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適之「匯報」完出訪之事,順便談起白天明的婚事,笑著說天明外魯而內秀。誰都不知道,他還憋著這麼一寶——同一個富豪的白血病人結婚,可見,人心難測,這年頭兒誰都變得聰明起來。
林子午聽罷,差點兒沒把他轟出去,理也不理他,當著他的面,抄起電話,給他的老上級,中央顧問委員打電話,請他利用些影響,讓這對不幸而又讓人敬重的夫妻能在兩天之內結婚。
安適之聽著老頭子打完這電話,笑著說,玩笑歸玩笑,辦事歸辦事。中央顧問委員怕是不在其位不主其政,還是讓我來請求韓老幫助吧。他一向是模範地執行黨和政府的方針政策的,對吳珍這樣的愛國華僑——其實,也算不上華僑,只是去而復歸的僑屬——又重病在身,歸根落葉,一定非常關懷。我去辦吧,明天就可以讓他們登記結婚。天明是我的同學喲,能不幫助嗎,何況又是這樣聖潔的事。
林子午摸不清安適之哪是真,哪是假。在他走了之後,一再地拍著自己的禿頂,感喟現在的人,他簡直認不透。過時嘍!跟不上時代嘍!
他拉開抽屜,抽出信箋,給上級寫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說,鄭柏年死後,未來院長的候選人只剩下安適之一位。他知道這位是很叫上級放心的,雖然群眾意見不小,但看來任命他,已是時間問題。但他願意再次請求上級慎重考慮一番。至於副院長一職,倘上級依舊認為白天明難於接任,那麼骨科的秦國祥醫生也很有條件,願上級斟酌。倘能如此,那麼他退居二線,也就放心了。否則,他願以毫鰲之年,弩殆之力,再為黨工作幾年。
寫完這封信,他想,應該去看看吳珍,給她一點長輩人的關懷,並且勸說她到醫院去檢查病情,加以治療。他給北京軍區總醫院的一位血液病專家打了一個電話,請他陪同自己一起去看看這個不幸的姑娘。他派車去接他。
此刻,吳珍正在愛的河流中沐浴。她半靠在床上,拉著坐在她身邊的天明的手,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山南海北地輕聲談著她的經歷和心情。
她說,一九六四年,她不能不騙他,說自己已經結了婚,不然,要是實踐自己許下的諾言,會給天明帶來不幸。她的父母是在三十年代,同黨失去聯繫的。他們跑到了南洋,又到了美國。他們脫離革命隊伍是真,但並沒有叛變,更沒有出賣同志。一九八O年,由於父親在國內的一個朋友,澄清了歷史上這樁積案,也就洗清了不少與此有牽連的人的冤枉,順便也就為父親恢復了歷史的真面目。父親後來在美國開了一間公司,現在還算得上富裕。他總想回來看看,但覺得自己走了另一條路,由革命黨變成資本家,無顏見昔日的同志和朋友。她還有兩個弟弟,一個正經,一個看來沒多大出息。她不要父親的錢,雖然住在父親給她買的一幢二層樓裡。真的,那裡很漂亮,將來,我們一道去看看,然後再回來。當然回來,這裡才是咱們的家。房間很多,十五間,可是心裡很空虛,沒有朋友啊。人人忙著自己的事。我想把中國人傳統的美德傳播開去。我教華人的孩子們彈鋼琴。搞社會公益事業,關心老人吶——那裡的老人可憐得很;幫助病殘兒童啊!我舉辦過一次七歲兒童遊園會。
全是七歲的孩子,大家一齊在公園裡唱歌,做遊戲,還選出國王和王后,孩子們很開心。我也搞義務的音樂欣賞會。辦這些事開頭沒人理,後來有人出錢資助了。華人社會都很喜歡和關心我的活動。我很受他們的歡迎。我們還幫助中國留學生。唉,你認識一位作家嗎?他去到美國看望姐姐姐夫,想留在那裡,他有一個美麗的美國夢。誰知道,到了那邊,和姐姐鬧了矛盾。他英文不好,年紀也不輕,不好找工作。姐夫是洋人,不願負擔他。他沒辦法了,美國夢破滅了,連回國的錢也沒有。靠大使館和我們僑團的資助,他才回來。聽說入境的時候,他身上只剩下了三毫港幣,才合一角錢人民幣呢!哎呀,淨是我在說,你煩我了吧?我是不是變老了?一個愛嘮叨的老太婆?你說點什麼吧,我多想聽你說話。你的電話我都錄了音,客人們走了我自己聽,每聽一次,都流一次淚。別管我,讓這眼淚流吧。這是幸福的淚。你多好哇,你真慷慨,讓我做你的妻子。我會是個好妻子的。不,我會活得很久。白血病並不可怕,我不相信美國的醫生,我衰弱是因為我想你,想祖國,想得太苦,太苦了。
