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村鈺和劉先達走到一起還是咖啡穿的引線。那次一起喝咖啡前,就有人給他們介紹過,但當時兩個人都沒什麼感覺,事情就放下了。後來,院裡機關上的一個小伙子結婚,兩人同坐一台大巴去喝喜酒。喜宴在離市區很遠的郊區的一個山莊裡舉行。返回途中路過畫家村時,包租的大巴拋錨了。等待修車時,見路邊竟然有一家咖啡館,兩個人不約而同走進去。大概是地處畫家村的緣故,不大的咖啡館裡竟然彙集了不少款式的經典咖啡,人氣也不錯。村鈺要了杯咖啡剛坐下,就見劉先達也端了杯咖啡在她一旁坐下。令村鈺驚奇的是劉先達竟然和她一樣也是要了一杯一般人不常喝的卡布奇諾。劉先達事先並沒有發現他坐在了村鈺旁邊,抬頭看見她時微微有些吃驚。村鈺很大方地和劉先達打了招呼,主動和他閒聊起來。
村鈺是個生活講究的女人,諳熟各種咖啡的特點和製作。她沒想到劉先達竟然也深諳此道,懂得的甚至比她還要多。比如就說這卡布奇諾,村鈺只知道這是意大利式咖啡,並不知道這個名字的由來。劉先達卻知道,他說卡布奇諾是意大利一所教會的名稱,把這種咖啡命名為卡布奇諾是因為這種咖啡像極了卡布奇諾教會修士的裝扮,在深褐色的外衣上覆上一條白色頭巾。
卡布奇諾成全了村鈺和劉先達的姻緣。兩個人婚後生活和諧,直到目前都沒有發生再婚家庭中常出現的那些矛盾。對此,兩個人都很珍惜。
村鈺今晚做的是摩卡霜凍咖啡,這款咖啡適合炎熱夏季飲用。
將冰塊打成碎末倒進玻璃碗中,又把事先沖泡好的冰水咖啡加進去。為了尋求細緻滑潤的口感,村鈺刻意在冰水咖啡裡加了些巧克力粉。之後是輕輕的如研磨般的攪拌,直至被打成碎末的冰被攪出一種綿密的視覺效果。由於加了巧克力,咖啡的味道中又多了一份香醇。
村鈺剛把製作好的霜凍咖啡倒入兩個玻璃杯中,劉先達就說:「又加了些巧克力吧?」
村鈺笑著把兩杯精心製作的咖啡放在白色小圓桌上:「行啊,你鼻子夠尖的。」
還沒待村鈺坐下,茶几上的電話響了。一聽報號,劉先達就說:「你接吧,梅山的。」
怕了梅山的那張嘴,她打來的電話劉先達輕易不接。
劉先達聽出來,梅山和村鈺說的是打算請周立奇吃飯的事,等村鈺接完電話,就問道:「梅山那親戚移了腎,效果還不錯?」
村鈺說:「效果相當不錯,這人是梅山的表姐夫,出院前梅山想請周立奇吃個飯,讓我牽線。」
村鈺坐下來,用銅質的小勺攪拌著玻璃杯裡的咖啡。
劉先達說:「周立奇這小子可以啊,今天下午看到論文公示,排了個第一。」
在村鈺面前,只要一說起周立奇,劉先達從來都是用這種調侃的語氣。不提周立奇便罷,一提就是調侃著誇獎他。
以前在前妻面前提到周立奇時卻不是這樣。劉先達的前妻去世前是傳染科的醫生,她對劉先達與穆百濟、周立奇之間的關係很清楚。兩個人提起周立奇從來都是入木三分的心裡話,稱呼周立奇時總是要加上個「那個馬屁精周立奇」的前綴。
村鈺下午去別的醫院會診,並不知道論文公示的事,「真的,他排第一,那你排第幾?」
「我不行。」劉先達不在意地說。
村鈺又追問:「到底排第幾?」
「第二。」
「差幾篇?」
「他22,我21。」
「就差一篇?」村鈺驚訝地說。
「其實我剛投了一篇,只是還沒有回音。」劉先達說。
「是生殖器再植那篇?有特色,發表應該不成問題。」
「不成問題也不能報,采稿通知還沒來。」
村鈺說:「遺憾!」
劉先達說:「實事求是嘛!」
村鈺說:「我這個老同學還真是用功,以前在學校時也是這樣,什麼都不肯服輸。」
劉先達不想就這個話題再說下去:「年輕嘛,有進取心。」
村鈺扯了張餐巾紙,把不小心滴在桌上的一滴咖啡擦去,之後仰起臉笑著對劉先達說:「好像你有多老似的,我就不覺得你老,打起網球來恨不能飛起來。」
「去打會兒網球?」劉先達提議。
村鈺點頭說好,把杯子裡的最後一點咖啡喝乾淨。電話又不識時務地響起來,一聽報號,還是梅山。
劉先達皺起眉頭:「怎麼又是她?」
村鈺過去接聽,按了免提,話筒裡傳來梅山風風火火的聲音:「才幾點?幹嗎把手機關了?周立奇死活找不到你!」
