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穆百濟當了這麼多年的外科學會會長,各醫學雜誌編輯部的人肯定認識不少。想到這裡,周立奇摸起電話就撥通了穆百濟在北京的電話。正是上班時間,兒子媳婦都不在,接電話的就是穆百濟。
周立奇不繞彎子,上來就直奔主題:「主任,幫我聯繫一下發篇論文吧。」
對面的穆百濟感到周立奇的這個電話有些突兀,敏感地問:「怎麼這麼著急?有什麼急用嗎?」
沒有事先預謀,周立奇幾乎是本能地回答,帶著一種無奈:「不是要續任嘛,正高滿五年了。」
對周立奇的晉職時間,穆百濟比他自己還要清楚:「是五年了,時間真快,」但穆百濟又話鋒一轉,「續任有那麼嚴格嗎?不就走個過場嗎?」
周立奇說:「您不在,什麼事都難辦,」停頓片刻,又說,「反正現在我的日子不好過,穩妥起見,還是早做些準備。」
穆百濟起了惻隱之心,他斟酌一下就把一個全國級的外科雜誌主編的手機號碼告訴給周立奇,讓周立奇聯繫主編把稿子投過去。周立奇本來是想讓穆百濟直接對主編開口先開出採用通知單,但想想不符合穆百濟的性格,怕是他不會答應,只得放棄這一捷徑,暗下盤算晚上加班把那篇半拉子論文整出來發給主編後再提這個要求。
加上這一篇也是21篇,算是和劉先達平局,但要想勝出,還得接著想轍。
正要再打電話,電話鈴聲響了,接起來一聽是陶婕。
陶婕上來就發火:「怎麼老占線?和誰這麼能聊?」
滿心焦急的周立奇說:「有事嗎?沒事別耽誤我的時間!」
陶婕說:「沒事就不能給你打電話嗎?」
周立奇把論文的十萬火急說了,說完之後,就質問:「你說,我能不著急嗎?哪有工夫和你閒聊?」
陶婕在那邊說:「這還不好辦?找人掛名,我們這裡好多人都是這麼幹的。」
「掛名?怎麼掛?誰讓掛?」
「你怎麼這麼笨?先和雜誌社聯繫,讓雜誌社再找作者談,相互幫忙唄!」
「我要是能認識雜誌社的人就好了,這幾年寫得少,關係都斷了,以前發稿子也都是老頭子幫忙往外投。」
「對呀,就找老頭,你現在就找。」
「早找了,只能幫一篇,我沒說是會長的事,只說是要續任。」
「你怎麼這麼笨!」說完,陶婕就掛了電話。
中午吃飯時,又碰上了村鈺和梅山。朱玉亮腎移植後效果很好,梅山對他千恩萬謝,村鈺也一個勁地誇他手術做得漂亮。
面對村鈺的讚賞眼神,有一個瞬間,周立奇動過一個閃念,想問問她有沒有交情很深的外科雜誌編輯,但思忖片刻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怎麼著村鈺也是劉先達的老婆,找她幫忙不合適。
吃完飯回到科裡躺在辦公室的沙發上,周立奇滿腦子還是論文的事。
那個解了周立奇燃眉之急的電話,就是這時鬼使神差般打進來的。
來電話的人是不常聯繫的外省的潘傑偉。潘傑偉是周立奇大學時的同學。周立奇與潘傑偉熟識是因為讀大學時他倆都是有名的貧困生,遇到節假日兩個人經常在一起參加勤工儉學勞動。
與周立奇大學時期的內向自卑相比,潘傑偉的性格絕對外向。他向來能侃能忽悠,周立奇心底裡不是很喜歡他的這種張揚。但潘傑偉卻不在意周立奇對他的態度,他鐵定了把周立奇當成自己的同類,畢業後一直和周立奇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聯繫。
周立奇覺得潘傑偉沒譜。有時會一個月幾個電話,有時則會幾年沒有音訊。從來都是潘傑偉主動聯繫周立奇,周立奇從不主動聯繫他。時間久了,周立奇得出一個結論,只要是潘傑偉來電話,就是他又有了什麼喜事。不是掙了大錢,就是升了官,總之每個電話都是喜氣洋洋的。
對這個潘傑偉,周立奇多多少少總是有幾分說不出的反感。
