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外科主任 第6章 第二章 (3)
    周立奇顧不上酒醉後的身體不適,慌裡慌張地出了門。

    其實,就在周立奇著急上火往科裡趕的時候,那個叫王仙菊的腎衰死者已經被火化工輕輕按動電鈕送進了火化爐。

    禿頭是昨天晚上答應的五萬塊錢的賠償條件。拿到錢後屍體就被拉走了。錢是醫務部侯科長親自交給禿頭的,曹泉和楊海平都在場。當時,兩個人都試圖阻止,但醫療科長一句話就把他們給頂了回去。

    醫療科長說:「這是汪院長的意思,要說你們親自找他說去。」

    他們不敢直接找汪院長,卻是瘋了一般地找周立奇。周立奇家中不在,手機不接,最後只得眼睜睜地看著禿頭一夥人把死者的屍體拉走。

    「這事太——太窩囊!」看著消失在電梯間裡的一夥人,曹泉青著臉說。

    侯科長按了另一個電梯的按鈕,臨進門時說:「這不也是無奈之舉嗎?破財免災,息事寧人,沒法子的法子。」

    周立奇一走進腎外就傻眼了。腎衰病人住過的急診室已經空了,床上新換了乾淨的床單,裡面靜悄悄的。走廊裡來回走動著一些病人和家屬,一切都恢復了正常。

    周立奇奔到護士站找到楊海平:「怎麼回事?屍體哪?」

    正在填寫病歷體溫單的楊海平站起來,無奈地說:「還能去哪裡?火葬場唄!」

    周立奇一下就變了臉,細長的眼睛睜得很大,黃白的皮膚也一下漲紅起來。他狠拍了一下桌子,吼道:「怎麼回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楊海平說:「昨晚就拉走了,給了他們五萬塊錢。」

    「昨晚?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楊海平從護士台前站起來說:「看看你的手機,都快讓我打爆了,是你不接我的電話。」

    周立奇忙掏出手機,上面果然有十多個未接電話。一看時間,正是昨晚喝多了的那會兒打進來的。

    周立奇顧不上多說,「哎呀」一聲就往外跑。

    來到醫院門口,周立奇打了一輛出租就直奔火葬場。

    一進火葬場大門,迎頭就碰上了禿頭。直到這會兒,周立奇才看清禿頭的真面容。他黝黑微胖的臉上長滿了疙瘩,顯得很齷齪。

    禿頭手裡拎著個酒瓶,一身的酒氣。

    看到周立奇,禿頭一愣,但隨即就自然起來。他臉上帶著笑,上前一拍周立奇的肩膀,說:「老哥,這麼做實在是對不住了,你們當大夫的有紅包可拿有回扣可吃,我們這些小人物也得活命不是?」

    「無恥!」周立奇罵道。

    禿頭不再理會他,乜斜著眼充滿譏諷地對周立奇一笑,喝下一口酒向火葬場外面走去。

    周立奇追了幾步沒追上,又一想追上他也沒什麼意義,就僵在了原地。抬頭看一眼冒著滾滾濃煙的煙囪,周立奇把拳頭握得緊緊的。

    這事難道就這麼完了?不行,不能讓這幫小人得逞!也不能讓師傅吃這個啞巴虧!但屍體已經火化了,不了結又能怎麼樣?又看一眼冒著滾滾濃煙的煙囪,周立奇慌忙向火化間跑去。周立奇想,不能放過最後一點希望,他要親自去看看那個腎衰死者究竟是不是已經火化,要是還沒火化,就還有一絲澄清事實的希望。

