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 第20章 第十五章
    一群護士和青年醫務人員,輕聲說笑著走過新華醫院的院落,走向宿舍樓。

    夏夜的繁星一齊跑出來,窺探是什麼原因讓這些年輕人這樣開心。一棵棵珍珠梅,在夜風中搖動著它們細小的白花,把淡淡的香氣撒向空中,好像同年輕人的笑聲相配合,點綴這美好的夏夜。

    白天明站在小課室的門邊,等待著正在收拾講稿的袁靜雅,好送她回家。

    自從作那次斷手再植手術後,白天明發現了外科存在的一些問題:手術室的制度不夠健全啦,各科室,特別是血庫、供應室同手術室的配合常常脫節啦,手術室同門診手術有爭搶醫生的現象啦,最重要的還是忙閒不均。大量的青年醫護人員既缺乏必要的業務知識,又常常沒事可做,終日閒散,連割治包皮過長、切除小型疣瘤,也得醫生親自動手。於是,忙的忙死,閒的閒煞。他向鄭柏年、林子午提出建議,門診手術除了每日有一位主治醫生值班外,應主要由護士擔任,以加強手術室的力量。當然,這就要對護士和青年醫師加強業務培訓。

    鄭柏年和林子午很欣賞他的建議。林院長即刻決定恢復早已停辦的業務知識講座。以外科、急診室為主,吸收其他科室的青年參加,每週二、四晚上開設講座。由各科醫生講授專題,半年後考試,成績作為調職調薪的參考條件。這個決定是順乎民心的。廣大青年醫護人員大部分不願意白穿那件白大褂,都想學有專長,都願意結合自己的工作,學點切實有用的知識。所以,外科的進修班一開,立即吸引了全體青年醫護人員,連一些主治醫生有時也來聽課,以補充自己某個方面的不足。講課時,其他科室的醫護人員也常來旁聽,一時之間,這事情竟非常紅火地辦起來了。

    林子午講了頭一課,是醫護人員的職責。老頭兒從自己親身經厲的見聞開始,旁徵博引,說明一個盡職的醫護人員怎樣可以使病人起死回生,而一個不盡職的醫護人員又怎樣把本來沒什麼大病的患者「治」死。他講得生動活潑,使聽者頗受教益。

    哀靜雅講第三課,題目是「談談休克」。這題目是白天明向她建議的。他原以為自己這個提議會讓靜雅躊躇一番的。沒想到靜雅非常痛快地答應了。當講課的通知貼到公告欄之後,聽眾比前兩次還要踴躍。這一方面是因為這個題目非常吸引人,各個科室都免不了碰到病人休克的現象。人們對最通常見到的東西往往卻最缺乏了解說不出個子丑寅卯。所以,都想聽聽袁靜雅的高見。另一方面就是袁靜雅本人也頗具吸引力。這位一天到晚不苟言笑只是文靜地低頭做事的醫生,竟出來講課了,而且是講這樣一個最容易費力不討好的題目,不能不使人興味盎然。於是教室裡座無虛席,連過道上都有人坐在小馬扎上記筆記。

    安適之也來了,聽了一半,走了。不是袁靜雅講得不好,而是好得使他大吃一驚。他從來沒有把靜雅放在心裡過,以為她不過是個照貓畫虎的醫生。小病治不壞,大病治不了,沒有創見,但也不會捅漏子,充其量如此而已。他萬萬沒有想到,袁靜雅今夜竟講了許多他自己也似懂非懂的問題。起碼吧,他就從來沒有對休克進行過認真的研究,要他系統地說出個一二三,也得讓他著實出幾身汗才行。可是袁靜雅站上講台,開宗明義就列出四個大問題:一、休克的原因和分類。二、休克診斷的要點。三、休克的處理。四、藥物的使用與禁忌。系統而又簡明。聽過了前兩個問題,他坐不住了。

    他萬萬沒有想到靜雅還有這麼通順曉暢的口才,那麼強的概括力。她的講課,足可以使任何一位主治醫生信服,因為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系統地講講這個題目的。他走出課室,在院落裡踱步。他第一次覺得自己並不瞭解靜雅,過去低估了她。正因如此,他過去辦一切事情的時候,都沒有把靜雅的贊同與否定看成一回事。正是這種可怕的忽略,讓他在最後關頭摔了跤。他沒想到那麼溫存謙恭的妻子會殺出來給他一刀,毅然同他決裂,使他好幾年都處在「見人低一頭」的境地。後悔也沒用了。這位妻子是再也不會回來了。但「前車之覆,後車之鑒」。如今可不能小視了章秋麗,要好好地認識她,瞭解她,控制她,讓她成為自己的得力助手,別再來重演一次「窩裡反」。

