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長辦公室裡,林子午深陷在沙發裡,垂著頭在睡覺。圓圓的禿頂上已經滲出細小的汗珠,龍鬚面似的口水飄蕩在胸前。
他太疲乏了。為鄭柏年做手術,雖然已經過去了十幾天,但無論從精神上還是從體力上,他還都沒有從緊張中恢復過來。年歲不饒人。那次手術,他並沒有動一刀,只是白天明身邊看著。但是,正像一位謝絕舞台的老藝術家為自己的學生把關一樣,站在側幕旁的老師,要比粉墨登場的學生緊張得多。林子午在白天明身旁整整站了六個小時。手術台上是他年輕的助手、醫院的副院長、一位受人尊敬的好醫生。身旁主刀的又是一個更年輕的有作為的醫生。他做這樣大的胸外科手術,還是第一次。作為老專家和領導,他既要讓天明放手去做,又要時時小心,不讓他因心理的負擔和經驗的不足,而出現任何微小的差錯。那真比他自己親自主刀還要累人。
手術是成功了,但還有許多事要做。病人還要渡過許多生死關頭。他要親自過問這每一道關口,是否都配備了生命的搶險隊。
看來,柏年的危險期已經過去了。突然的鬆弛,使老爺子感到象久病初癒一樣的疲乏。他制止不住睏倦,昏睡在辦公室裡。
他的鼾聲奇特之至,彷彿有許多氣在胸膛裡撞擊,一齊堵到狹窄的咽喉裡,鼻孔裡,斷斷續續地像是一聲聲悶雷。
安適之經過辦公室門口,聽見這聲音,有些吃驚,推開門一看,見是老院長在酣睡,便不在意地笑笑,又關上門,走向自己的辦公室。他昨天剛從青島歸來,桌上積了一大堆信件和公文。他要急著去拆閱,處理。
他坐到辦公室裡,一邊翻著公文,一邊暗笑林子午的睡態,那樣子太像一個小孩子了。沒想到,一個被歐美的醫學界推崇備至的專家,睡起覺來,竟那樣的不雅。看來,所有貴人、名人、高位、高權者,也無非都是凡人,在生理上與乞丐和奴隸毫無區別。既然如此,那麼他們能得到的,別人也可以得到。即令是部長吧,又有何難當?誰到了那個位置,都可以勝任愉快,反正有秘書們代勞。自己也可以像林子午這樣在辦公時間打盹兒。
他忽然覺得,林子午的鼾聲有些奇怪,別是他肥胖的脖子因為彎曲而堵住了氣流吧?這樣他會窒息的。
他剛要跑過去看看,就聽見白天明的叫聲:「來人,快來人!」
他急忙奔到林子午辦公室門口,看見白天明正吃力地要把林子午平放到沙發上。他立即奔過去幫忙。又進來一位年輕人——打字室的小王。他們一起把林子午肥胖的身軀抬到沙發上。
白天明把林子午的頭放平,一下一下,為他做人工呼吸,又掐按他的人中穴,林子午憋得豬肝般的臉,才漸漸地消褪了紫色,呼吸變得平穩起來。呆了一會兒,他才漸漸睜開眼睛,詫異地望著圍著他的人們。
「啊——」他出一口長氣,說,「怎麼了?」
「您剛才憋過氣去了。」安適之說,「明天千萬不要再坐著睡覺了,多虧……」
「我沒睡覺。」林子午不高興地說。
「您去休息一下兒吧!」白天明說。
「我沒事兒,」林子午看著他們,「都圍著我幹嗎?上班去。」
安適之寬容地笑笑,對小王說,「你去吧。」
小王走了,安適之關上門,輕聲說:「您吶,唉,別這麼沒死沒活地工作,要不是天明和我……」
白天明也說:「老院長,剛才的確很危險,您身邊最好是有個助手。」
「哼,你們在說我老了吧?」林子午看看他倆,喘了一口氣,說,「好了,有事辦事,沒事去上班。」
安適之笑笑,說:「好吧。」走了兩步,又扭回頭說,「您當心點。」就開門走了。
白天明從桌上拿起一個病歷夾說:「這是柏年的病歷,您看嗎?要不明天再說吧。」
「不,放下,我呆會兒看。」
白天明看看他,走向門口。
「天明,」林子午叫住他,輕聲地說,「別把剛才的事告訴別人。」
天明點點頭,也輕聲說:「您要是太疲乏,就躺在沙發上。我呆會兒給您送個氧氣袋來,平時還可以當枕頭。」
「唉,那不真成了老不死的了?」林子午歎口氣,想站起來,可是身不由己。
白天明要幫他忙,他說:「去,先把門鎖上。」
白天明回身鎖上門,又走到林子午身旁,想扶他站起來。
林子午說:「這樣吧,我先躺半小時,你在這兒呆一會兒,誰來也不讓進。你把對柏年的治療方案再給我寫一遍,字要大點,我有用。」說著,從桌上抽出兩本書,放在長沙發一頭,又在上面鋪了塊手絹,慢慢躺下,把頭枕在書上,雙手交叉地擱在肚皮上。
白天明坐下,一動不動地守護著他。
這位疲乏的老院長就這樣在沙發上平靜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