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 第66章 第四十七章 (2)
    這段時間裡,白天明除了上班,就是作去西藏工作的各種準備。他相信柏年生前的辛勞不會被砧污,新華醫院的前景,會一天比一天明朗與燦爛。當然,他也知道,安適之不會輕易地被搬倒。他沒有昭彰的劣跡,沒有觸犯任何法律。而缺德與平庸,現在在事實上還沒有完全成為幹部免職的條件。安適之只要當上院長,即使新華醫院職工反對,極大的可能也只是充其量把他調往別的醫院。他將獲得一頂長期牌的烏紗帽。但是,他也堅信,一切滑頭的人,一切心術不正的人,絕不會榮耀得太久,他們必定要坍台!在新華醫院,這日子已經不遠了。

    倩如這些天只找過他一次,好像她也有自己的事情。她只是問了問進藏工作的條件,天明的工作地址,出發的日期和車次,說她到時一定去送他。

    童先生也走了。臨走時他給白天明捎來吳珍的父親寫來的一份委託書。他委託童建中先生交給女婿一筆可觀的美元現款,那本來是他存在吳珍名下的。白天明在委託書上簽了字,就把支票寄給中國兒童福利基金委員會。他自己有工資,用不著這筆錢。而吳珍,倘使她活著,她也會同意這樣做的。

    這件事平息了醫院裡一些頗具小市民心理的人的流言——他們曾經猜測,白天明一定會帶著吳珍的一部分骨灰,去美國投奔老丈人的……

    袁亦方的心,這些日子一直處在興奮和惆悵的交叉點上。因為新華醫院受到中央的關懷,李光又派回來了,而且秦國祥也被任命為副院長。整個醫院正圍繞著改革問題,深入地檢查三中全會以來的工作。光明的前景已經可見。他惆悵,是因為天明不幸的婚姻,可能會使他重蹈窘境。他想勸靜雅勇敢一點,同天明結合,在困難中扶持他。但又摸不準靜雅的心事,怕更惹得女兒傷心。

    袁靜雅呢,在個人生活問題上依舊處在矛盾之中,而且比原先更甚。她從白天明對吳珍的態度上,看到了他的癡情和堅貞,更欽敬他的為人,終於明確了愛他的心意。然而,固有的道德觀念又佔據了她的心。在天明如此痛苦的現在,就去追求他,讓他忘掉吳珍,那是對死者的不恭,也是對未亡人的不敬,似乎是在說明白天明並不真愛吳珍,妻子剛剛故世,丈夫就另覓新歡。自己呢,急著去填補空缺,不也是太輕賤了?人們還以為她是去佔有那套房子,吳珍帶來的生活用具,存款,……不,讓痛苦被歲月沖淡一些再說吧。只要兩心常相守,「又豈在朝朝暮暮」?

    但是,天明要走了,要去往西藏,在那片高原上工作五年。

    他今夜就要出發。

    他的行裝己經運到醫院,由醫院統一托運到成都再空運西藏。他上午到了萬安公墓,向吳珍的墳墓告別。

    天,陰得很沉,並不冷,也許不久就會飄雪。白天明垂首站在吳珍的墓碑前。由於吳珍是華僑(或僑眷),她的墓由她父親出資修得也還算講究。一方大理石的墓碑豎立在地面上,掩埋住那尺方的骨灰匣。墓碑上有吳珍的遺像,瀑布般飛瀉的長髮環繞著美麗白皙的面龐。她微笑著,兩隻秀美的大眼凝望著天明,半闔的嘴,彷彿依舊在輕輕地敘說她的思戀,她的深情。