「怎麼了?不會是今天晚上就請他吧?」
「什麼呀,他們科那個特2不行了,你快點過來吧。」
「好,我馬上過去。」村鈺說。
村鈺放下電話就去換出門的衣服。
劉先達在一邊問:「他們科的特2不行了關你什麼事?網球不打了?」
村鈺邊換鞋邊說:「角膜,這個特2簽過捐獻角膜的委託書。」
劉先達把雪茄滅了,不動聲色地聽著。
「我走了,你自己出去散會步吧。」出門時,村鈺又說。
門猛地被關上,隨著村鈺的身影消失,劉先達的臉色陰沉起來。他憤憤地想,這個周立奇還真是挺把村鈺的話當回事,竟然比他先找到了角膜。
03
村鈺趕到腎外時,值班護士蔣小月告訴她李子虛老人已經在半小時前停止呼吸。站在護士站門口的村鈺,看到一個三十多歲的女子正在不遠處的特2床門口悄悄抹眼淚。蔣小月告訴她說這是李子虛的女兒。
儘管村鈺完全理解這個剛剛失去父親的女人的悲傷心情,但此時她的內心還是隱隱地興奮著。
村鈺小聲問蔣小月什麼時候可以到病房摘取角膜,蔣小月說這怕是要問周主任。來到周立奇辦公室,門開著,人卻不在。又回到護士辦公室問周立奇的去向,蔣小月也答不上來,說是剛才自己協助特別護士在特2病房整理遺體,出來時主任和副主任就都不見了,她也納悶他們都去了哪裡?
村鈺摸起護士台上的電話給梅山打電話,梅山說正在眼庫準備取角膜的手術器械,一會兒就過來。村鈺叮囑她不要忘了拿上李子虛老人以前簽署的那份委託書。
又等了幾分鐘,還是不見周立奇的人影,村鈺就到五樓下了明天的兩個角膜移植醫囑。她把角膜分別給了古純和那個叫悅悅的小女孩。古純已經出院在家等角膜,他接到村鈺電話時,激動得半天沒說出話來。足足靜止了幾十秒鐘,古純才用顫抖的聲音問:「村鈺醫生,這是真的嗎?我不是做夢吧?」
「不是做夢,是真的,你抓緊點過來。」村鈺說。
放下電話,又例行公事地在電話裡匆匆給已經下班了的主任把這事報了,之後村鈺再次來到三樓的腎外。
周立奇已經回到辦公室。看到周立奇滿頭大汗氣喘吁吁的樣子,村鈺很吃驚,問他去了哪裡?
「那個無賴禿頭又來詐錢,我和曹副主任追了半天也沒追上。」
禿頭的事村鈺也聽說過,「他還敢來?膽子真夠大的!直接報案不就得了,警察自然會上門去抓他。」
周立奇說:「要抓現行有證據才行,上次屍體火化了,說不清,只有現場抓到他才有說服力。」
「真夠累的,你堂堂一個主任親自帶人去抓一個無賴。」
曹泉說:「別看禿頭長——長著一身肥膘,跑——跑得還真是快,出了大門一轉眼就不見了。」
心裡一心想著角膜的事,村鈺打斷說:「現在我可以去摘角膜嗎?」
周立奇說:「梅護士剛才已經去病房做準備,你去吧,老先生的女兒很懂事理,取角膜的時候讓她在門外等,取完角膜再送太平間。」
還沒進病房,村鈺就見特2病房門口有幾個陪人正擠在門口向裡張望。見村鈺過來,幾個陪人忙向兩邊躲閃。
病房裡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你走開,我不許任何人動我父親。」
隔著門玻璃,村鈺看到一個四十多歲的鬍子拉碴的男人正沖梅山大嚷。
梅山臉上顯出為難神情,但還是上前說:「您的心情我能理解,可捐獻角膜是老人本人的意願,您應該幫他了卻這個心願。」
那男人抹一把滂沱的淚水,啞著粗大的嗓門說:「不要再說下去,說什麼我都不會同意的!」
說著,那男人就跪在床前握著已經死去的老人一隻手哭泣。老人的女兒哭著說:「爸,您不是想我哥嗎?李楊回來了,您快醒醒,李楊回來看您了!」
門口的幾個陪人,有的被這生死場面所感染肅穆著不說話,有的開始指責病房裡的女大夫不地道這時候還打人家角膜的主意。
村鈺見此情形,趕忙推開房門把梅山拉出來。
梅山不服氣:「老人自己都簽了委託書,你說他有什麼理由反對?」
「忘了你以前說的話了?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境界的,他的心情可以理解。」
