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外科主任 第7章 第二章 (4)
    韓主任感到的只是吃驚。老穆可是省立醫院的一張王牌,怎麼說不干就不幹了?這該不是夢吧?繼而,韓主任又想,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又會是誰來接替老穆的大外科主任呢?

    周立奇的心情更為複雜。先是有一種想哭的感覺,這麼多年來,師傅對他如同嚴父,雖然師傅也有這般那般令他看不順眼的地方,但猛一離開,他還真有一種斷了奶的孩子般的失落和絕望。

    回去的路上,周立奇心中的這種失落和絕望就轉變成了對汪院長的不滿和憤怒。他努力克制著自己,板著臉不說話,眼神呆滯著,整個人都魔怔了。

    晚上,周立奇一進門,陶婕就衝到他面前質問:「你怎麼這麼笨,連個屍體都看不住?」

    周立奇懨懨地坐進沙發裡,看了一眼陶婕說:「聽楊海平說的?我告訴過你,科裡的事你最好不要插手!」

    陶婕說:「又不是我先找她,是她給我打電話找你,一大早我就叫你起來去科裡看看,你睡得跟個死豬一樣,這下好了,證據沒了,老頭子也走了。」

    兩個人一時無話,都坐在沙發上發愣。

    過了許久,陶婕用困獸一般的眼神看著周立奇說:「往後你得好好改改性子了,沒有老頭子給你撐著,你要還像以前那樣蔫不唧的,怕是連吃屎都趕不上熱的!」

    陶婕是東北人,從小跟著姥姥長大的她在大興安嶺的老林子裡別的沒學會,罵人的粗話一套一套的,平日裡看不出什麼來,一著急了就說粗話。

    見陶婕的架勢,周立奇知道接下來陶婕又要數落他的老實和不活泛,就不耐煩地說:「我還能怎麼改?再怎麼改不也還是我嗎?」

    周立奇到廚房裡弄吃的,陶婕又追到廚房裡來。出人意料,陶婕沒有再指責周立奇,而是搶著幹起了活。

    吃飯的時候,陶婕主動給周立奇夾了一筷子菜,語氣柔柔地說:「立奇,以後就靠你自己了,什麼事你都要多長個心眼。」

    到底是老婆,凶歸凶,可終究還是和自己一條心。周立奇頓生感動,心裡發誓一定要幹出個樣來給老婆看看。

    睡覺之前,周立奇接到了穆百濟從北京打來的電話。

    一聽是穆百濟的聲音,周立奇就開始猛個勁地勸他回來,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但穆百濟早已心灰意冷,打這個電話只是想解釋一下自己的不辭而別。穆百濟還在電話裡告訴周立奇,說他的續任報告還沒簽字,想就此退休算了,過段時間回去辦手續。

    周立奇知道師傅主意已定,再勸也是於事無補,寬慰他一陣,心情落寞地放了電話。

    下午,劉先達有一台胃癌,清掃胸腔裡的淋巴結用去不少時間,等下了台拎著用紗布包裹的標本回到科裡,就聽到穆百濟已經上了火車去北京抱孫子這個消息。

    剛聽到這個消息,劉先達的心裡頓時有種失重感。

    真真是禍福旦夕之間。想想幾天前,穆百濟還在大會議室裡接受大家的生日祝福,僅僅隔了不到一周就帶著無盡的悲憤和遺憾激流勇退抱孫子去了。

    事情的發展太出人意料了,劉先達有些不適應。

    那天生日慶典會上,一聽說那個腎衰病人又回來了,劉先達當時一激靈。他的第一反應是:壞了,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他先是擔心穆百濟知道他拒收的事,後來聽說病人死了,又擔心家屬會借他拒收的事做文章。這幾天,劉先達一直很忐忑。誰知,他擔心的種種可怕後果不僅都沒發生,事情還出其不意地向著他完全沒料到的方向發展——以至於演變到現在——穆百濟一怒之下甩手不干走人了。

