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 第33章 第二十五章 (1)
    白天明開了院門,習慣地摸摸門板後面的信報箱,取出當天的報紙。一個又厚又大的白信封吸引了他。他藉著星光看了一眼,見是從貴州自己原來工作過的醫院轉來的信。可是,那信封不像是國內的產品,很像是從國外寄來的。他以為是姐姐的來信,便不在意地同報紙裹在一起,回身插好了門,走過小小的庭院,開門進屋。

    他的家在一個叫做水窪子的小胡同裡。一個不大的院落,有四間小北屋,一間小東屋。這是在銀行工作的父親,早年買下的。他早已經去世了。母親死後,這房子一直由姐姐和他住著。後來,姐姐遠嫁外邦,這房子歸他自己。他一直在學校住宿,房子長年鎖著。他畢業後雖然在這裡住過一段,但很快他又去了貴州,這房子便由街道居委會代管,成了街道紙盒廠的成品倉庫。他回來以後,又騰給他兩間,另外兩間依舊探著成堆的紙盒。反正他也住不了四間,那兩間借出去的房子,還使他得到居委會的照顧。不然,這房子裡早就搬進不速之客,攆也攆不走的。在今天住房緊張的北京市,能一個人獨享一座小院、兩間北房,這幾乎已經算得上貴族了。所以,白天明一直同居委會保持著適當的親密關係。他從不向街道打聽租借房屋是否應付租金。街道也寬容地讓他一個人在兩間北屋裡馳騁,不打算再平調他的居室。

    他開了屋門,走進堂屋。這堂屋是他的書房、客廳、餐廳兼起居室。一道陳舊的雕花隔扇分割出裡外屋。那裡屋,便是他的臥室,有時他也在那裡看看書,寫點東西。他從院子裡的自來水管裡打了一盆水,洗了洗臉,把點心放在小櫃裡,便躺在床上,在燈下看報。

    那封信掉在床上。他隨手揀起來,一看,卻不是姐姐的信。信封上的字熟悉而又陌生。在英文的地址旁,寫著繁體的漢字:

    中華人民共和國貴州省××縣人民醫院,煩轉白天明先生。

    信發自「美國紐約州布法羅」。

    發信人署名是「J·吳」。

    這是誰呢?誰叫「J·吳」?是位美籍華人?是自己的親朋?還是素不相識的軒轅子孫?自己沒有熟人在美國的那個地方。姐姐早已遷往加拿大。她姓白,而不姓吳,即使按照西方人的規矩,她出嫁改姓夫姓的話,也應該稱之為「天秀·方登」或「天秀·方達」。

    這究竟是誰呢?

    他又翻過信封背面,見上面有一行小字,寫著:「醫院收發員先生,我相信祖國的郵政人員,一定能把這封信交到白天明先生手裡。假如他已經調到別的地方工作,懇請您轉寄給他。謝謝。」

    真的,這是誰呢?

    他有些好奇地打開信封,抽出一張厚厚的白紙,先看署名,竟是「吳珍」。

    他的心立刻「砰砰」跳起來,他翻身下床,走到小書桌旁,打開檯燈,坐下,先不看信,而是默默地坐著。他要使自己的心平靜一下。呆了一會兒,他才慢慢展開信箋讀起來。信是用細細的圓珠筆寫的,字很小,好像要盡量在有限的信紙裡寫上無限的話語。

    最親愛的明弟:

    這稱謂一下子喚起他對少年、青年時代的回憶,在信紙上突地跳出吳珍秀美的倩影,跳出那幅永難忘卻的畫面:他同吳珍緊靠在一起,踏著白楊枯黃的落葉在花園路上行走,秋風撩起她紫色的薄呢大衣,拂動著她柔軟的黑髮,她的眼裡是一股淡淡的哀愁……呵,珍姐,你原來在那裡,在大洋的彼岸。你好嗎?

    最親愛的明弟:

    你想像不出我是多麼幸福。今天,我終於得到了你的消息。在布法羅學院學習的中國研究生,給我看了近期的一些《光明日報》(我常常在他們那裡借閱祖國的書刊),在這報紙上,我終於看見了你,淚水立刻滾下了我的面頰。這是喜悅的淚水,幸福的淚水。現在,我幾乎真的相信有上帝了。他聽見了我無數個晝夜心靈的呼喚,終於把你的消息送到我的面前。我看著你的照片(報上的照片印的太模糊了,應該用膠版印製),呼喚著你的名字,你沒有聽見嗎?你沒有在深夜突然驚醒,耳邊傳來遙遠的柔情而又焦灼的呼聲?那風聲裡就有我的呼喚。它不是天天在你耳邊吹拂嗎?你仍像從前一樣,那麼沉穩,可又那麼孩子氣。你的眼裡好像閃著期待和翹盼的目光。

    你在期待什麼?你還記得我嗎?記得你這個任性的、不幸的珍姐嗎?你長大了,成熟了,而且,多麼好哇,你是個了不起的醫生。即使在醫學發達的美國,像你這樣優秀的醫生也是不多的。而且,你要比他們幸福、自豪得多,因為你是在為人民、為我們的民族而工作。這篇文章是我的福音全書,是我的《聖經》。我已經把它複印了,壓在我書桌的玻璃板下。你的照片,我也己經放大掛在我床頭的牆壁上。我要日日夜夜看著你,同你交談,向你傾訴……你就是我的故鄉。你就是我的少年和青年。童年的夢,青年的幻想,還有祖國,都是你。你是這一切的化身,這一切的象徵。我重又尋覓到你……啊,現在淚水已經流滿我的臉,滴到了信紙上。你捧到這封信,就如同看見了我的淚眼,聞到我眼淚苦澀的氣味兒。親人吶,我思念你。我的心碎了,讓幸福轟碎了……

    我的父母不是革命的叛徒。我無法告訴你詳細的情況。總之,一九六九年,我被批准來美。那時侯我曾找過你,可惜,沒有找到。我帶著無限的惋惜,離開祖國,決心還要再回到她的懷抱。我住在布法羅,是一條湖邊寂靜美麗的街道,兩旁是美麗的杉樹和楓樹。我常常從窗前抬頭遠望,好像看見你踏著鋪滿小路的紅葉向我走來……我寫不下去了。

    我一直沒有結婚,也沒有再追尋過愛情。我的愛情在祖國。可是,它已經死滅了,只有可憐的回憶。原諒我,明弟,一九六四年我曾欺騙你,告訴你我已經結婚了。

    你的夫人好嗎?有幾個孩子?能不能賜給你可憐的珍姐一張你全家的照片,讓它安慰我的靈魂?

    假如你願意,不,你一定會願意的,請你接到這封信後,給我寫一封信,哪怕只有「我記得你」這幾個字,我就滿足了。假如你能給我打個電話,那將是我最大的幸福。你肯嗎?我的電話是:布法羅373-4832。我將日日夜夜守在電話機旁,祈求它帶來祖國的聲音,親人的信息。

    奉上我衷心的祝福!

    你遠方的可憐的姐姐吳珍

    18/5-1982

    白天明把這封信讀了三遍,好像還沒有讀懂。他不明白,吳珍怎麼會在美國?他的頭腦發脹,許多人,許多事,許多問題,都一齊闖入了腦海,擠成一團。陡然,一個念頭明晰起來:去給她打個電話吧,讓她盡快地知道,自己已經接到了她的信。這封信在路上的時間太長了,有三個多月了,她也許等得心焦了。他看看手錶,十點鐘,到復興門的長途電話大樓去,還來得及。對,馬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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