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適之踏著星光走向章秋麗的家。從那個風雨之夜以後,他每天住在那兒。前天,他又和秋麗到辦事處履行了結婚登記手續,索興再也不回宿舍,每天和她廝守,盡情地享受第二次新婚的歡樂。他常常看到鄰居們側目而視的眼光,好幾次走上樓梯時,還彷彿聽見在院裡乘涼的老太太、小媳婦們的竊竊私語。讓她們說去吧,長舌婦。我們結婚了。就算沒結婚,兩個單身男女的歡情也不受法律的干涉。哼,庸俗的小市民們,你們除了打探別人的隱私之外,還會幹些什麼?中國倒霉就倒在你們身上。
他又突然想起手術前天明對他說過的話。那時,天明用悲慼的目光望著他,歎息道:「唉,但願我能把柏年治好。他還有多少大事好作呀!單單為了他那個設計就得給他留下充裕的時間。」
他問天明那是個什麼設計。天明又吞吞吐吐地不說。他急切地對天明說,你這個人吶,現在是要盡一切力量幫助柏年,假如我們一起幫助他完成他的設計,對柏年不也是個安慰,不也等於給了他戰勝死亡的力量嘛!
天明終於告訴他了,那是一個現代化醫院管理方面的大膽而又科學的設計。
哎呀,這項工作本應該是我安適之作的呀,這樣一項設計會使安適之的名字響遍世界的呀!真笨,真傻,為什麼在這之前就沒有想到,而讓這個「倔根柏」佔了先籌呢?!怎麼才能挽回呢?他反覆地想著。
他走進樓道,登上三樓,開了燈,剛要用鑰匙開門,門忽然打開了。
章秋麗蓬鬆著頭髮,以嬌艷的丰姿,站在門口迎接他,在門口就給了他一個迅捷的吻,然後把一個紙牌子釘在門板上。
安適之睜大眼睛一看,只見那紙牌上是赫然兩個大字,道是:「已婚。」
他一愣,瞧瞧章秋麗。章秋麗得意地一笑,一把抱住他,把他拉進屋門。
給鄭柏年做完手術,袁亦方把天明叫到家裡。吳一萍已經提前回來,做好了晚飯。她特意煮了一鍋綠豆粥,怕天明因為著急而上火。
但是,這頓飯,誰也沒心思吃。
天明端著碗卻依舊想著剛做過的手術,回想著每一刀是否都準確無誤。他呆呆地坐在飯桌旁,不說一句話。
靜雅也望著他,心裡有說不出的情緒,又心疼他,又為他擔心,不知道他累了這麼久,是否達到了預期的效果?她也為自己難過,自己現在是腫瘤科的醫生,但是面對柏年的病,卻拿不出一點有效的辦法。是的,目前全世界的醫學還都無法對付晚期的癌症,甚至對癌症的病因也沒有研究清楚。然而,作為醫生,看著一個個癌症患者在痛苦中告別人世,心情不能不說是沉痛的。
晚飯還沒吃完,魏旭之就趕來了,他詳細地詢伺了手術的細節,一定要天明作出保證,說他的每個動作都是準確無誤的。天明可不敢作這個保證,只說他相信自己是盡了最大的力量,現在回想起來,也沒有失誤。
「哎呀,你痛快些好不好,哪個問你失誤?我是問你準確。有了失誤還了得,那是人命關天。」魏旭之頓著手杖喊道。
「旭之兄,你不要喊嘛!」袁亦方坐不住了,他也大聲嚷起來,「沒有失誤就是準確。這還弄不清?天明是不願意把話說滿,你可還要逼他。」
「我現在就是要他說滿,滿到底!他講得滿,就是說他有信心。老傢伙,我現在願意他自滿,不要他謙虛。」
「你可真不講理!」袁亦方說,「你知道不知道他累了一天……」
「不要你講。你也不會開刀,累不累你也不曉得。」魏旭之說,「白大夫,你講嘛,尊駕的手術保險不保險?」
「魏伯伯,」靜雅說,「任何手術都不能打包票,何況這麼大的手術。這還要看柏年的身體……」
「你不要插嘴。我曉得你是向著他的,你喜歡他……」
「哎呀,旭之大哥,」吳一萍說,「您今兒提心吊膽,五臟六腑都挪了位吧!您要再擠兌天明,我可就對您下逐客令啦。』,
魏旭之長歎一聲:「唉,你們都糊塗哇。我心不安,睡不好覺。我是來求天明的,哪怕他給我說句假話,說手術好得很,一切都好得很。騙騙我也好嘛!偏偏他這個木頭脾氣。還有你這個老師,現在謙虛起來嘍。我不要你們謙虛,曉得嗎?」
白天明走到他身邊,紅著臉說,「我現在說句實話吧,我剛才反反覆覆地又把手術想了一遍。」
