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第二天,曹泉就把一份醫務部的通知擺到了周立奇的辦公桌上。
「主任,這——這事你可不能錯過了。」曹泉說。
想起昨天在院長辦公室裡聽到的那個電話,周立奇沒抬眼皮。
曹泉並沒有覺察出周立奇的異樣,接著說:「反正你已——已經是副會長,接替會長是順——順理成章的——的事。」
一聽這話,周立奇這才慢悠悠地把通知拿起來。
原來,穆百濟走了之後,省外科學會會長這個職務也空了。醫務部的這個通知實際上是轉發了省醫學會的通知,要在全省範圍內選舉新的外科學會會長。
把通知看了個大概,周立奇抬起頭淡淡地對曹泉說:「知道了。」
曹泉滿臉帶笑,一副一家人不見外的樣子:「主任,這事你要——要上上心,別——別又不當個事。」
「知道了。」周立奇一副敷衍的樣子,把通知放回到桌子上。
曹泉剛走,周立奇就把通知拿起來又細看了一遍。
外科學會會長本身是個虛職,一沒工資,二沒補貼,但卻常常可以出席一些全國性的學術活動,還經常有出國進修學習的機會,對提高學術增長見識開闊視野大有好處。
周立奇有些動心。
但周立奇有自知之明,這個會長畢竟是在全省範圍內產生,資歷深的人很多。周立奇也考慮到了自己的優勢,身處省立醫院,又是腎外主任,更重要的是他已經是幾個副會長之一。按一般規律,會長從幾個副會長中產生的可能性較大。
由此又聯想到劉先達,周立奇覺得自己在這件事上要比他更優先。
想到以前曾經幫著穆百濟整過競選外科學會會長的資料,周立奇起身到櫃子裡翻找。沾了一手塵土,終於在櫃子最下邊把那沓已經發黃的材料翻出來。
周立奇一邊看著那沓發黃的材料,一邊在心裡躊躇著。
就在周立奇猶豫著要不要競選會長時,劉先達正陶醉在特1床的手術成功裡。
下班之前,胡澤把特1床的B超結果遞給劉先達。機打的報告單上寫著:血脈通暢,血供充足,再植成活。
劉先達說:「太好了,這是迄今為止國內首例********同時再植成功病例,你先整理一下材料,我們寫篇論文投給《中華外科》,加上曉蒙,以我們三個人的名義發表。」
胡澤興奮地應著出去。
胡澤剛走,門又被敲開,特1床在他妻子攙扶下,步履艱難地走進來。
一進門,特1床就給劉先達跪下。
「劉主任,是您救了我,我一輩子都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
「快起來,千萬別這樣,這是我們應該做的!」劉先達忙起身把特1床從地上拉起來。
特1床仍然跪在地上不肯起來。
這時,特1床的妻子從口袋裡掏出個信封放在劉先達桌子上。
「劉主任,要不是您的醫術高明,我們家老公就完了,您是我們的恩人,這點意思請您千萬收下。」
劉先達的臉瞬間板起來,他抓過信封塞回去:「用不著這樣,都是我們該做的。」
人真是複雜的動物,有時複雜得連做醫生的劉先達自己也摸不透自己的心思。比如說面對紅包的態度。在通常情況下,如果病人送了紅包他是會收下的。但也有反常的時候,比如此刻。面對這個靠他的非凡醫術才勉強保住性功能對他感激涕零的病人,他一點也沒有收取紅包的意思。相反,眼前的這夫妻倆越是送得迫切,他就越是拒絕得激烈。