記得上次潘傑偉來電話是兩年以前。他在電話裡告訴周立奇,說是他除了在醫院裡的工作外,還悄悄入股在外頭開了一家私立醫院,專做心臟搭橋。入股私立醫院的收入比醫院的多,買了房、置了車,還咯咯笑著告訴周立奇說他在外邊找了個小蜜,讓周立奇得空去做客,也給他找個臨時的小妹享受享受。
看著手機上久不露面的潘傑偉的名字,周立奇不知道這次他又要向他炫耀什麼。
不論隔多久,潘傑偉從來都像昨天剛見過面一樣的不見生:「幹什麼哪?」
周立奇有些看不慣潘傑偉的這種做派,就裝作沒聽出來他是誰:「哪位?」
「別裝了,腦殘了?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
周立奇不好再裝:「是你呀?挺好的吧?」
「還湊合吧,就是看家的飯碗丟了,不在外科干了。」潘傑偉說。
這倒是讓周立奇吃了一驚,以為潘傑偉出了兜不住的大麻煩,在醫院待不下去改行了。又一想,像潘傑偉這樣的人,不出麻煩才怪?
「怎麼了?現在在哪裡高就?」周立奇豎起耳朵等著聽潘傑偉的悲慘遭遇。
不想,潘傑偉賣起了關子:「高就談不上,瞎混日子吧。」
「到底去了哪裡?」
「還能去哪?還在衛生口混,只是不干臨床了。」
又是一個離開臨床去當官的,周立奇酸溜溜地問:「去醫務部當領導了?不錯呀?」
「不是說了嗎?不在醫院裡!」
「那能去哪裡?你們省廳?」
「還真讓你猜著了,我去年秋天調到省廳,在辦公室工作。」
周立奇很意外:「當大領導了?祝賀!」
潘傑偉一轉話題說:「晚上過來吧,我帶幾個人到你們省廳辦點事,一塊坐坐。」
周立奇驚得從沙發上坐起來:「你來我們這兒了?」
「吃什麼驚?我的母校在這裡,為什麼我不能來?」
「不是這個意思,只是覺得有些突然。」
電話那端的潘傑偉哈哈大笑:「周立奇呀周立奇,你怎麼就改不了那股味呢?」
周立奇不知道自己是股什麼味,只是想證實一下這個牛烘烘的潘傑偉的話是真是假。
曹泉以前見過潘傑偉,去吃飯時周立奇就把他也叫上了。
見到潘傑偉,還真是讓周立奇開了眼,他竟然當上了他們省衛生廳的秘書長,這次來A省是帶人來參觀農村合作醫療試點單位的。
飯桌上,周立奇想到了自己正為論文發愁的事。忽然想起潘傑偉他們省廳主辦的那家《醫學園地》,就想對他說說自己的心事。
但剛說了個頭,就被忙著神侃逸聞趣事的潘傑偉給打斷了。
潘傑偉沒聽明白周立奇的意思,一邊的曹泉卻觀察出了周立奇的心思。敬酒時,他把潘傑偉拉到旁邊把這件事對他說了。潘傑偉一口就應承了,一點沒猶豫就答應回去先給周立奇寄一張論文采用通知單過來。
潘傑偉又走到周立奇旁邊說:「老同學,這事很正常,沒什麼不好意思的。」
畢竟不是什麼光彩事,周立奇有點面紅耳赤:「謝謝,等我寫好後就抓緊時間寄過去。」
潘傑偉說:「不著急,不就是發篇腎外科的論文嗎?放心吧,絕對不會耽誤你的事。」
周立奇很是感激,一連喝了幾杯酒。
酒意漸濃,面對眼前滿桌子的山珍海味,一時間,周立奇覺得這世界真是奇妙,原本那麼大的一個難題,路子對了解決起來竟然如此輕而易舉。
再看潘傑偉那張向來牛烘烘的臉,也不覺得那麼討厭了。
03
周立奇沒認錯人,他在走廊裡看到的那個衣著破舊拎著蛇皮袋的中年男人就是前些日子死了老婆的許根樹。
許根樹來醫院是為了找禿頭,找禿頭是為了要錢。
老婆死了之後,許根樹守著那兩萬塊錢好幾天沒出家門。他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悲痛之餘,有時也會想起老婆住院前前後後的那些事。許根樹最後得出一個結論,醫院肯定是有錯的,要是沒錯,怎麼會白白拿出來五萬塊錢?
