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冬季裡的一個週末,周立奇被邀請到位於郊區的一家私立醫院做手術。三台手術做下來,下午四點剛過。女兒下個月就要出國,周立奇想盡快趕回去,但院方堅持要留周立奇吃過晚飯再走,就把他硬拉到了附近的一家酒店。
從衛生間出來,正在洗手的周立奇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周主任,您好!」
抬起頭,周立奇從鏡子裡看到了身後站著的曾經以毛小妹這個假名欺騙他的何嬌。一陣惱怒湧上來。
周立奇還是習慣叫何嬌是毛小妹。他對著鏡子裡的何嬌問:「毛小妹?你怎麼會在這裡?」
毛小妹說:「我是醫藥代表,這裡你能來我也能來。」
周立奇低著頭不說話。
毛小妹又說:「不過我今天來這裡是專門來找你的。」
「找我?」周立奇又抬起頭。
毛小妹說:「想單獨見你一面還真不容易,上周去了合肥,大上周去了徐州,沒想到臨了還是在家門口見到了你。」
周立奇轉過身逼視著毛小妹:「你在跟蹤我?」
毛小妹抱著雙臂,不急不躁地說:「沒錯,我是在跟蹤你,飛了合肥又飛徐州,跟蹤得很辛苦,功夫不負有心人,總算找了個與你單獨見面的機會。」
「你究竟想幹什麼?」周立奇凶神惡煞地質問。
毛小妹很坦然,一點也沒有被他的凶神惡煞所嚇退,「原因很簡單,繼續合作,向這些醫院介紹我和我的藥。」
周立奇緊抿著嘴唇說:「你做夢。」
毛小妹說:「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既然你不義,也就別怪我會不客氣。」
周立奇眼睛快要瞪出血來:「你想幹什麼?」
毛小妹說:「我只需做兩件事,把你在外面走穴的事告訴你們醫院,把我倆的事告訴給你當大學老師的老婆陶婕女士。」
「你無恥!我們倆有什麼事,我們什麼事也沒有!」
毛小妹毫不相讓:「無恥也是讓你給逼得,我就樂意那麼說,看看別人信不信?」
周立奇真想給毛小妹一個巴掌,但他還是忍住了,「你太無恥!」
毛小妹說,「要是你不幫我,我會更無恥!」
周立奇又轉過身去接著洗手。在嘩嘩的流水聲中,他腦海裡假設著一幕幕場景,醫院除名,陶婕大鬧,千人所指,萬人所罵——他不敢再往下想,緊抿著嘴唇的他盯著鏡子裡的毛小妹小聲問:「怎麼個幫法?」
鏡子裡的毛小妹緊繃著的臉鬆弛下來:「你回你的房間,我跟你一起進去,你見機行事就行。」
走在回房間的路上,周立奇惱羞成怒。但權衡利弊,不管對這個女人再怎麼怒和恨,眼下也要統統壓在心底裡。他知道,這個年紀輕輕的毛小妹絕對不是個善茬,自己有把柄捏在她手裡,只得暫且得過且過。
進了房間,見周立奇身後跟著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大家都很好奇。
不等任何人開口,毛小妹就搶先說,「巧得不能再巧,竟然會在這裡碰到周主任。」
一聽眼前的年輕漂亮女人竟然和周立奇認識,院方的幾個人就紛紛讓服務員再拿套餐具。上了桌,不一會兒,毛小妹就和所有人都熟絡了。話趕話,不出一會兒,幾個人就知道她是個醫藥代表,而且周立奇是她的老客戶。到了散場時,毛小妹利用她非凡的演技,讓在場的幾個人都認為今天的巧遇是她和周立奇兩個人早有的一場預謀。目的就是向院方推銷毛小妹的藥品。
儘管從始至終周立奇哼哼哈哈地沒說幾句話,但他的這種含混表現更堅定了在場的幾個人以上的推測。
以後的手術還要靠周立奇來做,他們不能不給何小姐這個面子。
周立奇是坐毛小妹的車回去的。剛買的大紅色別克,鮮艷嬌媚。
剛關上車門,周立奇就厭惡地說:「真會演戲。」
「要不是我父母出事,四年的表演全學下來,演得比現在還要好。」
周立奇一驚:「你父母?」
