爸死得早,幾個哥哥帶大,雖然家在河南,跟著老頭去泉州逛了一圈,落下點沿海口音。這在當時只說開封官話的年月,可就算鄉下小子了。
不過杜衍沒在意這些,笑瞇瞇地上下打量這孩子,很滿意。隨口問了問:「稚圭今年幾何?」
廢話也得回答呀,韓琦躬身答:「回都堂大人話,學生十七了。」
「嗯,不錯不錯,些許年紀,便取得如此功名,不可限量呀。令尊,令尊本官好似沒見過。唉,緣慳一面,然今見其子,可想而知嘍!」杜衍抬頭望天,假裝回憶一下有沒有同韓琦爸爸韓國華的來往,確定沒有,不免遺憾道。
韓琦聽說起父親,自然馬上筆挺站直做肅穆狀,雖然全無印象了,但孝子的姿態是很必要的。
「稚圭,你年紀尚幼,現今就出仕為官,是否稍嫌過早啊?有無意思再考一科,若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到時豈不兩全其美?」
杜衍這是好心,見他還是嫩了點,不主張這麼小就擔任國家幹部。萬一將來成績更好呢,那時候二十歲,也成熟了,更圓滿撒!
本來老杜已經道著韓琦心事,可韓琦多驕傲啊?一聽老頭嫌自己小,就氣得把人家好心忘光光了。強壓心頭怒氣,好像很平和道:「多謝都堂美意。琦自慚形穢,比起昔年甘羅來,已經大了許多!」
這話說的,人家誇你神童,你就舉個更神的來反駁。好像自己已經很老了似的。這得看跟誰不是?眼前老杜,可是三十歲才中的進士,其實已經很不錯了,但被這位一說,倒覺得自己好像癡呆兒似的。
杜衍不由一愣,又不好反駁,只得呵呵一笑,很大量地道:「不錯不錯,有大志,不愁事做不好。那麼我來問你,是願意留在京城呢,還是願意外放?」
這是很照顧的話了,宋朝一般考中進士以上,都得外放磨練磨練,不像後來明清以留中為榮耀。前三名不都發落出去了麼?杜衍也是愛才惜才,看他年紀小,覺得可以稍微照顧一下。
誰知這孩子出口就嚇了自己一跳:「多謝都堂眷顧,學生不願留京,原到邊關生死之地效力朝廷!」
老杜一聽,眼珠子都差點掉了出來:「莫非你吃錯藥了。不但想外放,還要去邊關?」
「是何道理?」杜衍瞪著他問道。
「國雖晏寧,邊事堪憂,琦雖力弱,亦願替國家分憂之萬一。」韓琦淡淡答道。
其實他還不知道杜衍要見他時就已經打定了主意,最好能分配到邊關軍中。他去年在梁豐家裡借住,無論有意還是無意,梁豐都和他探討過許多邊事,梁豐對邊境形勢的判斷分析,以及對後來大勢的擔憂,都深深印入韓琦的心裡。
少年人最希望什麼?建功立業唄。大宋文官帶兵是慣例,他小小年紀,聽說,看到,體會國家安全的危險,尤其是黨項平夏那幫東西蠢蠢欲動,這不正是他建立奇功的大好機會?
所以想都不想,脫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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