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什麼聽?」男子厲聲地:「這是學校,有什麼可聽的?!」
李斌良對這人的話很反感,還沒容反駁,身後教室的窗子開了,老師的聲音從室內傳出:「校長,怎麼回事,屋裡在講課呢,請您小點聲……」
李斌良轉過身大聲叫起來:「老師,是我,我是李斌良啊……」
「啊,是斌良!你怎麼來了……」
老師從窗內見到李斌良,喜出望外,安排一下學生們自學,就急忙走出教室。
老師迅速走出教學樓,和李斌良緊緊握手,又把他和滿臉酒刺的男子做了介紹:「……這位是咱中學的麻校長……麻校長,這是咱們中學畢業的學生,對了,你們還是同屆,不記得了嗎?他是咱校多年來考分最高的學生,叫李斌良!」
李斌良這才確認,面前的人姓麻,是中學的校長,而且還和自己是同屆同學。聽了老師的話才覺得有點面熟。麻校長聽了老師的話,仍然用戒備的目光盯著李斌良,直到聽老師介紹說他是公安局的,是刑警,才緩和臉色,應付兩句轉身離去。
幾年沒見,老師見老了。自己念高中時,老師雖然頭上已經出現白髮,但講起課來仍充滿激情,身材也十分挺拔。現在,頭髮已經有一半變白了,臉上的皺紋也增添了很多,還出現了老年斑,人也很消瘦,精神顯得不振。老師領著他繞著校園走著,嘮著。李斌良問老師的生活情況,問他開多少工資。老師苦笑著告訴他:「要看工資表上還真不少,每月一千多,可實際開到手的,一年三千塊就不錯了!」
李斌良感到奇怪,問是怎麼回事。老師說:「怎麼說呢?市財政還真把這筆錢撥來了,可鄉里的領導要出政績,上這個項目,上那個項目,把工資都擠佔了。而項目是上一個賠一個,撒出去的錢一分也收不回來。再加上又買轎車,又要吃喝,都需要錢,結果,弄得老師一年能開三個月工資就不錯了。你師母又沒上班,沒有工資,所以,這生活……這不,我本來以為退休後可以安度晚年,還想游游祖國的名山大川,誰知現在連飯都吃不上了……好在學校辦個補習班,為考不上大學的高中畢業生補課的,把我聘回來,每月掙個二百多塊……」
原來是這樣。李斌良看看老師消瘦的面孔,不由暗想,自己每月工資八百多元,每年近萬元,再加上妻子的,一共兩萬來元,可仍不夠花,老師每年卻只有三千多元,該怎麼生活呢?真想不到,在講壇上耕耘了一輩子的老師到老年卻是這種境況。看到老師,他不由又想到了鐵昆,把這兩個截然不同的人做了比較:一個是教書育人,專門為社會做好事,一個則想方設法禍害這個社會,可是,兩個人的生活卻有天淵之別,為社會做了一生好事的老師到老年連生活都難以維持,而那個危害社會、造孽無數的鐵昆卻是億萬富翁。
老師好像猜到了他在想著什麼,傷感地搖著頭說:「我老了,實在接受不了現在的社會風氣。行,別的行業腐敗管不了,可校園總該是塊淨土吧,可你看,這麼多年過去,學校的教學質量不但沒有提高,反而降低了。為什麼?好的師資分不來,專門安排各方人物的子女,把學校變成就業的門路了,不管是誰,只要有錢,有人,再整個假文憑,就可以當老師,現在學校的教師最起碼有三分之一教不了課……」四下看了看,見沒人,才壓低聲音繼續說下去:「剛才那個校長你看著了吧,他唸書時在班級是末等生,可現在居然當上了校長。什麼教學質量,啥也不管,就知道溜須,總往上跑。他本來是走後門在鄉里當上幹部的,後來不知怎麼提了起來,前年就調來當校長了。聽說,是市裡一個叫鐵昆的人給幫的忙……」
聽了這話李斌良一愣:想不到在這裡也聽到鐵昆的名字,他真是無所不在呀,連自己母校任命校長他也能發揮作用。這時,他已經隨老師轉到教學大樓的後側。老師繼續說著:「你也別說,這人也有能力,當上校長後首先蓋起了教學大樓。不過,這可不是花他錢蓋的。他通過市裡把鄉里的工作做通了,出台了一個政策,把蓋樓款按畝攤到全鄉各村各戶,強收硬扣,到底收上來了,樓就這麼建成了。他因此還撈了個地區級先進校長的帽子。」
李斌良看了一眼大樓說:「不管怎麼說,大樓還是蓋起來了,雖然群眾有意見,可終究是改進了辦學條件,這還是應該肯定的!」
老師冷笑一聲:「你光看蓋起大樓了,可我們不少老師還擔心不知啥時被它砸死呢。你來看……」他領著李斌良走到樓的另一側,手向上一指道:「你看,那是什麼?」
李斌良看見,樓體已經出現了一道長長的縫隙。有幾公分寬,用白水泥抹著。