夜夜失眠,心好像吊在半空裡。現在好了,你抱著我的肩,我在你身邊,我什麼都有了。我成了最富有的女人。我只求別老得太快,我比你大三歲呢。我老嗎?還漂亮嗎?小時候,你不是總愛摸我的手嗎?冬天,我的手冰涼。你給我捂著。你的手多熱呀。一會兒就讓我全身都熱了。你還給我捂過腳呢,忘了嗎?在姑姑那間小屋裡。她睡了,咱們在外間屋,誰都不睡,坐在黑影裡,坐在爐子邊兒上。外頭在下雪,好大的雪呀。你用手捂著我的腳,一句話也不說,我連你的心跳都聽得見。你不要笑我。我那天,特別想吻你。可我不敢,我怕那會影響你學習。而且,我比你大呀,我不相信你會真愛我。我一直不敢承認我愛你。我是多麼傻呀!這一句話沒有說,苦了我們二十多年。眼淚?別管它,讓它流吧。我的頭髮好吧?這是童先生的太太,一位芬蘭血統的美國人給我做的。她說,黑頭髮覆蓋著白白的額角會使我更顯得年輕、嫵媚。她別是取笑我吧。可她願意打扮我,就讓她打扮吧,她也許是愛我的。她研究中國的玄學、易經,我聽了就害怕。哦,樓緊我,多麼好啊,我們在一起,就這樣兒,在故鄉,在祖國……
童先生來了。他買了電冰箱,一架小鋼琴,還有一卷合成纖維的地毯。他說,他真不知道沒有電冰箱白先生是怎麼過日子的。他發牢騷,說電冰箱太貴,而且竟然不給搬運。請白先生想些辦法把它們都運來吧。
真是太巧了,孫大勇和外科的幾個小伙子來了。他們聽說白大夫要結婚,他們湊了份子——別推辭,這是大伙的心意——還想看看有什麼要他們幫忙的地方沒有。他們是大小伙子,有的是力氣。
去運冰箱?鋼琴、地毯?好咧,發貨票在哪兒?您擎好兒吧!一會兒就得。他們和童先生一齊走了。
他們走了之後不久,林子午、袁亦方陪著一位高個子花白頭髮的軍人走進來。他們祝賀新人的幸福,勸吳珍心情偷快,但要盡量少激動,更不要過於疲勞。未來的日子還很長,很長。那軍人看了吳珍從美國帶來的病歷,又取了一點吳珍的血樣。他對這間小屋的環境還算滿意,告訴天明要讓房間盡量保持恆溫,就微笑著同林子午走了。
袁亦方則一直坐在床邊的方凳上,觀察著吳珍,又給她切了脈,才莊重地,以師長的身份曉諭他們,新婚的幸福應當有節制,而飲食的注意最為重要。大魚大肉僅僅是便宜了嘴,對臟器和生理的功用並不太多。西餐歷來是樣子貨,中看不中吃,還是應以素食為主,輔以雞鴨魚肉、蛋品乳類。自然,起居更為重要,情緒也應平和,不要過於勞累傷神。過度的激動與思慮都會影響氣血的調合。氣為血之帥。血得氣的推動才能循行不息。但氣有餘便是火。氣盛生火,擾血妄行,或氣虛不能統血,也會離經妄行。閨女,你的病,便是由氣上得的。現在好了,回到了家,回到天明身邊,只要心情舒暢,注意調理,再配合藥物的治療,你會很快地復元的。什麼血癌,美國大夫是故意嚇人的。沒事,閨女!
他走了。在院門口,對送他的天明悄悄說:「她的脈象不好,你要留點兒神,晚上睡覺的時候,經點兒心,別出什麼事。唉,讓她休息吧,少說點兒話,話多了傷元氣呀!」
白天明送走袁亦方,回到屋裡,見吳珍正站在鏡子面前梳頭。她回頭笑著,說,「聽你的老師說得多好。我的病的確由氣上得的。完全是因為我太想你,想家鄉了。現在好了,我一定很快就好的。現在我就覺得好多了。」
天明聽了,心裡很不是滋味。但他笑著扶住她,說,「是的,可你不能像小孩子一樣,好一點就撒歡兒。還是躺下吧。」
吳珍摟住天明的脖子,臉上飛起了紅霞,小聲問他,「我漂亮嗎?做你的妻子,你還滿意嗎?」
天明深情地點點頭。吳珍看著他,又流下了眼淚。
「哎哎哎,剛才袁老說什麼來著?不要傷了氣。」
吳珍流著淚笑著,在天明的扶持下,走到床邊。
晚飯之前,冰箱、鋼琴、地毯,都運來了。孫大勇他們在吳珍的指點下,一一擺好,鋪平,連杯茶都不喝就走了。
接著,便是安適之來訪。他送來了最重要的東西,結婚證書。他真是大能人,不但讓有關部門立即答應辦理此事,而且,結婚的人竟然可以不到場驗明正身就領取了具有法律效力的文件。看來,在某些地方,甚至連法律有時候也謙和地向熟人低頭致意。
不管怎麼說,一切都齊備了,白天明和吳珍已經正式成為受法律莊嚴保護的夫婦。明天,他們將舉行一個簡樸的儀式,來慶祝和紀念這讓他們銘記一生的結合。
明天,快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