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午坐在辦公室裡,呆呆地望著牆上的一幅油畫。這是一張複製品。畫的是手術室裡正在為病人做手術的情景。畫面以柔和的淺藍色的基調為主,表現出緊張氣氛中的寧靜,給人一種安詳恬靜的感覺,預示著手術的必然成功。畫面上主刀者和護士都以優美的姿態,充滿信心地同死神搏鬥。那作品裡洋溢出來的信心和對醫務人員的敬意,很能打動人心。林子午稍感不足的是,畫面上人物的姿態都太優美了,彷彿舞蹈家們擺出的雕塑造型。自然,藝術不等同於生活,但還是離真實更近一點,才讓人瞧著更像那麼一回事。林子午很喜歡這張畫,可是不知是誰把它掛在那兒的。前天還沒有嘛!這一定是昨天掛上的(昨天他在家休息,沒有來上班)。他回過頭來,看見自己身後的牆壁上還掛著一張新華醫院組織圖,各科室、病區都一一標明,連各科室的辦公室房號都寫在上面。林子午想,這倒不錯,本院的組織一眼便看出來,到什麼地方找什麼科,也便於查找。
這都是誰的功德呢?
他剛想問問院辦公室的同志,電話鈴就響了。他拿起聽筒,是韓老的秘書打來的。他傳達韓老的意思,希望新華醫院趕快抓緊安排院長的人選問題,落實領導班子。他個人認為安適之同志思想正派,能夠關心同志,團結同志,又積極肯幹,懂業務,工作能力很強,是不是可以考慮當一把手哇?自然,他也有毛病,有時候有點浮,給人一種誇誇其談的印象。人無完人嘛,是不是可以干一段試試啊?林子午同志的信,已經轉到韓老手裡了。他認為您要再為黨多做工作的願望是很好的,可總得要讓年輕人上來嘛。這次中央下了決心,到年齡的一律退下來,實在離不開的,再聘為顧問,或者重新任命嘛。想開一點,黨是不會忘掉您對人民衛生事業所作的貢獻的。聽說,你們上級機關的意思,也是安適之同志比較合適。這次,他又到日本去實習,增長了見識嘛,安?!
林子午不再聽,只是說了幾句「那好」,就放下了電話。他不知道這個「上級」,是指部長,還是指部黨組,抑或是司局長們。這個籠而統之的「上級」,就具有不可駁回的權威性,實在讓他氣悶。他趴在桌上想心事。
門開了。安適之踩著彈簧步子蹦進屋來。
林子午有點生氣:「你怎麼不敲門?這也是從日本學來的嗎?」
安適之寬容地笑笑:「我怕您又像上次那樣昏過去,敲門也沒用。」
「你是說我老了,不頂用了吧!」
「您這可是多心。」安適之說完,自己坐在沙發上,饒有興味地看著老爺子。
林子午指指牆上新增加的抽畫,圖表,問道:「這是誰貼的?」
「我。」安適之笑著說,「喜歡嗎?」
「不,不喜歡。我這兒不是美術館。」
「我喜歡。」安適之站起來,走到窗口,看看,說,「這屋還應該安上窗簾,下午有點兒夕曬。」又轉過身,指著那一排沙發,說,「沙發套也應該換換,換成白色的,再重新擺擺。」他的神態儼然是這屋子的主人了。
林子午的眼睛跟著他,平靜地問道:「你打算什麼時侯搬到這屋裡?」
安適之停住腳回過身盯著林子午。
林子午也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安適之笑笑,說:「這可不是我的意思。」
林子午的頭朝電話機一擺說:「是啊,這是上級的安排。」