老師說:「看見了吧,大樓可是剛剛蓋了一年多呀,這還是表面,裡邊的毛病就不用說了。學生老師在裡邊心裡懸乎乎的,都害怕樓頂不知哪天掉下來……你說,這是造福還是造孽,是政績還是罪惡?為什麼質量會這樣?你是警察,應該比我清楚,有人算了一筆賬,這項工程下來,回扣最少得五十萬元……所以說,你不要光看他搞什麼項目,建幾幢大樓了,還得看他動機是什麼。現在不是有句話:『領導要致富,拚命搞建築』嗎?搞建築好哇,大樓往那兒一豎,誰都看著了,政績不說就出來了,而且還有回扣跟著,怎麼能不拚命搞呢?對了,聽說咱們中學這幢教學樓也是鐵昆的施工隊建的。這個人可真是不一般哪,聽說他非常有錢,得趁幾千萬,和上邊領導關係好極了……」
聽著老師的話,李斌良的心思又轉到鐵昆身上。看來,這人真是個社會的禍害呀,可是,大伙明明知道他是壞人,是個危害社會的蛀蟲,卻拿他沒辦法。
老師繼續說著:「斌良啊,你是當警察的,就沒有哪條法律治治他們嗎?」
李斌良無言以對。老師的問題太難回答了,也太複雜了,有些事是不好說清楚的。而且,這不是有沒有法律治他的問題,而是法律對他這種人管用不管用的問題。
老師也沒用李斌良回答,繼續自己的談話。「斌良,說起來好笑,我沒事的時候,常常拿著一屆屆的學生合影看,想著他們當年怎麼樣,現在怎麼樣。你猜得出個什麼結論?一些當年品學兼優的學生,往往還混不過那些啥也不是的東西。就拿你來說吧,我們這位校長和你是同屆畢業生,你們倆是沒法相比的,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可現在他是校長,你是什麼……對,公安局刑警大隊教導員,是什麼級?副科吧,還行,你還和他鬧個平。可你們倆怎麼能相比呢?不過,在官場有你這樣的學生,我當老師的還有幾分安慰,我常常想,要都是他們那樣的人可怎麼辦呢?一這麼想就害怕。這回看到你,心裡好受多了。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壞人雖然得勢,但,太壞了總不長久,早晚遭到報應。就說季寶子吧,他是你們一個班的吧,在學校時啥壞事都幹,到社會上更是變本加厲,最後被槍斃了。對了,已經三年多快四年了,那時你到公安局了嗎?那小子當年多壞,我記得,你們倆還打過一架,是吧……」
老師的話使李斌良想起了當年,也想起了昨天夜裡的夢。是的,當年,季寶子稱霸校園,全鄉聞名,無人敢惹。就是因為看不慣他欺負同學,污辱老師,與他結下了仇。有一天放學後,在回家的樹林裡與他放手鬥了一場……
此時,那過去的情景又出現在眼前,他好像又置身於那場搏鬥中,渾身肌肉都緊張起來。
那是初三的時候,好像是春天。因為季寶子專門和學習好的同學作對,就總找茬向自己挑釁。開始,自己不予理睬,可他以為自己軟弱可欺,越來越變本加厲。矛盾的導火索是有一次季寶子被老師批評後,他居然把老師家的玻璃砸了。李斌良知道後說了幾句不平的話,傳到季寶子耳朵裡。那天放學後,他經過一片小樹林,季寶子突然衝出來向他發起攻擊。季寶子是全校有名的打架大王,誰都怕他,他不但力氣大,身子還非常靈活,敢下死手。
李斌良雖沒和誰打過死架,但他經常下地幹活,身體也很強壯,加上在心理上不懼對手,所以雖吃一驚,很快鎮定下來,奮勇抗擊,兩人就打個勢均力敵,季寶子見占不得便宜,突然從懷裡拔出一把大號水果刀向他刺來,多虧他有所防備,閃得快,只把衣服扎個口子,胸脯上劃了一下,沒受什麼大傷。他氣壞了,掰下一根樹棍還擊。這時,季寶子埋伏在樹林裡的狐朋狗黨們都衝了出來,幫著季寶子把他打得頭破血流……最後,季寶子雖然勉強獲勝了,可從第二天起就不來學校上學了,大約是覺得對手夠厲害吧。這場戰鬥,被藏在樹林裡另外一些同學看見,給傳了出去,大家都非常佩服李斌良。老師知道這事後,對他說:「古代的俠客很多都是文武兼備之士,你的身上就有俠士之風啊,不但學習好,還有尚武精神,好……我看,給你改個名字吧,你不要再叫文良了。一個人如果文而良,往往受那些武而劣之徒的欺負,你是文武兼備,從此你就叫李斌良吧!」
就這樣,從那時起,李斌良就開始用現在的名字。
