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彈罷,餘音裊裊未絕,已馮拯為首,凡是有點鬍子的都閉上眼睛做撫鬚回味狀。少頃,方才睜開眼睛,馮拯撫掌笑道:「哈哈,不意玉田小友果然是個妙人,如此高妙的琴曲,老夫今日才是第一次聽聞哩,上闋我知是《善哉行》,只不知下闋卻是甚麼?」王曾也深以為然地點點頭,用眼神詢問。
梁豐把琴遞給馮家下人收了,欠身答道:「此是小子曾於出遊道中,居於襄州,想起諸葛亮的故事,翻看《三國誌》有感而胡亂作的,今日應命,卻貽笑方家了。」
馮拯和王曾馬上聯想豐富起來,眼前恰如當年一樣,卻不正是官家快要托孤之時麼?馮拯不免一聲長歎:「是啊,諸葛大名垂宇宙,忠臣遺像肅清高!武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我輩當效之啊!」王曾也肅然道:「拯老所言極是,我輩雖無武侯之才,卻當有武侯之志。盡心竭力,輔佐主上,不敢稍有疏忽。拯老西府揆首,當帶領我輩,做出一番事業來。」
馮拯搖了搖頭,笑道:「老矣,老夫只等玉田他日高中,便攜他一起告老還鄉,做個隴畝之民去也,哈哈!」座上眾人愕然,忽然反應過來,看著梁豐哈哈大笑。笑這小子年紀輕輕功不成名不就,就大言不慚道要「餘年還做隴畝民」!
其實馮拯只是故意歪曲梁豐的詞義,和他玩笑一回而已。梁豐也嘿嘿笑道:「恰如馮相公所言,小子便晚個二三十年再考功名,屆時一定陪著相公告老,以全相公今日之佳話。」
王曾、馮伸己等聽了,差點噴飯,心裡笑罵這小子油嘴滑舌。馮拯聽了卻非常開心,這麼輕飄飄一個馬屁拍來,老頭渾身舒服啊,自己都六十幾歲了,還能再干二三十年,那該多爽!嘴上卻道:「那怎麼成啊?擋了你們少年人前進的路,豈非罵我是個老妖精麼?哈哈,長江後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換舊人,老夫只睜著老眼,看你等弄潮便是福氣嘍。」
於是大家又趕緊舉杯,善頌善祈,祝馮老相爺青山不老,金槍不倒,領著大家再奔個二三十年!
堂前人人把酒言歡,屏風後面也看得眉飛色舞。程程媽帶著程程來看了,一會兒程程二嬸也來看了,還有一眾貼身丫鬟也來看了。只有老夫人沒來,但不耽誤,早有人飛奔報信去,直說老太爺看中的這位孫女婿,天上少有,世上全無,琴彈得好,歌兒唱得也棒極了,標準的男中音,帶磁性的。長相又俊俏挺拔,看起來壯壯實實,不像那些世家子弟小柴火棍似的,能長命百歲。小娘子若能和他成親,一准白頭到老錯不了。老夫人聽了嘴都合不攏,恨不得也邁著老寒腿來瞧瞧這西洋景才舒服。
馮程程是個極不怕羞的,剛才明明已經聽了半天故事,現在又看到梁豐撫琴高歌,如癡如醉,她老娘扯了三四回都不走,有一次動作大了,還險些推倒屏風,沒砸了老頭子是萬幸。
死拉活拽,終於把這傻丫頭扯出了敘荷堂,馮程程滿是興奮,足不點地,直接就跑去了祖母大人的臥室。老太太正盼著後續直播呢,看見程程來了,高興得拉著她問:「怎麼樣?可還滿意?聽說模樣挺正,可是真的?比你大哥如何?」一口氣問了四五個問題都不帶喘氣的。程程眉開眼笑道:「奶奶,我就嫁他了,別的誰也不要。」
「死丫頭,還反了你啦,叫你去看看,這麼沒羞沒臊的,傳出去你還要不要名節了?咱們可是堂堂相府,豈能和那些不著四六的小戶人家相比?你好歹也矜持些!我可告訴你,這八字還沒一撇呢,你要敢再這麼胡亂說,到時候可別怪我禁你的足!」馮程程的媽一聽就著急了,哪有這麼個不知道害臊的閨女呀,急忙厲聲喝止,防她再大放厥詞。
小程程同學嚇得伸了伸舌頭,可是心裡不以為然,扯著幾個丫頭轉回自己繡房,立馬安排又要打絡子,又要繡花,一下子又要拿起筆墨來練習字畫,反正覺得那個郎君這麼能賣弄,自己好歹也不差,但還需加強練習,別以後給他丟了臉。丫頭們被折騰得沒辦法,求告道:「小娘子你消停消停吧,這一隻手也摁不贅個跳蚤啊,人家這還沒上門求親呢,你慢慢來成不?」程程只是不言語,心裡打定了主意,今後天天都要拽住大哥,反正爺爺已經答應了的,讓他們兩個多走動,到時候定要跟著去他家看看。聽說他還有個小娘子養在家裡,可不要太凶才好,不過自己不怕,到時候如果被欺負,馬上回娘家叫人!