想來想去,許根樹覺得老婆死得冤。又想來想去,許根樹覺得最該怪罪的就是那個半夜裡值班的瘦大個子。下著那麼大的雨,那個瘦大個子把病重的老婆硬是給推出了醫院。要不是耽誤了那十多個小時,說不定老婆不會死。
一想起那天雨夜裡背著老婆到處找醫院的情形,許根樹恨不得去省立醫院找那個瘦大個子再索賠上五萬塊。
但許根樹卻沒去。他害怕碰到那個長著白眉毛的老大夫。在許根樹的判斷裡,他覺得那個白眉毛的老大夫沒什麼過錯,他暗暗地替被禿頭訛了五萬塊錢的那個白眉毛老大夫喊冤。不過,許根樹很快就想開了,禿頭說了,反正都是醫院賠,又不是那個白眉毛的老大夫賠,權當是他替那個瘦大個子擔了錯。一錯抵一錯,和省立醫院的過節兒算是扯平了。
老婆死了,日子還得過。一個星期後,許根樹拖著空了心一樣的身子到沒裝修的二層小樓裡逛了一遭,就又拎著蛇皮袋出了門。要給新房子貼上牆皮,怎麼著也得兩三萬,就是加上那兩萬,也還差一些錢,坐在家裡不動彈怎麼行?
要是許根樹褥子下面的那兩萬塊錢不丟,也許他這輩子都不會再進省立醫院的大門。老婆死時,許根樹就想好了,等將來自己生了病到了離死不遠時,他哪裡也不去,就窩在家裡清清淨淨地等死。
不巧的是,一天晚上當他回家後掀開褥子,發現他放在褥子底下天天都要看看在不在的那兩萬塊錢不見了。
被人偷了錢,許根樹的心情不亞於老婆又死了一回。他一連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天後一爬起來就想出個主意,找禿頭要回那原本屬於他的錢。
一連跑了好幾次省立醫院,許根樹都沒看到禿頭,倒是遇見一個禿頭請過的「哭客」。上前打聽禿頭的去向,那「哭客」早忘了許根樹是誰,把他也當成了找禿頭攬活幹的同一戰壕的戰友。
「哭客」說禿頭的生意很好,幾家醫院輪著轉,他也說不好他在哪。
看了一眼露出失望神情的許根樹,「哭客」安慰他說:「跟著誰哭不是哭?幹嗎要找他?禿頭心太黑,一天才給一百,才是別人一半的價錢!」
許根樹又算了筆賬,醫院賠的五萬塊錢禿頭一個人就拿走兩萬。他又沒死老婆,憑什麼拿那麼多?越想越不平衡,越想越是發狠要找到禿頭把那筆錢要回來。
許根樹又找了幾家別的醫院,還是沒有見到禿頭的蹤影。
也不能老這麼不計成本地找下去,許根樹再到醫院時就順手帶上了蛇皮袋,工作討債兩不誤。一連來過很多次,但他始終都沒見到禿頭。
許根樹不死心,還是常常拎著蛇皮袋在幾個醫院裡瞎轉悠。在別的醫院裡,許根樹很坦然,樓上樓下到處溜,見了廢紙、空瓶子就往前衝。唯獨進了省立醫院,他總是感到不自在,生怕碰上那個白眉毛的老大夫,也怕見到那個像發怒獅子般的周主任。
為了避開不想見的人,許根樹一般都是抽中午和晚上人少的時候來省立醫院。
這天中午,許根樹到了省立醫院門口才發現時間有點早,醫生護士怕是還沒下班吃中飯。許根樹上午在附近的商場裡溜躂了一上午,又累又餓,他打算乾脆先到醫院門口路邊的小飯店裡吃碗飯再進去。
許根樹就是在吃飯的小飯店裡碰上的米亞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