想到這裡,李斌良笑起來。他接著老師的話感慨地說:「是啊,老師,我也這麼想,壞人可能得勢一時,可最後的下場不會美妙……季寶子被槍斃的過程我親眼看見了,從監獄提出來,到公判大會,到刑場,到執行……當時,我在政工科,把那過程都錄下來了,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老師繼續說著:「我常常想,都是我教過的學生,為什麼走的路截然不同呢?這裡邊,教師應該負什麼責任呢?到底是什麼因素決定著人生的道路呢?真的,我有時也自責,作為老師,而且是班主任老師,要說一點責任沒有是說不過去的!」
「不,」李斌良說:「這事我想過了,老師對一個人的成長固然重要,但還有一個人的影響更重要,那就是母親!」
老師似乎沒有轉過彎來,扭過臉疑惑地看著李斌良。李斌良又說:「我說的是,母親對一個人的生活道路影響最大。比如,你教過很多學生,都一樣地教他們,他們的道路為什麼各不相同呢?我看母親的影響是重要原因。對這一點,我有切身的體驗!」
老師想了想,點點頭:「有道理,確實是這樣,季寶子的母親不知你見過沒有。那還是初中的時候,有一次我批評季寶子厲害了點,他母親就到學校大吵大鬧,罵的話都學不出口。真的,這樣的母親,能培養出好兒子嗎?」
老師說的事李斌良也有印象,他至今還記得季寶子母親那潑婦罵街的形象。那時他就常常想,如果自己的母親這樣,自己該有多麼的難堪?!對了,好像季寶子家就住在離鄉里不遠的村子。想到這裡不由問老師:「季寶子的母親現在怎麼樣?您見過她嗎?」
老師:「見過,她身體還很好,只是人老了些,還經常到鄉里來,有人說她還經常下飯館呢。她和小兒子住在一起,聽說,有個遠方的娘家侄兒對她不錯,也有錢,常接濟她們,所以日子還過得去!」
這倒有點出乎意料。李斌良看看表,離車來還有一個多小時,他忽然動了好奇心:「哎,我想去他家看一看!」
老師看看李斌良:「你還惦著她?看看去吧,就後邊那個村子,不到三里路,你能找到她家嗎?」
李斌良說:「我去找鄉派出所,讓他們送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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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出所長見到李斌良很高興,對他也很尊重,聽說他要去看季寶子母親,立刻把所裡的吉普車開出來,親自駕車陪同前往。車啟動後所長說:「正好,所裡在搞戶口整頓,咱們去她家,就以查戶口為名!」
路上,所長邊開車邊對李斌良說:「你得有個思想準備,去了別後悔,這人家的屋子簡直沒法進,埋汰死了,連管片民警都不願意上她家去。也不知是兒子死了沒心思過日子,還是打根兒上就是這麼埋汰的人家。家裡除了老太太還有一個兒子,叫季二寶,也十七八歲了,學不上,活兒不幹,整天東遊西逛的,高興了打幾天短工,掙倆錢就胡吃海喝了。那老太太也這樣,好在外邊有個娘家侄兒惦著她,也有錢,經常給她寄倆來。可錢一到她手,都填到嘴裡去了,人們常在飯店看到老太太要兩個菜吃著喝著!這不,聽說,她家現在的磚房還是娘家侄兒拿錢給蓋的,可他們住進去跟豬圈差不多!」
隨著所長的指引,李斌良看到了季寶子母親的家。它在村子最西頭,與別的人家有一段距離。房子的前面是菜園子,兩邊是一些禾秧和蒿草,後邊是一片高粱、玉米、谷子之類的莊稼。房子雖然只有兩間,卻是磚房,還有幾成新,看上去蓋的年頭不長。李斌良跳下車,跟著所長往房子跟前走,忽然感到兩扇窗子好像眼睛一樣盯著自己,使他感到很不舒服。
走近後看見,房子雖然不錯,院子卻亂糟糟的,秫秸籬笆也東倒西歪。把車停到大門口向院裡走的時候,又見到院子不知多長時間沒掃了,又髒又亂。
李斌良和所長走到院子一半停住了腳步,一條大狗兇猛地衝出,向二人撲上來。李斌良和所長連踢帶打,大狗仍不畏懼,幾次差點咬到他們。所長氣得拔出手槍,一邊砸狗,一邊沖屋裡喊著:「屋裡有人沒有,快管管狗,不然我開槍了……」
屋門這才打開,走出一個人,對狗叫道:「寶子,回來!」
大狗又叫了幾聲,回頭看看,嗚咽著退回去。
這時,李斌良看清了屋裡出來的人,不由吃了一驚:這不是季寶子嗎?!但馬上又醒悟過來:不,不是季寶子,季寶子活到今天已經三十多歲了,而這個人才十七八歲,是個小青年,只是長得像當年中學時的季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