看著已經被塞回到特1床妻子懷裡的紅包,劉先達在心底裡查找自己此時拒收這個紅包的原因。原因散亂而沒有頭緒,讓人找不出真正的理由。若是硬要找,只能是一種散亂的心緒傾向。透過這散亂的心緒,劉先達敏銳地感覺到,在這個年輕的險些終生失去性生活功能的病人面前,此時的他理所當然的是一名濟世良醫。而一旦收了這個紅包,他瞬間就會在這對夫婦眼裡蛻變成一個市井庸醫。
一心要表達感激之情的特1床還跪在地上:「劉主任,要不是您我這個人就廢了,是您給了我第二次生命,請您一定收下這點微薄心意。」
特1床的妻子順勢又把紅包往劉先達懷裡塞。劉先達一邊去拉特1床,一邊把紅包堅決地往外推。
就在這時,韓明輝推門走進來。
「劉主任,好動人的場景,你可是華佗再世!」韓明輝開玩笑說。
見來了人,特1床忙從地上站起來。劉先達把掉在地上的信封撿起來塞給特1床的妻子。夫婦倆對劉先達千恩萬謝一番才退出去。
「今天我可是長了見識,遇到了真正不收紅包的好醫生,這人什麼病對你這麼感激?」
一提到這個,劉先達馬上興奮起來,賣關子道:「這可是目前的國內首例。」
韓明輝問:「什麼首例?」
劉先達說:「****及雙側****再植術!」
韓明輝笑笑說:「成功得正是時候,去『孔乙己』喝點黃酒,我請客!」
劉先達也想和韓明輝聊聊,就轉身到水池邊洗手。
見劉先達走的還是在學校時養成的先洗手再脫工作服然後再洗手的老程序,韓明輝就嘲笑他:「怎麼還這麼窮講究?洗那麼多遍,就不怕洗脫皮?」
「脫皮也要洗,不然吃不下去飯。」
韓明輝知道劉先達的這個手要洗上一陣,又一想他自己先走更好些,就說:「咱倆別一塊走,我先走,在大門外等你。」
這家「孔乙己」酒店是個紹興人開的,和醫院隔著兩條街,走路需十五分鐘。酒店從裝修到菜系都是古樸裡藏著精緻,家常中蘊含著刻意,是個變了味的「孔乙己」。北方人吃不慣這菜的清淡,因此這裡常常是清幽安靜的。猛一進來,忽聞嵌在牆腳下把音量調到極低的音箱裡傳來的江南民樂,有一種進了茶館的錯覺。
劉先達喜歡這樣的氛圍,也喜歡喝這裡的黃酒。
兩個人找了間屋子,要了幾個菜和一瓶兩斤裝的黃酒,讓服務員加了薑片和枸杞煮開,慢慢對飲起來。
韓明輝接著在劉先達辦公室的話題說:「這個病例千載難逢,趕緊報道一下,說不定能幫你大忙!」
劉先達說:「我已經著手整理材料,準備以手術組的名義寫篇論文。」
韓明輝嚥下一口酒:「這叫什麼報道?等你那論文出來,黃瓜菜早涼了,再說,那種學術性的期刊影響力不大,我說的是新聞報道,上電視、登報紙。」
「電視?報紙?」
「讓媒體好好宣傳一下,這樣你的名氣就出來了。」
劉先達知道這是韓明輝的一貫作風,他不認同,拒絕說:「太張揚了吧,那事我不幹。」
韓明輝知道劉先達在這方面很固執,也就不再強求,他把自己來找劉先達的目的說出來:「現在問題很簡單,不張揚,你就當不上這個省外科學會的會長。」
「外科學會會長?」劉先達摸不著頭腦。
韓主任說:「聽我仔細對你說。」
韓明輝起身把虛掩的房門關嚴,回過身說:「穆老頭這一走,空缺的可不只是一個大外科主任,還有省外科學會會長這個位子,現在沒有會長,許多活動都沒人牽頭,醫學會正為這事著急,昨天下了文,讓各醫院上報會長遴選名單。」
劉先達說:「學會是全省的事,又不是我們醫院說了算,我可沒那麼大野心。」
拉過椅子坐下,韓明輝又說:「這你就不明白了。」
劉先達定睛看著他。
「醫學會的一個辦事員透露,下一屆的會長,他們的意思還是要從我們院出,誰讓我們是全省醫院的『大哥大』?你想,只要當上了省外科學會的會長,成了全省整個外科學界的帶頭人,咱們院的大外科主任還不是順理成章的事?」