    平心而論,剛聽到這個消息,除了震驚之外,劉先達還是很同情穆百濟的,內心裡也在替他鳴不平。這是一種職業上的惺惺相惜。

    同情之外,還有一種帶著內疚色彩的慶幸,多虧那晚自己明智,否則現在難看的不是穆百濟,而是他劉先達。

    看來自己的想法是對的,現在的病人,對醫生的信任度太低了,做什麼治療都要給自己留條後路。

    但很快,這兩種情感就被一種不知不覺悄悄蔓延上來的另一種情緒所替代。

    是副主任何曉蒙在走廊裡把穆百濟去北京的消息告訴給劉先達的。劉先達發現何曉蒙的眼睛裡閃爍著一種隱隱的興奮。但劉先達卻沒有回應何曉蒙的這種興奮,有些倉皇地拎著帶有病人餘溫的標本去了標本間。

    標本間設在一樓普外走廊的最深處,由於房間有一半的空間是樓梯間,所以門要比別的門矮很多。個頭超過一米八的劉先達每次進出都要彎腰低頭,否則就會被撞到。

    像往常一樣,標本間裡除了散發著濃濃的福爾馬林味,還瀰漫著一股潮濕的霉味,由於沒有窗戶,空氣幾乎是凝滯的。

    以前每次進來,劉先達都是開著門工作。這次一進門他就打開燈,把門緊緊地關上了。

    沿牆的貼了白瓷磚的水泥台上擺放著幾十個胃癌的標本玻璃瓶。一瓶瓶福爾馬林液體中的胃癌標本,保持著一種肆意瘋狂的生長姿態。

    劉先達沒有馬上修剪標本,而是把裝著標本的塑料袋放在了水泥台上。

    劉先達開始洗手。他想先抽支煙。

    劉先達是個極其愛乾淨的人,每天要洗無數次手。這會兒剛手術完,又拿了胃癌的標本,就更是注意要把手洗乾淨。

    嘩嘩的流水中,劉先達又想起了當初自己學醫的陰差陽錯。

    考大學那年,劉先達並不想學醫,一點都不想。學醫是身為省立醫院醫務部主任父親的一廂情願。劉先達喜歡的是戲劇表演,想考戲劇學院。他很在意穿著,早晨注重練聲,每天晚上都會對著鏡子練習臉部表情。但最終他還是沒能擰過父親報考了醫學院,陰差陽錯地當了個醫生。

    剛畢業時,他有點吊兒郎當,不是父親心目中的那種盡職盡責的好醫生,很多次被病人罵。但只要是衛生系統有演出,他都會踴躍參與,說相聲、拉二胡、演小品,樣樣都會兩下子。劉先達穿著時尚,頭髮永遠都是油亮油亮的紋絲不亂。再加上個子很高,總是給人一種鶴立雞群的感覺。

    八十年代中期,省話劇團曾經在社會上招聘過一批演員。很是自信的劉先達去試過,但沒成功。之後不久,他就出了一起醫療事故,把一塊紗布丟在了病人肚子裡。病人雖然沒有丟掉性命,但卻受了二茬罪。快退休的父親把劉先達狠狠罵了一頓,讓他自己做個選擇,究竟是做個負責任的醫生還是去當個二流水平都算不上的話劇演員?

    從那以後,劉先達才開始把心收回來,把心思全部用在本職工作上。幾年後,他的手術漸漸開始做得漂亮起來。但無論手術做得怎麼漂亮,他給人的印象還是不踏實,是個曾經想當演員的醫生。再加上他的衣著和髮型又總是那麼講究。所有這些又總是時時提醒大家,覺得他還是不太像個正宗的醫生。這種情形直到他過了四十歲,腰開始彎,臉上開始出皺,又死了老婆,大家才覺得他有點像個醫生了。

