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 第29章 第二十二章
    安適之踏著雨水,走向醫院。他心情格外興奮,甚至有些莊嚴的感覺。昨天,是他生活的里程碑——他獲得了一個嬌艷熱情的妻子,也取得了向新的高度進軍的強有力的支持。章秋麗在他懷抱裡給了他一些最實際的建議,讓他去找一位夫人。這夫人是新華醫院的老顧客,她常常象逛商店一樣來逛醫院,領走些瓶瓶罐罐的藥品。安適之應當象最關懷她健康的保健醫生一樣,去專程拜訪這位夫人,給她看看隨時都可能冒出來的病。然後,順便說說醫院院長候選人的問題,談一談自己作為醫院黨委委員、醫務處主任的興利除弊的宏願。可以慷慨激昂,甚至可以發發牢騷。因為發牢騷是我們這個時代最流行的風尚之一。

    但是,一定要記住,適可而止。並且立即轉為向夫人和她的丈夫韓老,熱情地推薦鄭柏年作醫院未來的院長。我安適之沒有任何私人的貪慾。我不企求地位和權力。我唯一焦急的是,具有革命化、年輕化、知識化、專業化這四項條件的好黨員、好同志,至今竟然連黨委委員也不是,而只是個業務副院長,以致於常常弄到號令不行,指揮不靈的地步。我痛心吶,應該讓鄭柏年同志及早地、盡快地擔任黨委副書記兼院長。果能如此,我也就心滿意足了。自然,夫人和韓老不是我們醫院的主管者,但我相信你們是會為了黨的利益,幫助、促進我們更快更好地解決這個問題的。走後門是很惡劣的風氣,夫人一向深惡痛絕,所以,我才來給您談,以避走後門兒之嫌。

    在作了上述的申訴之後,應當立即轉換話題,談談活躍的市場,豐富的商品。自然,也應順便批評一下過於缺德的二道販子。至於農民一天天的富足,要舉雙手贊成,滿腔熱忱地祝福他們永遠幸福。

    在兩次這樣的家庭出診之後,就應該把未婚妻章秋麗同志帶去,告訴夫人和韓老,我們要結婚了。沒時間操辦什麼婚禮,只是通知一些最親的賓朋,在極小的範圍內,開個茶話會,您二位也不要親自去了,怪忙的,我們也不敢當。秋麗嗎,她叔叔是老炮兵呢,韓老也可能認識的。她現在是副導演,搞了個很好的本子。香港方面,有人願意投資拍攝,請她導演。她還在猶豫。將來,影片開拍請夫人或韓老當顧問,哈哈哈。影片完成之日,請你們指正。

    真的要讓鄭柏年當院長嗎?哎,糊塗,不幸的癌症將隕滅這顆明星。位置將自然地由你安適之填補。唉,人生是多麼不公正啊!

    安適之第一次認識到章秋麗的心計,的確超過了自己。她以電子計算機一般的精確,勾劃了自己和她美妙前程的每一個步驟。甚至連革命的夫人與韓老的心理狀態也都包括在縝密的考慮之內。女人的心機呀,有心機的女人吶,安適之在一夜之內獲得了這兩項,再同自己的才幹與雄心結合在一起,那便是最革命,最幸福,最有前途、最令人羨慕的美滿家庭。噢,秋麗,女神!

    安適之踏著雨水前行。他連路也不挑揀,任馬路上的積水浸濕他的皮鞋,任天上的濛濛細雨噴灑在他身上。「多情的雨絲啊,願你把我和秋麗的心,永遠纏繞在一起。」

    他走進醫院大門。看見幾個年輕的職工正穿著膠鞋排除院中的積水。一個小伙子彎著腰,用長長的通條捅著被淤泥堵住的下水道口。他仔細一看,那人竟是孫大勇。奇怪,孫大勇怎麼突然變得勤快了?