    白天明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看著沉穩的靜雅,內心湧起一股幸福的感覺。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沒想到小妹妹一樣的靜雅如今這般地有出息。單聽聽她對於休克處理的見解吧,那般有條理,有辦法,而且還開列了不同原因不同類別的休克處理方案。這不但使年輕的醫護人員得到了系統而又實際的知識,連自己也受益匪淺。安適之怎麼說她是個沒有創見的醫生呢?而且自己怎麼就同意了這個觀點呢!可見自己不但不瞭解靜雅,也不夠尊重她。沒有足夠尊重的愛慕,是愛情嗎?起碼可以說,這愛情還缺乏崇高。不,自己應當更尊重她,更瞭解她,才能談得上向她表示愛戀。這樣一位女醫生,是值得用整個生命去愛的。自己還配不上她。

    靜雅只用了兩個半小時就講完了。聽眾紛紛要求,把袁大夫講的內容打印出來,分給大家人手一份。因為這實在有用了,說不定明天臨床就會用上。幾個急診室的護士還圍住靜雅,詳細地詢問中心靜脈(V)壓的測定和糾正休克患者酸中毒的方法。靜雅作了詳細的解答,她們才長舒一口氣,離開教室。不少人在看見白天明的時候都向他表示,很久沒有聽到過這麼有用的業務講座了。這種課應該多開,多多地開。

    靜雅在水池邊洗手。天明站在門邊等著她。燈光下靜雅苗條的身材,文靜的動作,讓天明感動,覺得她就是醫學之神的化身,醫生的模特兒。她的性格,她內在的精神力量,她的學識,她對病人的關切,足以使她戰勝死神。她的手中應該高擎著一枝代表生命的長青的橄欖枝……

    靜雅提著手提包走到他面前,微笑著說:「走吧,今天晚上沒有給你砸鍋嗎?」

    「哪兒的話。你講得太好了。你看看聽眾的反應嘛!」天明接過她的提包,走出行政樓。

    「你別瞎說,我覺得好多地方,講得太簡單了。沒講清楚。」

    「你什麼時候對休克問題進行了這麼系統的總結?」天明問她。

    「湊巧了。我剛剛總結這個問題,因為腫瘤病人常常發生休克。要是讓我講別的,可準得砸鍋。你怎麼那麼瞭解我?點名讓我講這個?」靜雅在燈影中止住步,微笑地看著天明。

    天明也笑笑說:「我這是亂點兵。其實,該讓你講點別的,比方……」

    「算了算了,下不為例。我只會講這個。走吧!」她拉住天明的胳膊,笑著向前走去。

    今天晚上,她非常愉快。因為她用實踐檢驗了自己默默進行的研究與總結,因為她以勞動豐富了別人的知識,對醫院的建設盡了自己的力量。她常常缺乏自信,總覺得自己才能不大,不如別人。因此,她對每一項工作都是兢兢業業地甚至小心翼翼地去做。每做一件事,就悄悄回過頭來總結一番。實際上她積累了相當多的系統而又有用的知識,只是她從來不炫耀,不張揚,也就不被外人所知罷了。就是這次,要不是天明求她上課,她依舊不會講的。她不知道自己總結得是否正確。今天,講課的效果證實了她的辛勞是有成績的,她當然高興。

    她挽著天明的胳膊在昏暗的市街上行走。她沉浸在愉快的情緒裡,絲毫不覺得她正在挽著一個男子的手。

    天明也很偷快。他一邊向靜雅述說自己關於醫院改革的某些設想,一邊興奮地偶爾拍著那只挽住自己胳膊的手。他也忘了,這隻手屬於一個女人,一個他熱愛了多年,但一直未曾向她表白過心跡的女人,一個曾經屬於別人的女人。

    「林院長還說要開設外語補習班呢!」他興奮地說,「利用本院的人力物力開設各種講習班。」他笑了,「這老頭兒讓我來主持其事,看來他也是急性子,臨時亂點兵,我哪兒是這個材料。」