「車禍,一起走了,六年前。」
周立奇心裡又是一驚,但瞬即又說:「又在演戲,鬼才會相信。」
毛小妹狠踩了一下油門,車子飛速向前滑去:「我知道現在我說什麼你都不會相信,但有一件事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告訴你。」
看了一眼副駕駛上的周立奇,見他對她的話並無興趣。
遲疑了片刻,毛小妹還是說:「知道我為什麼做醫藥代表嗎?」
周立奇問:「為什麼?效益好?比當三陪掙得多?」
車子一晃,毛小妹眼睛盯著周立奇說:「幹嗎老是罵人?你就不能文明點?」
怕出危險,周立奇沉默著沒還嘴。
毛小妹接著說:「做醫藥代表豈止是效益好?簡直是太好了!我現在身兼兩職,做醫藥代表的收入不知要比在夜總會幹強多少倍!」
周立奇冷笑,嘲諷地說:「身兼兩職?你好能幹!」
毛小妹說:「不要以為在夜總會幹就見不得人,我不是妓女。」
周立奇又在冷笑。
毛小妹又說:「你知道一瓶九明還陽的出廠價是多少嗎?」
「多少?」周立奇問。
毛小妹說:「告訴你實話,我就是只做這一種藥也夠吃的,何濤那小子太黑了!」
周立奇好奇地追問:「到底多少?」
毛小妹說:「39。」
周立奇一下直起身子:「不可能。」
毛小妹嘴裡「哧」了一聲:「別不信,也不要吃驚,你可以親自去問,我也是前幾天剛知道的,我有廠家的號碼,不是瓶子上那個,那個會永遠占線打不通。」
周立奇猛然想起了米亞蘭在醫院一樓大廳的那次大鬧,驚訝地問:「39元一瓶?」
毛小妹點點頭:「就是39,一開始我也不相信,以為是假藥,後來證實確實就是這個價錢。」
周立奇問:「那怎麼醫藥公司會賣那麼貴?」
毛小妹說:「那就是廠家和醫藥公司的本事了,從省醫藥局把投標中標價提了上去,想下都下不來。」
周立奇說:「這也太離譜了,賣給醫院380,出廠價竟然是39,你們醫藥公司和醫藥代表的利潤也太高了!」
毛小妹說:「這就不是我的錯了,所有醫藥公司都是這個價,我不賣別人也是一樣的賣,這種錢不掙白不掙。」
原來那天並不是米亞蘭的信口雌黃,一切都是真的。
周立奇說:「簡直不可思議,你們太黑了!」
毛小妹趁機說:「以後賣了這種藥,咱倆五五分成怎麼樣?如果是那樣,我就辭了夜總會的事,以後專做這一種藥,也不走醫藥公司,咱們合夥單干。」
與毛小妹對視時,周立奇彷彿從她亮晶晶的目光中看到了陶婕的影子。他沒有正面答覆毛小妹,冷著臉笑了笑。
周立奇想,這麼離譜的差價,他是不會做的,並且在心裡發誓再也不會給自己的病人使用這種藥。如果使用,就把廠家聯繫方式告訴他們,也買出廠價。
下車時,周立奇向毛小妹要那個電話號碼。為了證明自己沒說謊,毛小妹立刻就把號碼給了他。
最後,她反覆叮囑周立奇不要把這個秘密說出去。說這個號碼只有醫藥公司掌握,絕對不能讓病人知道。
「如果病人知道了,咱們就沒錢可賺了。」
周立奇沒到醫院門口就讓毛小妹停了車,見周立奇要下車,毛小妹想試探一下他,就問:「就這麼回去?不找個地方喝茶?」
周立奇明白了毛小妹的意思:「咱們只是業務關係。」
毛小妹臉上裝出一絲慍怒,笑著開車揚長而去。在夜總會混了幾年,這麼頑固的男人她還是第一次遇到。
第二天,周立奇上班後給梅山打了個電話。遲疑了半天,他對電話那頭的梅山說:「梅護士,有個地方可以買到九明還陽的批發價,下次你那個親戚再來買藥,讓她來找我。」
那端的梅山遲疑了半天問:「你這邊批發價多少?」
「39元。」周立奇說。
梅山又遲疑了半天,說:「我已經買到了,也是這個價。」
周立奇說:「我是剛知道的這個價,不好意思。」
梅山說:「謝謝,這不怪你。」
放下電話,周立奇坐在那裡一直發呆。梅山早就知道出廠價是39元,也就是說村鈺也會知道這個價。
知道了卻從沒對他說起。她們會怎麼看他?