    他走過去,熱情地拍拍孫大勇的肩。他今天是幸福、滿足的,他要把這滿足勻一點兒給旁人。

    孫大勇抬起頭來看看他。他笑著說:「好,小伙子,幹得好。可惜,我得去開會,研究對鄭副院長的治療方案,不然,也跟你一塊兒干。」

    孫大勇吸了吸鼻子,突然低下頭,說:「我沒別的說的,您要是能治好鄭院長,我願意給您磕個頭。」說罷,又彎下腰去捅下水道。

    安適之愣了一下,歎口氣,走了。

    他不為鄭柏年的病歎息,他為自己小瞧了柏年的影響而歎息。他明白了,假如沒有癌症的支援,在群眾擁護這個問題上,他將永不是柏年的對手,儘管人們都罵鄭柏年是「倔根柏」。

    他走進辦公大樓。那裡,林子午、袁亦方、白天明,還有請來的日壇醫院的吳院長都在等他,好研究對鄭柏年的治療方案。

    在中山公園的來今雨軒,葉倩如微笑著站起來,迎接朝她走來的袁靜雅。

    袁靜雅收起花尼龍綢雨傘,同葉倩如握握手,坐在走廊的欄板上,笑著問她:「什麼事,這麼風風火火地把我拘了來?」

    「我碰上難題啦,好多天也睡不好,不知道該怎該辦。想求求您,大姐,給我指一條明路。」葉倩如似笑非笑地說。

    袁靜雅笑著說:「這麼嚴重?看來,我要是不來,你會自殺的。幸好,我今天沒事。」她拉住倩如的手問,「怎麼了?快給我說說。」

    葉倩如緊緊握住袁靜雅的手,出神地,用輕聲細語說:「我愛上了一個人,一個也許我不該愛的人。」

    「噢?他是誰?」袁靜雅依舊笑著問她。

    葉倩如鬆開袁靜難的手,站起來,手扶著廊柱,眼望著紛紛細雨,默不作聲。

    袁靜雅看著她,也站起來,撫摩著她的肩頭,輕聲問:「你很痛苦嗎?」

    葉倩如點點頭。呆了半晌,她才說:

    「我從來沒嘗過愛情的滋味兒。我從小學拉大提琴。我的生命和愛情就是琴和音樂。我開頭兒痛恨大提琴。老師常用琴弓子敲我的手指頭,罵我是蠢丫頭,每天要我拉好幾個鐘頭琴,手指頭上要有琴弦的黑印兒才行。我常用鉛筆在手指頭上劃黑道兒,來騙他,騙那個狠心的老頭兒。他死了,埋在東北的大森林裡。我常想念他,在他像片兒前出神。」她喘了一口氣,又說,「後來,我懂得了愛音樂,愛大提琴,我拚命地拉。」她一把抓住袁靜雅的手,抖顫著聲音說,「您摸摸,我的背有點兒弓,像個小羅鍋兒。雖然不顯眼,可還是有。這是拉琴拉的。」

    袁靜雅的手溫柔地從她柔軟的脊背上滑過。是的,倩如的背有那麼一點點極不顯眼的彎曲。

    倩如慢慢地說:「我長大了,沒想過要戀愛。小伙子們也不會愛我,我的小羅鍋兒把他們嚇跑了。」

    「胡說。」袁靜稚溫存地反駁她,「你的背只有一點點兒弓,只要你注意矯正,完全會扳過來的。再說,一點兒也看不出來……,,

    「您別安慰我。他們不願看我,我還不願意理他們呢。他們庸俗,乏味兒。他們認為愛就是性。」

    袁靜雅嚇了一跳。她想也想不到一個年輕姑娘,會說出這種話。雖然她是醫生,最懂得人體的生理構造。但培育她成長的那個時代,還是給了她許多觀念,讓她一談到人類兩性的區別以及繁衍後代的本能,就覺得羞於出口。現代的年輕人,包括姑娘,說到這個,就像談到游泳,滑冰,看球賽一樣自然。她愕然地看著倩如的臉——那臉算得上美麗。

    倩如說:「我是年輕人,可我追求羅密歐、朱麗葉式的愛情,追求高尚的、心靈的溶合,追求那種讓人蕩氣迴腸的愛情,追求你們所經過的那種愛情。沒有這樣讓我崇敬愛慕的人吸引我,也沒有這樣的人愛我。我,今年二十六歲了……」她把臉埋在雙手裡,停住不說。

    袁靜雅拉她坐下,摟住她的肩頭,微笑著:「傻妹妹,你需要我的幫助嗎?讓我幫你認識一位這樣的人嗎?」

    葉倩如抬起頭,問她,「誰?」

    袁靜雅搖搖頭:「暫時還沒有。但我一定幫你找。」

    葉倩如搖搖頭。

    袁靜雅忽然想起來:「哎,剛才你不是說,你愛上了一個人嗎?這個人一定是感情豐富而且行為高尚的。他是誰?」

    葉倩如出神地盯著雨絲,說:「他比我大十四歲,總把我看成小妹妹,甚至侄女兒。」她有點悲哀,又說,「您認識他。」

    袁靜雅的心一緊,呆了半天,才慢慢地問道:「是——白天明?」

    葉倩如凝視著她,用力地點點頭。

    袁靜雅懂了,懂了為什麼葉倩如昨天下午和今天一早連打了兩次電話找她,一定要和她談談,說有一件極其重要的事要向她求教,請她幫助。原來是這個!

    她該怎麼辦?該怎麼回答這個姑娘?是的,她並沒有認真想過自己和白天明之間的關係。但是,倩如的坦率卻像重炮轟擊了自己的心。自己愛上了白天明嗎?為什麼在聽到倩如的話之後,自己的心象從懸崖上跌下來一般?!