    洗完手,搽了點隨身帶的潤膚霜,劉先達點上一支雪茄。修長的手指細膩而富有骨感,靜止下來,像是一尊精緻的雕塑作品。輕輕吐出一口煙,劉先達小心地坐在了堅硬的圓凳上。

    慢慢飄浮起來的煙霧中,劉先達覺得,在那些歧視他的人裡頭,穆百濟應該是最甚的。

    記得有一回,他給一個病人做部分肝切除。由於後面還有幾台手術等著,劉先達就偷了個懶,肝臟創面沒有用羊腸線縫合,而是直接使用了一種進口的創面封合膠。這種膠用一次要2000元,雖說是價格貴了些,但卻又快捷又安全。不巧的是手術記錄偏偏被老穆看到了,不分青紅皂白當著幾個年輕人毫不留情地就批了他一頓。

    劉先達自認為自己並不是個盤剝病人的惡魔,他是在知道那個病人是公費醫療的前提下才使用的那種膠。再說了,既然醫院進了這種膠,就是讓用的,犯得著跟他發這麼大火嗎?劉先達一肚子的委屈,但也不好反駁,只得帶著火辣辣的雙頰,不動聲色地聽著老穆的批評。

    劉先達覺得穆百濟遠近聞名的所謂正直,實在是做得過了,大有「作秀」的嫌疑。

    老穆不光歧視他,還偏心。

    這些年來,劉先達一直想在癌症的攻克上做出些成績,胃癌是他的首選目標。有時深夜裡做夢,他會感到那些躲藏在暗處的狡猾的癌細胞正被他一個個往牆角里堵。他堅信,總有一天,他會抓到它們的。想捉到癌細胞,就要有一個寬敞的場地。建一個胃癌標本間,是必須具備的基本條件。五年前,考慮再三過後,劉先達就把自己的這個想法對穆百濟說了。想不到,穆老頭子死活不同意,說這是病理科的事,想看可以隨時去病理科看,在病房裡建標本間沒必要。不同意就不給批經費。最後,劉先達是用他自己的科研獎金在原來是廢品倉庫的這個小屋裡建成的標本間。而對和他自己一個專業的周立奇,穆百濟卻處處是綠燈,呼風喚雨隨他的便,大外科每年的科研經費都要被腎外佔去大半。

    穆百濟對腎外的偏心,也讓劉先達耿耿於懷。對腎外偏心,對周立奇就更是偏心,無論什麼好事都給了周立奇一個人。最讓劉先達無法接受的是那年評主任醫師的事,明明他什麼條件都要比周立奇成熟,由於名額限制,最後擔任醫院高評委主任的穆百濟硬是在他和周立奇之間選擇了周立奇。比自己小四歲的周立奇反倒比他早一年進了正高。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從此之後,劉先達就什麼事都落在周立奇後邊。

    說起周立奇,劉先達認為他簡直就是個農民。

    按說農民也沒有什麼不好,農民也有很多的優點。但劉先達心目中的周立奇,是個缺乏農民優點只有滿腦子小農意識的人。

    把雪茄煙頭小心地放進垃圾桶裡,洗過手又小心地戴上手套。劉先達緩慢沉穩地拿起了閃著寒光的標本修剪刀。

    第一刀下去時,劉先達在心裡開始解剖起他和周立奇這些年來的關係。

    其實,透過一貫以來的那種表面上的一團和氣,劉先達與周立奇是格格不入的兩個人。

    想起這些年來的那些不愉快,劉先達就無法內心平衡。

    如今沒料到短短幾天時間,事情就發生了驚天大逆轉,穆百濟充滿諷刺意味地栽倒在一個病人手裡,周立奇也失去靠山,再也沒有了以往的霸道和自負。

    一個敏感的問題湧上心頭——院裡會讓誰接替老穆這個位子呢?

    劉先達本來並不是個想當官的人,但如果是讓周立奇接班,他會考慮一下自己會不會袖手旁觀?