可惡的毛小妹,更可惡的是那個何濤。
又一想,不覺更是感慨。如果不是毛小妹戳穿,打死他都不肯相信五百多塊錢一瓶的九明還陽出廠價會是39元。在眼下的醫界,究竟還蘊含著多少他不知道的事情,這樣下去怎麼了得。
02
轉眼,就到了陰曆年底。又是一個週末,天黑沉沉的,似是要下雪的樣子,陰冷陰冷的。
再過幾天女兒就要出國,周立奇這個週末本來不打算外出。但扛不住和佳醫院的軟磨硬泡,還是答應了一台手術。
和佳醫院是城東的一個遠郊縣新開業的一家腎科私立醫院。開業時,周立奇作為專家也曾被邀請去裝過門面。醫院不大,坐落在縣城的一片繁華的商業區裡。聽說是由一家因虧損而垮掉的商店改建而成,但看上去卻也規範整潔。
今天的這台手術是親屬間腎移植,病人點著名地讓周立奇做。院方似乎對這台手術格外上心,硬是讓周立奇不得不答應下來。
早晨六點多,吃完四個油炸荷包蛋,剛要出門,包裡新買的那個手機響了。周立奇的這個手機號很少幾個人知道,為的是以防萬一。
打來電話的竟是楊海平。把這個號碼告訴楊海平,是周立奇擔心萬一週末他不在時,科裡的病人會有緊急情況。
看著手機上顯示的楊海平的名字,周立奇想,科裡自己的十張床位都滿了。這十個病人中有三個是待手術,剩下的七個都是術後恢復期,不應該有什麼事,那楊海平找他又會是因為什麼呢?
遲疑糾結半天,周立奇接了。
楊海平說:「周主任,汪院長和韓主任都在找你,他們打你那個老號打不通。」
在院裡早已成為邊緣人物的周立奇警覺地問:「什麼事?」
楊海平回答:「好像說是有個病人,急診。」
周立奇說:「門診和科裡不是都有值班醫生嗎?」
楊海平說:「說是病人點著名地要找你看。」
周立奇問:「什麼病人?什麼病?」
楊海平說:「我也不知道,說是在路上馬上快到門診了。」
周立奇暗自揣摩,一定不是個普通的病人,會是誰呢?但不管是誰,和佳的手術正在等著他。
就在幾分鐘前,和佳派來接周立奇的司機還和他聯繫過,說一會兒就到家屬區的小後門。
周立奇說:「要不你就說沒找到我,我今天真的有事。」正說著,忽然外面有人咚咚咚地敲門,接著傳來醫務部侯科長的聲音:「周主任,開門,有急事。」
電話那端的楊海平也聽到了敲門聲,就說:「找上門了,不用我再通知了。」
周立奇扣了手機,來到門口把門打開。
侯科長站在門外說:「省廳賀主任腎結石急性發作,點著名地讓您過去,真是不好意思。」
周立奇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陶婕,又看了一眼從裡屋走出來的女兒,說:「我去去就回。」
剛下樓,侯科長就說:「知道你女兒最近出國,大週六的把你叫出來加班實在抱歉。」
周立奇哼唧了一聲,說:「沒關係。」
侯科長又說:「不過不找您也不行呀,人家省廳賀主任直接把電話打給汪院長,點名找您,汪院長也沒辦法。」
說到汪院長,侯科長的語氣馬上神秘起來:「知道嗎?聽說我們院長馬上就要提了,已經定了,過了年到三月份就下文。」
周立奇又含混地應了一聲,沒說什麼。現在的他對這些事情似乎已經不再關心。
周立奇剛到門診,賀主任也緊跟著來了。
清瘦的賀主任兩隻手都叉在右腰上,一副痛苦神情地走進來。陪在他身旁的是汪院長和韓主任。
看見周立奇,賀主任強擠出一絲笑,用四川話說:「只要周主任在,我就踏實嘍。」
周立奇向賀主任詢問了病情。
賀主任說:「腎結石五六年了,每次查體都發現長大一點點,一直沒當回事,想不到這次突然發作起來,」像是又襲上來一陣痛,賀主任倒吸一口涼氣接著說,「還真是很要命。」
做B超時,周立奇也跟了進去。果然是結石,只不過已經不在腎裡,下行到了輸尿管。那石頭卡在輸尿管的狹窄處,上不去,也下不來。
看著B超顯示屏上的映像,周立奇知道,上午他是走不開了,必須馬上實施手術把石頭取出來。
病情到了這會兒只有通過手術才能得到有效治療。
聽說要手術,各個方面忙著去做準備。
賀主任忍著疼對周立奇說:「周主任,不好意思,趕在週末麻煩你。」
還沒等周立奇回答,一邊的汪院長就說:「這是我們的職責。」
曹泉不知從哪裡得到了消息,主動過來說是要給周立奇當助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