    葉倩如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輕聲問道:「我,錯了嗎?」

    袁靜雅結結巴巴地:「不不,你,沒有,沒有錯。」說著,慢慢坐下。

    葉倩如蹲到她面前,像孩子一樣地扶住她的膝頭,仰望著她,間:「您,愛他嗎?愛白天明嗎?」

    袁靜雅有些慌亂:「你,你怎麼想到這個?」

    葉倩如依舊那樣看著她,誠懇地說,「袁大姐,我只見過您一次,這才是第二次。可我們之間,已經像姐妹一樣。如果我說了什麼不好聽的話,請您原諒。我之所以苦惱,就因為,我深深地愛上了他。可我看出來,他在拒絕我。因為,他,愛您。」

    袁靜雅:「別說了,這是你的猜測。」

    「不,您聽我說。我看出來了,他愛您。在您生病的那個晚上,他看著您。他那目光我知道,只有愛才會有那種目光。他愛您。您也值得他愛。假如您也愛他,就對他說吧。這種事,不一定非要男人先主動。您和他相愛吧。我祝你們幸福。雖然這麼作,我很痛苦,真的,很痛苦。我已經三、四天沒好好睡覺了。可我想通了,我應該成全你們……」

    「可是,倩如……」

    「不,您聽我說。我可不像你們那個時代的人,甘心情願地犧牲自己應該得到的幸福。但是,我要公正,我把第一次機會讓給您。假如您愛他,您就應該對他去說。一個星期,或者一個月,你們相愛了,我退出,自個兒找個旮旯哭去。過了這個時間,大姐,我可就要進攻了,我就要為我的幸福搏鬥了。那時候,我誰都不讓,不讓!」

    說完,她就站起來,靠在廊柱上出神兒。

    袁靜雅一生第一次遇到這樣尷尬的情況,第一次碰到這樣的姑娘。說她是情敵嗎?她像小妹妹一樣向你傾吐衷腸,懇切地告訴你,應該為自己的幸福而進擊,甚至寧願犧牲掉自己的幸福,忍受著心靈的創傷,來成全你。可是,說她是姐妹或朋友吧,她又向你發出挑戰,限期要你競爭或是退出戰場。不,她不能理解倩如,她簡直不知道該怎樣認識這個姑娘。她們之間,年齡的差距並不大,還不到十歲,可是她們的是非觀、價值觀之間卻橫著一條不淺的溝。天吶,一個星期,一個月,時間太匆促了。這段時間還不夠她清理同白天明相識以來十八年的感情的頭緒。她需要重新回顧這一段歲月,判定自己對天明是友情還是愛情。她更需要觀察和瞭解天明對自己是同情還是愛情——友誼不是愛情,同情更不等同於愛情。倘使自己只是象愛最知心的朋友一樣愛著天明,而天明對於自己更多的是同情,那麼怎麼能有使心靈震顫的愛呢?不不,這不是兒戲,這是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怎麼能限定期限,還只給短短的一個星期,一個月呢?這太簡單,太草率了。

    然而,倩如是真誠的,這是毫無疑義的。而且,她是作了自我犧牲的準備的。但她,畢竟太不瞭解她的長兄大姐們了。

    袁靜雅還在猶豫,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

    雨已經停了,風吹過來,已經有些初秋的涼意。快到九月了。天吶,九月底,這就是期限。當金色的秋天降臨的時候,你不是收穫歡愉便是收穫苦澀。

    葉倩如回頭望著袁靜雅,問道:「您,恨我嗎?」

    「恨?」袁靜雅又吃驚了,「我連這念頭也沒有。」

    「那好。不管是您還是我,我們兩個人之一,早晚得和白天明相愛。我們說好了,不管怎麼著,誰都不忌恨誰,永遠是朋友。好嗎?」

    袁靜雅想點頭,可又忍住了。因為,她還不能判斷自己對天明的情感是愛還是友。她只是笑笑,說:「我永遠不會恨你,你這個可愛的、莽撞的小妹妹。」

    「請您回答我,您愛不愛他?」葉倩如執拗地追問。

    袁靜雅說:「你這樣坦誠,我也告訴你吧。我,還說不清。」

    「他不值得您愛?」

    「不不,他是個很值得愛的人。可是,愛情並不那麼簡單。」

    「可也沒有您想像得那麼複雜。願意和他一起過,天南海北,吃糠咽菜,受苦受累都不怕,只要能永遠在一起,這就叫愛情。」葉倩如說,「怎麼樣,一個月?您想想,別後悔,一個月以後,就該我上場了。」

    「哈哈,你這真像是籃球比賽。」

    「對,愛情就是競賽,但還是友誼第一。」葉倩如說,「到底怎麼樣啊?」

    「讓我想想吧。我現在心裡很亂。」袁靜難說。「好,我的心倒平靜了。」葉倩如挽起袁靜雅的胳膊,說,「大姐,請原諒我,我只能這樣做。走,我請您吃飯,來今雨軒的魚做得不錯。」

    說罷,也不管靜雅願意不願意,就挽著她的胳膊朝來今雨軒的餐廳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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