「咋樣?說!」
「每一刀都是準確的。不過……」
「好,打住!」魏旭之揚起一隻手,「我不要聽你那『不過』,有前一句就足夠了。謝謝你!」
他站起來,走到門口,又停住,「不行,我還得去問問林子午。要他作個保證。」
「老東西,回來!」哀亦方叫住他,「你有沒有一點仁愛之心,人家在手術室站了六七個鐘頭,那麼大年紀,能不累!你是成心把人家累病了,累倒了,你去替他當院長,是不是?」
魏旭之聽了,站在門口,掂著手杖,猶豫著:「那,那怎麼辦?我還是放心不下呀!」
袁亦方走到他面前,瞪著眼看他,然後歎口氣,「唉,你呀!我陪你一塊兒去吧!」
「嗯嗯,看來你也不放心。」
「不,我放心得很。只是陪著你。」袁亦方一推他,「走吧,老東西。」
兩個人一齊走了。
吳一萍要去接曉晨和梅梅,靜雅勸她在家歇著,自己去接她們。曉晨在柏年手術做完之後,昏過去了一會兒,現在還在急診室休息。天明說他要回家去,好整理一下內務,不然,那家就太不像話了。
他和靜雅一同走出去。
這是他和靜雅第二次在夜的市街上行走。剛才魏旭之的話給他們都留下了印象。看來,他們兩個的結合,是符合公意的。然而,柏年的病給他們的心堵上了一道牆,現在他們誰也沒有談及個人生活的興趣。雖然在這廣裹的世界上,每一分鐘都有人死亡,同時有人結合,也有新的生命誕生,但是作為至親的好友,當柏年生病的時候,去追尋個人的幸福,在天明看來是不道德的。所以,儘管今天有一個向靜雅吐露衷腸的時機,他也沒有這個心思。而且他太疲乏了。他急於回家休息。
靜雅走在他身邊,一句話也不說。她在思考著怎樣安慰曉晨。她太不幸了。自己所能做的,就是象妹妹一樣地給她以寬慰。呵,假使自己也碰到這種不幸呢?能不能像曉晨那樣堅強?瞧她,把花獻給了天明他們,在這種情況下,她仍然在想著別人;感謝別人付出的勞動,她是一個多麼好的人吶。天明也不錯,他勇敢地擔負起這次手術,把朋友的生命和全院職工的期望攬在自己肩上。這不光得有點大公無私的精神,還得有點氣魄才能辦到呀!不像安適之,聽說他又結婚了。奇怪,像他這樣的人偏偏幹什麼都順利。從前,他比任何人都快地升了官。經過十年的浮沉,他又漂起來了,而且位置比先前還高。生活上,也是這樣,失去一個家,馬上又有一個家。說不定,他再離婚還會很快地再結婚,總是有人要嫁給他的。而自己呢,說不定一直會單身過下去。不錯,人們都希望自己同天明在一起,可是,這不是兒戲,現在也不是時候。
他們走到電車站,忽然看見孫大勇領著梅梅從糖果店出來,梅梅抱著一個圓圓的大糖盒。他們急忙走過去。梅梅看見靜雅就咧起小嘴要哭。靜雅急忙抱起她來。
「媽媽,我要媽媽。」梅梅說。
「她媽媽一會兒就回來,」孫大勇說,「急診室的小趙正給她聯繫出租汽車呢。」他拍拍梅梅的頭說,「好梅梅,媽媽一會兒就回奶奶家。」
白天明看見梅梅,忽然想起什麼,也走進糖果店去,靜雅便抱著梅梅跟進去。
白天明買了許多話梅和橄欖。靜雅也買了一大包點心。孫大勇搶著付錢,說:「該我來呀,梅梅是我領來的。」
靜雅朝他笑笑說:「可你一個人不能包辦了呀!」
孫大勇只好咧咧嘴,又拍拍梅梅的頭,說:「梅梅,你還想要什麼,叔叔給你買。」
梅梅想了想,說:「我想要熊貓兒。」
「好咧。明兒,明兒叔叔一定送你一個。」大勇說完,就朝天明、靜雅笑笑,告辭走了。
走出糖果店,靜雅把那包點心遞給天明,說:「你拿去,當早點。」
「不不,我……」
「拿著。我還不知道你,準是每天早晨空著肚子上班。哼,懶死你。」
「懶死你。」小梅梅也說。
「嗯,不准這麼說叔叔。叔叔累了,他給爸爸治病來著。」
「叔叔好。」梅梅說著側過頭來親了一下天明。
天明笑了,說:「梅梅真乖。阿姨也好。」
梅梅又抱住靜雅的頭,親吻她的臉。靜雅忽然紅了臉,把頭埋在梅梅柔嫩的臉上,輕輕地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