梅山緊繃的臉放鬆了些:「嗨,不都是為了病人嘛,那個叫古純的律師,天天把電話打到眼庫問,現在好不容易,可這人……」
村鈺耳邊響起古純剛才獲知有角膜消息後的那份激動的聲音,心頭暗暗滾過一陣焦慮,嘴上卻說:「那也不能硬來,否則會鬧出糾紛。」
梅山咕噥一句:「反正我們有委託書,怕什麼?」
兩個人回到周立奇辦公室把事情向他簡單說了,周立奇也為難起來,「聽說這個老先生以前支邊去了青海,退休後才回到老家來,這個兒子留在青海工作,平日裡回來一次不容易,老人嚥氣了他才趕回來,臨了沒能見上父親一面,他的心情可以理解。」
聽周立奇這麼一說,村鈺和梅山都覺得這事很麻煩,一時沒了主意。
過了會兒,周立奇說:「我再去說說試試。」
村鈺、梅山也跟在周立奇後面去了病房。到了病房門口,村鈺、梅山留在外面,周立奇一個人走進去。
周立奇認識老先生的兒子李楊,還不等周立奇開口,李楊就哽咽著說:「周主任,您怎麼不再多留我爸一會兒……」
一聽這話,周立奇也不好再提勸捐的事。這當兒,李楊一轉身又看到了站在門外的梅山和村鈺,他那悲傷的臉又增添了一份憤怒。
「周主任,不管我爸以前簽過什麼委託書,我們當兒女的都不會同意再從他身上拿走任何東西,我爸已經少了一個腎,不能讓他再失去眼睛,」周立奇想解釋,還不等開口,就聽李楊接著說,「如果您也是為了角膜的事而來,那就請您離開吧!」
周立奇從病房裡出來,對梅山、村鈺低聲說了句「有麻煩」,就向辦公室走去。走廊裡不好多說什麼,梅山、村鈺也跟過去。
進了門,周立奇臉上顯出尷尬的神情:「真對不起,想不到會這樣。」
村鈺的耳邊還是迴盪著古純那激動的聲音,嘴上無力地說:「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三個人靜默了半天,坐在椅子上的梅山突然站起來:「我有個辦法。」
周立奇和村鈺同時問:「什麼辦法?」
梅山把嘴巴湊在村鈺耳邊低語,村鈺剛聽了一半就忙說:「不行,這樣怕是不合適。」
「有什麼呀?反正我們手裡攥著委託書。」
周立奇也明白了梅山的主意,說:「畢竟家屬不同意,那樣怕是不好。」
村鈺離開腎外上了五樓。剛下電梯就聽到病房裡傳來悅悅的說話聲。村鈺有個習慣,遇到手術,頭天晚上她會到病房裡去看一眼第二天的手術病人。
站在走廊裡猶豫了很久,村鈺沒有去病房,而是悄悄地回到醫生辦公室。
腦子裡似是被安裝上了一個發電機,一直嗡嗡作響。自從剛才聽了梅山的那個主意,那嗡嗡聲就沒有停止過。
悅悅的笑聲與腦子裡發電機的嗡嗡聲攪得心裡很煩,做還是不做?村鈺十分糾結。
角膜是老人自己同意捐的,也有合乎法律規定的委託書,做了不算違法。但老人已經去世,他兒子不同意做,硬做了他較起真來怎麼辦?
04
周立奇一夜昏昏沉沉地沒怎麼睡著覺,早晨一到科裡就關上門核實兩件事,一是從計算機裡調出李子虛的病歷查看搶救記錄,二是給眼科打電話找村鈺。兩件事都讓周立奇心驚肉跳。粗略一算,半個小時的搶救花去好幾千。而眼科病房護士則告訴他村鈺已經進了手術室,說她今天有兩台角膜移植。
放下電話,周立奇覺得自己要暈過去一般。兩件事如同兩顆炸彈,隨時都有爆炸的可能。周立奇使勁揉搓著額頭,不知道怎麼度過這段潛伏期。
上午九點多,楊海平把幾份整理好的出院病歷和賬單拿來給周立奇過目,其中也有李子虛的病歷和賬單。周立奇不動聲色地翻看著,楊海平則不動聲色地盯著他。
看完之後,周立奇說:「送住院部結賬室吧。」
楊海平問:「李子虛搶救那塊看了嗎?」
周立奇並不正面回答,而是把賬單輕輕推開說:「送結賬室吧。」
楊海平抱著一沓病歷和賬單出去之後,周立奇站在窗前一直凝望著外面。大概過了十多分鐘,周立奇看到幾個陪人跟著手裡拿著一沓賬單的蔣小月向結算中心那邊走去。在那幾個去結賬的陪人中,周立奇認出了李子虛的女兒李柳。低垂著頭的李柳身穿一身黑色衣服,悲傷使她顯得無力而鬆弛。
一行人消失在牆角轉彎處,周立奇的目光也定格在了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