    「你可以的。別不相信自己。」靜雅說,「光是《光明日報》上登的那些事,就證明你非常能幹。」

    「記者就愛誇大其詞,你還不瞭解我?」

    「我可不敢說瞭解。你走了這麼多年,如今是大名人了,我可不敢輕視你。」

    「哈,你也學會了調皮?還說你老了呢,一點兒也不,你倒更像孩子,更年輕了。」

    靜雅忽然站住,在路燈下凝視著他,慢慢地把手抽回來。

    天明看看她,低下頭,不說話。

    兩人又慢慢向前走去,只是不再說話。好像有什麼東西一下子橫插在他們中間,阻隔了他們的心。是靜雅想起了自己不幸的婚事?是天明意識到自己的莽撞?唉,女人的心吶,即使如靜雅這樣文靜而又坦蕩的人,也免不了有小小的敏感。她竟怕人說她老。哪怕別人誇她年輕,她也不是滋味,因為一個真正年輕的女人,是用不著特意地去誇她的。年輕是她的本色,是她的標誌,還用得著說嗎?只要聽見別人帶著誇張的口氣說:「哎呀,您真年輕。」那就意味著被誇讚的人實際上早已不年輕,或者甚至已經很老很老了。「看上去年輕,」或者自欺欺人地說不像那麼大年齡,都與實際無補。實際上她已經老了。一個三十五歲的,已經離了婚的女人,多麼願意自己親近的人忘掉這一切呀。是的,天明還不是自己的情人,她連想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但他是自己最親近的朋友。現在連他也說自己「不老」了。可見她是在變老。可惡的、倒霉的婚事,你讓一個有自尊的人常常感到氣餒,常常感到比別人低一頭。人要是能一生下來就能判明是非該多好,他們將能減少多少不幸和錯誤。

    天明其實是衷心讚美靜雅的。他越來越覺得靜雅是值得以生命相許的人,是自己事業上的同志,生活上最好的伴侶。但是越覺得她聖潔,越不敢唐突。他後悔自己剛才的忘形,竟然拍起她的手來。那不是不尊重她了麼?唉,求求你,千萬不要生氣,那輕輕的拍擊沒有絲毫的褻瀆之意,反倒充滿著無限的敬愛之心,

    他們走到北新橋。天明提議去吃一碗餛飩。講了一晚上,也該吃點夜宵了。靜雅躊躇了一下,也就答應了。沒想到,他們在那裡遇見了鄭柏年。

    鄭柏年高興地把他們拉到一張靠門的桌子邊,替他們買了餛飩、涼菜,還買了一升啤酒。

    「我不喝這個。」靜雅嗔怒地說。

    「不喝也得喝。」柏年說,「給你慶功,你今天講得不錯呢。」

    「你又沒去聽,瞎捧什麼場。」靜雅說。

    「哈,我又不是官僚主義。我在院兒裡攔住了好幾個小青年兒,問他們收穫如何?他們一致伸大拇指呢。來,為袁靜雅教授喝一杯。」

    「你拿我開心,誰是教授?」

    「早晚,得有那麼一天。哎哎,天明,端起杯子來。」三人笑著喝了一口啤酒。

    「你們猜,我剛才幹什麼去了?」柏年問。

    「猜不著,誰知道你這個官兒幹什麼去了。」靜雅說。

    柏年笑笑:「我這個官兒剛才跟林院長商量,給你們加負擔去了。」

    「怎麼回事?」天明問他。

    柏年喝口酒,說:「現在醫院排隊現象太嚴重,病人怨聲載道。剛才我們研究,把病厲室好好建設一番,病歷要健全。把患者分為初診、複診和長期慢性病患者三部分。門診呢,也相應建立這三種診室。掛號、劃價、收藥、取藥都增設窗口,醫生也應該多看些病人。此外,還派些同志到合同單位去,幫助那裡的醫務室提高業務,做到小病不轉診……」

    「早該這樣。」靜難說,「瞧咱們那兒亂哄哄的,哪像個大醫院?」

    「可是這麼一來醫務人員的負擔要重了。」柏年說。

    「我看,改革的目的,最終是解放生產力。」天明說,「在醫院,就是最大限度地發揮診斷能力,盡快盡好地治療疾病。現在患者人多人少,初診複診都那麼幾個醫生值班,不好。是得想法子變一變。只要醫療水平提高了,累一點大家也不會有意見。」

    「對對,群眾是歡迎改革的。」靜雅說。

    天明又說:「還有同位素呀,心腦電圖哇,這些地方我看過,也是忙閒不均。也該定個制度,比方集中工作日處理。平時呢,留下值班人員處理急診,餘下的同志可以去學習,省得沒事聊大天兒。」

    「哎呀,你小子,道道兒不少嘛,怪不得林院長那麼喜歡你。」鄭柏年說,「來,來來,乾杯。」

    「我不喝了。」靜雅說。

    「你敢!記住,這是我以大師哥的身份請你們,」柏年說,「早晚,得你們,請我。我等著這頓酒,只要不得癌症,我是非喝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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