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 第65章 第四十七章 (1)
    深秋的朝陽把晨光柔和地投進窗戶,吳珍肅然地仰臥在床上。她那濃密的黑髮披散在枕上,有一縷正搭在她白皙的額角。她那長長的睫毛覆蓋了她的眼睛,潔白的臉上好像還飄著最後一抹笑容。她像一個美麗的塑像,又像一個睡熟的孩子。

    天明坐在床邊的小凳子上,上身俯在床上一動不動地凝望著她,凝望著那經過二十年苦澀的思戀,終於和他幸福地度過了二十幾天甜蜜日月的妻子。

    親朋和鄰居一個個走來向吳珍告別,最後一次看一看她那「造物主傑作」般的遺體。

    葉倩如也來了。她滿眼是淚,把一捧素馨的菊花撒在吳珍的胸前,莊嚴地親吻了吳珍聖潔的額頭,低低地說了一聲:「你,放心吧!」就扭過頭去,飛快地走了。

    吳珍,故土的女兒,你可以安息了。你的生命、肉體,連同你全部的愛和深情已經溶入了你眷戀的鄉土。它將年年歲歲用輕風為你彈奏,用鮮花綠草給你慰安……

    埋葬了吳珍,天明好像變了一個人。他比先前更加沉默。除了工作,其他時候他常常像一個夢遊的人,或是一個人呆呆地坐著,或是到北海、天壇,毫無目的地閒走。他常常忘記吃飯,一個人坐在已經被改造得非常舒適的屋裡愣愣地瞅著牆上吳珍的照片,反覆地聽吳珍留下來的錄音帶。好幾次,吳一萍讓靜雅陪伴著來到他的寓所,像數叨兒子一樣勸說他一番,再把他拉到家去吃一頓飯。魏旭之也派吳國華在白天明家住了幾天,以防不測。其實,老爺子這是過慮。一個月過去了,天明也就漸漸平息了傷痛,正視了現實,他還必須重過一段沒有吳珍的生活。吳珍和他一共只共同生活了二十四天。但這二十四天的生活有二十幾年的歲月墊底兒,所以他的傷痛並不過分。

    這一個月裡,新華醫院也發生了變化。新的領導班子「千呼萬喚始出來」,安適之終於登上了寶座。同時,秦國祥也被任命為副院長。由於中央的關懷,由李光率領的調查組也進入了醫院。李光暫時代理黨委書記一職。當消息公佈的時候,新華醫院的職工竟然放起了鞭炮。歡迎的人群,堵住了李光的吉普車,以致於他從醫院大門走到辦公樓,就用了半個小時。他得握握每隻伸過來的手哇。

    安適之接任院長沒有幾天,上級就發下了一份供討論用的參考文件,這就是安適之署名的《現代中西醫綜合醫院的組織與管理(大綱)》。文件的前面,還有上級機關的按語,要求各級醫院結合本單位的實際情況,參照這個大綱,建立和健全各項規章制度。並說,這個大綱即將正式出版,現在先行印發,目的是為了推動改革。

    在這同一天,支援西藏工作的醫護人員名單也公佈了,白天明是第一個。他將在那裡擔任某個醫院的院長,任期五年。這是安適之向上級推薦的。他認為白天明留在北京睹物傷情,會損害他的健康,單是睡在吳珍睡過的床上,他就會夜夜失眠,那就會毀了這個難得的幹才。不如讓他到外地工作幾年,再帶著健康的體魄和豐富的經驗回來。

    白天明對這事本來無可無不可,到哪裡都是為人民解除病痛,但想到,這是安適之排擠他,借支援邊疆而實行變相的懲罰,也不免氣憤。然而,他想到,西藏也是祖國的土地,也應該在那裡奉上自己的才智,也就漸漸平息了憤怒。可是,當他仔細看過了那本大綱之後,卻再也坐不住了,抄起那本大綱,就氣沖沖地到辦公室裡去找安適之。