安適之坐到沙發上,用推心置腹的口氣說:「人貴有自知之明。我知道接您的班是困難的,是很累人的。儘管我有一腔熱情,可還是困難重重。您是前輩,我相信您是會支持我的,因為這醫院不屬於我個人,而是人民的事業。」
林子午還能說什麼?他不能表現出一絲一毫的不滿和對院長職務的戀棧。他想了想說:
「適之同志,我只想告訴你一句話。群眾是歡迎改革的。不要把對自己的意見,看成是對改革的不滿。革命者處於孤立、少數的地位,是在革命的低潮時期,是群眾覺悟不高的時候。可是在今天,當改革成了全社會的熱流,再標榜改革者的孤獨,那就不僅是清高,而且是自我崇拜,同群眾相脫離了。那種改革者,究竟有多少是為黨、為人民的,也就值得好好考慮一番了。我沒有水平,但我也經過了黨多年教育,當了幾十年醫生,這點兒常識還是有的。」
「好,很好,很中肯。我把您的話牢記在心。」
「那,如果沒事,就請您先出去一會兒。只要任命你的文件一到,我就簽字畫押。」林子午說罷,不客氣地把手一揮,「請吧!」
安適之還想說什麼,可見到林子午那神態,知道再說可能就會吵起來,就很寬容地一笑,說:「好吧,祝您愉快!」說罷,轉身走了。
林子午鎖上房門,在屋裡站了許久,眼光在每一件東西上都停留一會兒,彷彿向它們告別。他毫無目的地打開窗子,又關上,拍拍那窗台,輕輕出一口長氣,慢慢坐到桌子邊。
他拉開抽屜,拿出一疊疊的文件,碼好,放在桌子角上。從鑰匙串裡取出一個個鑰匙,手抖抖地,把它們一一插到抽屜和小櫃的鎖孔裡。他忽然看見抽屜裡有一個小小的藥瓶,他拿出來,捏在手裡,細細地看,原來這是裝硝酸甘油藥片的瓶子。多少次啊,他靠了這些藥片使衰弱的心臟重新起搏,再費力地輸送給他信心和力量,讓他在這間屋裡工作下去。他今後再也不用把它放到這裡了。這屋子將更換主人,換成神采飛揚的安適之了。
唉,上級怎麼偏偏喜歡上這麼個人?
他的眼裡湧出了淚花,手捏著這藥瓶,突然向地上扔去,然後靠在椅背上閉起眼睛,讓那淚珠點點滴滴地流下來。
「砰砰砰」,有人敲門。他理也不理,依舊坐著。
「幫幫幫」!這回是用手杖在敲門了,這也許是袁亦方那個老東西。
他生氣地站起來,抹了一下眼淚,開了門,果然是袁亦方。
「你幹嘛?報喪?」他生氣地喊著。
「你幹嘛,」袁亦方反問他,「要自殺?」袁亦方把門「通」一聲關上,瞅著他的臉,細聲說,「沒出息,掉什麼眼淚!」
「你給我出去!」林子午喊道。
袁亦方不理他,坐到沙發上,輕輕地說:「你來,過來,坐在這兒!」
林子午無可奈何地坐到他身邊,生氣地看著他。
袁亦方從衣袋裡掏出一封信,輕聲說:「老糊塗,你看吧,這是我和旭之寫的上告信。我要親自把它送到中南海去。嘿嘿,他可以走上層路線,我就不會走?我就不信他能騙住多少人。至少,我們也得爭取把李光調回來,讓這個鐵面無私的傢伙看住他。還有,讓秦國祥當副院長。哼,他有鬼,我就去請鍾馗。鍾進士可是專會捉鬼!還有,我把梁曉晨也請來了,讓她再寫一篇文章,報道一下咱們醫院的幹部班子問題,怎麼樣?這封信你簽名嗎?我就去送。下午就去!」
林子午擺擺手,說:「我不簽。會說我戀棧,捨不得烏紗帽的。」
「呸!你有什麼烏紗帽?」袁亦方站起來,說,「你不簽也沒關係。」說罷,向門口走去。
「回來!」林子午喊道,「好好商量一下嘛,你哪兒來的那麼大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