見劉先達不說話,韓明輝又說:「通知你也看了,這次外科學會會長要採取充分透明的方式選舉,要是真硬碰硬的評,周立奇沒有老穆捧著,不是你還能是誰?」
劉先達雖然還是不說話,但心裡也覺得韓明輝說得有道理。
韓明輝又說:「我把一句話放這,誰能當選這個省外科學會的會長,誰就是將來咱們院的大外科主任,你想想,院長依憑什麼來任命大外科主任?不就是個綜合排名嗎?通過這次的會長選舉,我就不信他敢越過會長另找他人?」
「這會長要怎麼個選法?」劉先達問。
韓明輝說:「細則還沒出來,但我覺得萬變不離其宗,不外乎要從專業技術、學術成績、專家評議和群眾測評幾個方面入手,你現在就著手準備材料,別到時候來個措手不及。」
想想幾次評職稱的那些折騰,劉先達說:「真懶得再折騰。」
韓明輝又說:「你可想好了,想要站直腰桿就不要怕折騰。」
劉先達說:「好,聽你的。」
02
與劉先達複雜多變的心緒相比,周立奇對一旦認準的事會一條路走到黑,九頭牛也拉不回來。
思前想後,周立奇決定競爭省外科學會會長。
一連幾天,忙完了科裡的工作,他就插上門在辦公室裡參照著穆百濟的那份資料準備自己的材料。周立奇發現,在專業技術、學術成績、專家評議和群眾測評四個方面中,有三項是有彈性的,只有學術成績這一項實打實,沒有半點搞彈性空間。
翻開年初醫務部下發的近三年各科室學術成績統計表,周立奇受驚不小,他的論文篇數並沒有排在前面,排在前面的是普外的劉先達和另外一個子科主任。他們兩個人都是21篇,而他卻只有20篇。
周立奇馬上意識到這是個硬傷。要想競選成功,就必須馬上彌補。
儘管手頭還有一篇沒結尾的半拉子論文,但周立奇清楚,這是指望不上的,如果不找人幫忙,即便是加夜班很快整理出來,也趕不上發表週期。
走專業職稱這麼多年,周立奇對這些事門清。就是評個中職,沒個十篇八篇的論文也很難過關。全國那麼多家醫院,無數從業人員都要從這條獨木橋上過,而有資質的醫學雜誌卻很有限,競爭的激烈可想而知。
前幾年,為了進正高,他也是絞盡腦汁發論文。最後為了湊數不得不去求助穆百濟,讓他幫著托人發論文。
總以為評上了主任醫師,就不用在論文上再較勁,可以一門心思地忙手術,不想又碰上眼前這個坎。
周立奇愁得在辦公室不大的空間裡直踱步。
按以前的慣例,只要統計數字前把編輯部的採用通知單拿來就行。想到這裡,周立奇趕緊給幾個已經好久沒聯繫的醫學編輯部去了電話。當然,周立奇並沒有說是競爭會長,說是主任醫師要續任。但情況並不樂觀,面對周立奇的迫不及待,幾個編輯部一致表現出一種司空見慣的工作常態,都沒貿然答應給他開採用單,都說讓他先把稿子發過去看看。
一看就是關係不到位,周立奇也不好糾纏,只得放棄正面主攻轉為佯攻。
放了電話接著想佯攻的途徑。想著想著,腦子裡火花般冒出一個人來。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師傅穆百濟。
穆百濟走了的這段時間,周立奇會隔三差五地給他打個電話。但每次的談話時間都不長,不是周立奇不想和他長聊,而是穆百濟不想多說。
穆百濟的心情周立奇理解。但事情已成定局,周立奇也不想多勸。打電話過去只是問問他在北京的狀況,也有一種想證明自己不是個忘恩負義之人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