    他剛走到安適之辦公室門口,就聽見屋裡傳出袁靜雅憤怒的聲音。他止住腳,站在樓梯上聽著袁靜雅的話語。

    「……你不要以為你把寫作的時間寫成一九七九年十一月,就可以騙住人,就可以掩蓋你剽竊別人勞動成果的錯誤。」

    安適之冷笑的聲音:「哼哼,袁靜雅,別因為私仇編造神話吧!沒人相信你對我的誣蔑。」

    接著,又是袁靜雅強壓下憤怒的聲音:「安適之,我還是沒有看透你。我雖然知道你靠著假面具生活,但我還是相信,你心裡總還有一點點良心。我以為柏年的死總會喚醒你的良心,讓你感到一點兒慚愧。他活著的時候,你整過他,陷害過他,也陷害過他的親人。可他以德報怨,依舊把你當作朋友。如今,他死了。他還年輕,死得那麼不是時候。所有的人都為他悲痛。可你呢?!」

    「我的悲痛一點兒不比你少。」安適之拖長聲音說:「我為他寫了文章,為他……」

    「你還有臉說。你敢把這篇文章是怎麼出來的,告訴全院的職工嗎?我問你,那個『薛席』是誰?這文章究竟是誰寫的?你以為我不認識你的文章嗎?」

    「你呀,總是這樣看我……」

    「好,我現在就到李光那兒去說……」靜雅的腳步聲。

    「你回來!」安適之喊著。

    門開了。袁靜雅氣憤地站在門口,轉身對著安適之說:「你竟敢剽竊死者的勞動,用他生前的心血,鋪平你作官的路。沒想到,你是這樣的卑鄙!」說罷,走出屋門。她看見了白天明,盯著他,不說話。

    安適之從屋裡追出來,一眼看見樓梯上站著的白天明,先是一愣,緊接著一聲冷笑:

    「哼哼,我說呢!」

    白天明居高臨下地望著他,嘴唇哆嗦著,迸出兩個字:「無恥!」他把手裡的小冊子朝安適之一扔,伸出一隻手,指著他,氣憤地說,「你,你不要以為你現在到達了得意的頂峰。你馬上就要栽下來了。靠欺騙,靠剽竊,靠陰謀詭計得來的榮耀和權力,早晚會變成把你打倒的大棒。安適之啊安適之,你記住,將來,將來是容不得騙子的。這將來不會遠了,不出三五年。你要是不改,實事求是的風會把你刮到你該去的地方。等我從西藏回來……」

    「哈哈哈,你回來,我敲鑼打鼓歡迎你!」安適之說,「行李都準備好了嗎?到時候我一定去送你。」說著,他向白天明、袁靜雅微微點頭,彷彿向他倆鞠躬,滿臉微笑,「我祝你鍛煉得更堅強。」

    白天明一步步走向他,嘴唇哆嗦著,憤怒地凝視著他,用低低的聲音,怒斥道:「你等著,早晚,人們會審判你的靈魂!」

    說罷,他轉過身,拉起袁靜雅的胳膊,朝樓下走去。

    安適之呆呆地望著他倆的背影,呆了片刻,哼哼地冷笑起來。接著,這冷笑裡又攙入了哭意,一扭身回到辦公室,鎖上門。整個下午,他再也沒有出來。

    他惶惑了。第一次感到自己還不夠聰明,一定是在什麼地方做得過分了。過猶不及。超過了正常的度,就容易露出馬腳。這正如謊話不可編得過細,大概齊,才能唬人。他想了想,要先發制人,寫一份材料來堵住別人的嘴,抵擋白天明、袁靜雅,甚或梁曉晨的可能的「誣告」。

    他不知道,李光手裡也得到一份材料。那是袁靜雅和白天明寫的。材料裡還有柏年草稿的手抄本,有白天明材料的複寫件,還有對兩個「大綱」異同點的分析,周詳而又清楚。袁靜雅終於打破了自尊自持的束縛,同白天明一起向著不可一世,正在得意的頂端的安適之出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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