    忽然覺得要找個人說說話,醫務部主任韓明輝是再好不過的人選。劉先達趕緊整理好標本,帶上標本間的門,快速向自己辦公室走去。

    拿起電話,劉先達撥通了韓明輝的辦公室。已經過了下班時間,韓明輝竟然還在。

    「還沒下班?」劉先達和韓明輝說話的口氣很隨意。

    他們兩個人是大學同學,畢業那年,劉先達找父親托關係把本來已經分回到老家縣城的韓明輝留在了省立醫院呼吸內科。想不到,二十多年過去,如今坐到這個位子上的人竟是韓明輝。

    由於有了這層關係,劉先達從來就沒覺得韓明輝是外人。

    「還沒哪,頭都忙大了!」韓明輝在電話那邊說。

    劉先達說:「去『孔乙己』坐坐?我請客。」

    韓明輝馬上說:「今兒不行,改天吧,說不定一會兒還要跟汪院長一起出去。」

    劉先達問:「還是為外科大樓那事?」

    韓明輝厭倦地說:「可不是嘛,又要請人吃飯,我在辦公室聽信兒。」

    劉先達剛放了電話,就聽梅山在身後怪腔怪調地說:「劉主任也開始關心起『國家大事』了?」

    劉先達一驚,轉身看到梅山正用玩味略帶嘲諷的眼神看著他。

    劉先達對這個三十七八了還在耍單的梅山從來都是有些怵的。怵的是她的一張刀子嘴。除了有張刀子嘴,梅山還煉出了一對火眼金睛。她隨時會對周圍的男人透視剖析上一刀,穴位准下刀狠,時常讓人臉上掛不住。

    偏偏村鈺和梅山又打得火熱,劉先達想躲都躲不開。平日裡,劉先達沒少挨梅山的狠刀子,對她是又煩又怕。但這兩種情緒又都不好在臉上表現出來,只得表面上和她打哈哈。

    「國家大事哪是我們關心的?約人出去喝兩盅,休閒休閒。」

    梅山目光如炬:「就沖今天這爆炸性新聞,你還能老實在家待著?」

    又是一個准和狠,劉先達暗暗叫苦,不敢貿然接招。

    儘管劉先達的臉上還在哈哈著,內心卻已經開始瑟縮:「梅護士,你找村鈺的吧?」

    梅山笑嘻嘻地說:「不找村鈺還能找你?我要是天天找你可就麻煩大了。」

    劉先達臉上又是一番尷尬,忙說:「村鈺今天一早就去光明醫院會診了。」

    「我知道她去會診了,不是說下午回來嗎?」

    劉先達回答:「剛才打過電話,說晚上要很晚才回來,還有一個病人要會診,在等北京的專家,你找她有事?」

    梅山找村鈺其實是想和村鈺一起去逛街,但覺得對劉先達說逛街不太好,就說:「找她還真有點事,不過找你也可以。」

    話一出口,梅山就聯想到了將來表姐夫的手術。她和周立奇沒什麼交情,自己當年那陣子對周立奇的暗戀也是她的單相思,做手術的時候還真是需要找個和周立奇有交情的人說句話才踏實。想來想去,村鈺無疑是最佳人選。

    「什麼事?」劉先達問。

    梅山想了想,還是說:「算了,我這事不急,還是找她吧,找她更合適。」

    「什麼事?這麼神秘?」

    「既然不找你,那就保密。」

    正在這時,梅山口袋裡的手機響了,「什麼?現在回不來?晚上也要會診?告訴你,我可是在你老公的辦公室裡,小心我乘虛而入把他拐跑了!」

    說著梅山就發出一陣肆無忌憚的大笑,聽得劉先達眉頭緊皺。

    放了電話,梅山就對劉先達說:「劉主任,你老婆讓我告訴你,晚上自己弄飯吃,冰箱裡有水餃。」

    說完梅山扭身走了,劉先達趕緊關了辦公室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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