    風吹著枯枝敗草,吳珍那歎息般的聲音又在空中迴響:「天明,我愛你,愛你!」

    天明向她的墓碑深深地鞠躬,然後悄然走了。她那雞心墜正貼著他的胸口,那就是她的靈魂在向天明的心娓娓訴說。

    下午,他去了魏旭之家,向剛剛可以自己走幾十米路的老爺子告別。並且把自己房門的鑰匙交給玉敏,說假使她們願意去住,便住在那裡。假使不住,隔一段時間去整理一下就行了。

    晚飯前,他到了袁家。師母按照北京人的規矩,給他吃一頓送行的佼子。

    靜雅坐在他對面。兩人誰也不說話,只是默默地吃飯。靜雅不住地給他夾著熱餃子,又趁媽媽沒有看見塞給天明一個小錢包——那裡面有二百塊錢,還有一封信。

    天明看看她。她輕聲說:「一點兒錢,你留著用。」

    「不,我有。」天明又把錢包在桌上推過來。

    「我求你,拿著。」靜雅幾乎要落淚了,把錢包又推過去。這時候吳一萍端著一盤新煮好的餃子走進來,天明只好把錢包收起來。

    吃過晚飯,天明就要走。師母還要留他,讓他等等袁亦方。靜雅以為天明是去向倩如告別,就不無痛苦地勸住了母親,讓他去了。

    天明前腳離家,袁亦方後腳回來。他詫異地問靜雅:「天明上哪兒去了?怎麼坐一O五路奔西單那塊兒去了?」

    「一O五路?您看清楚了?」靜雅問。

    「我剛要叫他,他就上了車。」袁亦方說,「靜雅,也許我又不該說。可你也太矜持了。天明是個很好、很值得愛的人,你不要再放過一個愛你,你又應該愛的人。」

    「您別說了。」靜雅攔住父親,抓起大衣和圍巾跑出門去。

    她知道,葉倩如住在月壇附近。倘若去看她,天明應該乘十三路汽車。他為什麼乘一O五路電車呢?那是去西單方向的車呀,難道他是去買東西,還是去追尋舊日的蹤跡?因為她知道,吳珍曾經想買一件白色的鏤空花編結的毛衣,汽車開到西單商場,吳珍卻不去買了,而是愣愣地瞧著西單商場門前人行天橋出神,想起她小時候跟姑母到這地方遛彎兒走迷了路,想不到現在變化如此之大。天明有一次談到這件事(那是在吳珍死後),一面失神地讚歎吳珍沉思往事時的神態是那麼動人,一面抱恨地說,吳珍到死也沒有穿上一件丈夫給買的衣服。他一定是到西單商場去了,去那裡購買那件毛衣,去那裡追憶死去的吳珍。

    天已經黑了。陰沉沉的夜空沒有一顆星,只有不太冷的風吹動著街樹幹枯的枝條。

    商場裡人真多。鼎鼎沸沸的人聲,挨肩擦背的購物者的海洋,使得靜雅不得不像躲避巨浪的小船彎彎曲曲地航行。好容易到了賣毛衣的櫃檯前,又見裡三層外三層的顧客,都伸著手要求售貨員拿取他們喜愛的毛衣。哼,還說生活不好呢,這些年,鈔票好像都長了腿,總是想跳出衣袋奔向商店。

    靜雅擠到櫃檯前,耐著性子問道:「同志,麻煩您一下,剛才有沒有一位高個子男同志買走一件白色毛衣?」

    「不知道,人這麼多誰看得清楚?」女售貨員回答。

    「您想想?」

    「沒工夫兒。找人上派出所!」

    靜雅沒詞兒了,悵然地吐了口氣。一位中年男售貨員看看她說:「好像有一位。半小時以前吧。他買了就走,好像有什麼心事。」

    「謝謝,實在太感謝您了。」靜雅說。

    「沒什麼。」

    靜雅又急匆匆趕出商場,在附近的人群裡找來找去。唉,在這茫茫的人海裡,尋找自己失落的愛,正如在沙灘上尋找一顆石子。

    她悵然若失,抹一把額角細小的汗珠,茫然地踏上人行橫道的天橋。

    下雪了。一片片輕柔的羽毛似的雪花在燈下飄擺。先是落葉一樣遲遲地不願降落到地面,在空中依戀地飛旋。接著,成團成團的雪花迅疾地落下來,無聲地墜向地面。

    靜雅站在天橋中間惆悵地喘了一口氣,仰起頭,讓冰涼的雪花潤澤一下發熱的臉。她低下頭,驀然看見白天明站在一家商店櫥窗前正仰望著天橋。櫥窗裡明亮的霓虹燈映照著他高高的個子,肩頭積下了一層潔白的雪花。

    真是「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啊!

    靜雅抓住圍巾,心砰砰地跳起來。她想叫他,喊他,她想跳下去,奔過去,撲到他的身邊,喊出自己的心聲:「天明,我愛你,愛你!」可是,不知道為了什麼,她卻沒有動。她的腳沒有力氣把她載向自己的幸福。

    天明提著小小的皮箱,彷彿也看到了她,在那飛舞的雪花中,他呆呆地立著,凝望著天橋。

    他在看什麼?也許,從那天橋上走下來一個身穿紫薄呢大衣的身影?瀑布般流瀉的黑髮映襯著潔白美麗的面龐。她正踏著晶瑩的雪花向他走來,走來。那歎息般的聲音,在飛雪中迴盪:「天明,我愛你,愛你!」

    他們就這樣長久地站著、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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