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 第37章 第二十七章
    滴嗒,滴嗒,滴嗒。

    秋風秋雨。雨絲斜斜地噴灑在窗玻璃上,凝成一顆顆透明的水珠,單調地擊打著窗台。

    一隻有著透明的薄翅的昆蟲,趴在窗玻璃的左上角喘息。這碧綠的可愛的飛蟲啊,它的生命也許只活躍一個夜晚。但它短促的生命,全部獻給了對於光明的追求。它的翅膀也許是無力的,但依然奮力地鼓動,把它載向燈火,寧願被火與熱烤焦,燃燒在光明裡,也不止歇。這只蟲子也許疲乏於昨夜的追尋,正在這角落裡,聽秋風秋雨為自己彈奏送葬的安魂曲。它本應在盛夏裡誕生,在炎熱中活躍。可它卻生在夏末秋初。遲遲誕生的青春,又偏偏是短促的,然而它依舊循著生命的規律,用奮爭來結束一生。

    滴嗒,滴嗒,滴嗒……

    一聲聲是輓歌,也是鼓點。沒有間歇,就沒有節奏。沒有節奏,便沒有運動。沒有運動,還有旋律、藝術、文學和生命嗎?生命的運動裡,也需要間歇。正如每個休止符上擊出的鼓點,是前一樂句的停止,後一樂曲的開始。生命的樂章便是這樣演奏的。

    鄭柏年躺在病床上,斜視著窗外的雨絲,玻璃上的水跡,在窗角等待同世界告別的奮鬥的昆蟲,聽著那一聲聲如鼓的水滴。

    他的心是平靜的。

    他不怕癌症。作為醫生,他知道,人類創造的醫學,至今還遠不能認識和改造人類本身。人的死亡,是生命發展規律的必然結局。醫學對於這結局,是無力的。它最輝煌的前途,也就是保證人類本身按照客觀規律自然地走完人生的旅途。而不要像現在一樣,為猝然的因素而縮短這個旅程。因此,他不企求於妄想,而能夠毫無懼色地面對死亡。但他畢竟有遺憾,有希望。

    他覺得自己還年輕。四十五歲,正是男子的黃金時代,可以做多少事啊,可自己卻不得不躺下。他後悔為什麼自己當初不抽出點時間去檢查身體,把癌細胞消滅在萌芽階段。他太相信自己的體質了,太過於自信了。工作自然是重要的,但是檢查身體也不應該忽略。可自己那時只是瞎忙。他想到,像自己這樣整天陷於紛繁的事務而不得看病的中年人,實在為數不少。他出院以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全院的職工,首先從中年開始,做一次詳而又詳的體檢,把一切隱患消除。哪怕動用些行政命令,也得做一次。然後,再把這工作推廣到附近的單位,給合同單位的所有中年職工進行一次普查。這是件很繁瑣的事,需要認真地調配好人力、物力……但願癌細胞已被切除,不再復發和擴散。那麼,做這件事的組織工作,身體還是能勝任的。

    還有多少這樣的事啊。還有那調查,那設計,現在只是完成了大綱……

    當然,要設法把曉晨調回來。這次,再也不把名額讓出去了。她一個人,遠在西南,夠苦了。應當讓她得到些家庭的溫暖。有愛她的丈夫和孩子在身邊,她一定比現在更愉快。瞧她有多老了,魚尾紋已經佈滿她的眼角,鬢邊已經抽出了如霜的白髮。

    她還沒有來。讓她多休息一會兒吧。這些天真是把她累壞了。

    鄭柏年看到過許多病人的家屬,因為服侍重病的親人而過於勞累。當病者長眠以後,他或她也緊跟著住進醫院。作為醫生,他覺得這是自己的失職。為什麼醫院不把護理病人的職責徹底擔負起來呢?為什麼一有重病人,就要請家屬陪床呢?護士的職責不正是要代替家屬護理病人,讓他們早日康復嗎?死去一個,再病倒幾位,於國於民於個人,均無補益。這種有害無益的事情為什麼多年不能改掉?對,出院後,要想些辦法,克服困難,首先取消家屬陪床制度,這是整頓醫院所必不可少的事情。這件事,自己的身體大約也是頂得住的。

    雨,還在下。心緒不好的病人,在這綿綿的秋雨中一定更加淒惶。應當有個病員俱樂部,讓護士們把病人推到那裡,聽些昂揚的音樂或者深情優美的樂章,讓他們增添戰勝疾病的力量。貝多芬的《命運》和《第九交響樂》是很可以讓人聽聽的。從中領受到拚搏的勇氣和勝利的歡欣。自然,心臟病人應當謹慎從事,可以下象棋——只要不是爭勇鬥勝的棋狂,可以看畫報,讀些小說——只要不讓他們讀驚險、推理作品。唉,病房裡騰得出這樣的一間房嗎?這要和林院長商量。

    林院長,這個老頭兒,還在那兒堅持著,咬著牙工作。他是個好老頭兒啊!可是,他的阻力太多。從什麼時候起,變成這樣?不幹的,理直氣壯;幹活的,受人指責。誰沒毛病?搗亂的,甚至還合理合法。你,無能的鄭柏年吶,竟管不了這些事。

    窗外的雨,還是漸浙瀝瀝地下個不停。

    一片黃葉在細雨中飄落,旋轉著貼到鐵紗窗上,好像一個頑皮孩子的眼睛向屋裡張望。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