誰也不知道她鬼頭鬼腦想了這麼多。
一夕酒宴,盡歡而散。王曾起身向馮拯告辭,梁豐也忙緊隨其後。馮拯今日開懷,笑瞇瞇地和王曾敘了禮,又命兒子馮伸己和孫子馮程焯送出大門。
大門口與馮家人告辭後,王曾卻不上轎,只揮了揮手,對梁豐笑道:「今日老夫暢飲,正好你家就在不遠,那就陪著老夫一路步行到你家門口罷,散散酒氣。」說得客氣,其實是拿梁豐當了回事,不願意自己坐轎,乾脆步行送他。梁豐受寵若驚,連聲豈敢豈敢。王曾只是笑笑不說話,領頭便走。梁豐沒法,只好身後跟了。
王家隨從看見,不免相顧咋舌:「什麼人呀這是,這麼牛?不就是有點名聲一個布衣嗎,居然還敢勞動咱們相爺步行相送,我靠,今後見了這主可當心著點!」於是只好隔得遠遠的跟著,不敢靠近。
轉至巷口,王曾忽然悠悠歎了口氣:「玉田啊,恐怕你那個小朋友再也不能來看你啦!」
大家聰明人,彼此早就心知肚明,裝糊塗罷了。梁豐這時也不再打啞謎,只說了句:「是,估計官家大行不遠了。」王曾回頭看著他:「你是如何得知?」
「嘿嘿,猜唄,要不然那小朋友豈能不來找我?」輕輕巧巧還了回去。王曾心想有理,這才嗯了一聲。誰知到梁豐下一句把他嚇了一跳:「小子有一句話請相公納之,若朝廷變動,今上欲以聖人垂簾,相公切不可爭執太過,恐有不虞!」
王曾霍然停住步伐,兩眼死死盯著梁豐,像是要把他看穿一樣,一字一頓地說道:「你是如何得知?怎敢在老夫面前出此狂言,不怕我治你的罪麼?」
梁豐卻凜然不懼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相公易地而處,難道找得出比官家更好的法子麼?如今朝廷環環相扣,環環相制,不就是為了防著任何一方坐大麼?相公之心,天日可昭,然惟其太過光明磊落,卻失了平衡之道,若小子是相公,個人榮辱算得什麼?只是血性為人所乘,反而怕是壞了國家大事!」
反正話都說開了,他才不怕。欺負老實人唄,這話要是說給丁謂聽,早就被大卸八塊了,說給王曾就沒事,這人是個君子,君子之道,可直言之。
王曾默默聽完,站在雪地裡半晌不言,思索著這小子的話。良久,方才開口道:「今日之言,出得你口,進得我耳,再有一人知曉,你難免大禍臨頭!老夫自有分寸,你這就回去罷。」
本來王曾喝完酒還蠻有興致,準備趁這幾步路的時間和他談談親事,還打算去他家喝上兩口清茶潤潤嗓子,現在話題跑偏得厲害,說不出口來,也不去他家了,就讓他自己回去。
「是」,梁豐恭恭敬敬作揖送別王曾,眼看他上了轎子慢慢走遠,自己才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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