    敲了半天,火化間的門開了一道縫,裡面探出來一個戴著口罩的頭。

    周立奇本能地向後退了退,說:「我找一個女的,幫忙看看是不是已經火化了?」

    「名字?」

    周立奇並不知道那個死去的腎衰患者的名字,就說:「省立醫院昨晚送來的,是個女的,腎衰死的。」

    「連名字都說不上來,你找她幹什麼?」口罩後面的語氣充滿狐疑。

    周立奇不得不把臉又往前湊了湊:「是這樣,我是省立醫院的醫生,這個人的死亡有問題,我們要做屍檢。」

    戴口罩的那人把頭縮回去,不一會兒,又探出頭來:「是有個女的,腎衰死的,叫黃仙菊,不過已經火化了,一個小時前出爐。」

    一聽這話,周立奇眼前一黑,身子搖擺著站不穩。門縫裡的口罩男盯著周立奇看了一會兒,關切地問:「先生,你沒事吧?」

    「沒事。」周立奇穩了穩神說。

    周立奇轉身向外走去。路過告別廳門口,又有一個死者將要被推進火化爐,死者親屬哭作一團在向死者做最後的告別。一心想著自己心事的周立奇如同沒有聽見一般神情木然地走了過去。

    料想不到,剛出火葬場的大門,周立奇就又碰到了禿頭。他和那夥人坐在一棵樹蔭下,一邊吃肉喝酒一邊分錢。由於精力過於集中,他們並沒有發現不遠處的周立奇。

    禿頭從肩上的挎包裡抽出兩萬塊錢,用六個手指的右手把錢扔給那個呆呆坐在一邊的死者丈夫:「哥們兒,說話算話,這是兩萬你收好。」

    許根樹看了一眼禿頭,說:「不是給了五萬嗎?怎麼……」

    禿頭一笑,說:「老哥,難道你讓我白幹?你提供機會,我提供智慧,咱倆怎麼著也得平分,剩下的一萬要給他們發工錢,大伙也不能白哭不是?」

    手裡拿著啤酒瓶子的「哭客」們一邊嬉笑愜意地附和,一邊沒忘了喝酒吃肉。他們說笑著劃起了拳,草地上到處都是啤酒瓶,放在報紙上塑料袋裡的豬頭肉引來陣陣飛蠅。

    蹲在一邊的許根樹落寞著不再吭聲,「哭客」中已經有人顯出醉態,嬉鬧著相互開著下流的玩笑。

    目睹此情此景,一邊的周立奇肺都快氣炸,他衝上去飛起一腳把地上的豬頭肉踢得四散:「都給我滾!」

    禿頭看見四處飛濺的肉,一度想發作,但想想還是忍住了,拉著那夥人四散而逃。

    許根樹並沒有跟著那夥人跑,他還蹲在地上不肯起來。周立奇走過去,抓著後衣領一下把他薅起來:「你還有良心嗎?你就這麼缺錢嗎?」

    許根樹哽咽著說不出話,乾瘦的核桃臉上擠出兩滴眼淚,周立奇真想給他一拳,但緊握的拳頭伸到許根樹臉邊還是停下了。他憎恨地盯著許根樹足足有好幾秒鐘,之後使勁一推,把這個可恨的髒人一下摔在地上。

    那一刻,倒地的許根樹驚恐地看著周立奇。周立奇滿臉殺機,頭髮直豎,凶狠得像頭發怒的獅子。

    許根樹哭了,他的哭不止是由於受了驚嚇,也是哭錢哭老婆,哭自己如此悲慘的命。

    這哭聲讓周立奇更加心煩,他上前給了許根樹一腳,大聲吼道:「滾!」

    一句話提醒了許根樹,他從地上爬起來,踉踉蹌蹌地跑了。

    看著地上的一片狼藉,周立奇眼前一黑,他知道:這個案子再也翻不了了,他愧對師傅。

    周立奇從火葬場回到醫院已經中午。他一個人坐在辦公室裡,愁得直搓臉。幾次要打電話把屍體火化的事告訴師傅,卻一直沒敢打。倔強的師傅一定接受不了這個事實。

    都怪自己,怎麼就沒看住屍體呢?

    師傅今天到市立醫院會診,明天就會來科裡上班,到時他該怎麼向他解釋?

    05

    會了一天診,穆百濟回到醫院已經是下午三點多。今天的會診也不順利,在場的病人家屬一直指責市立醫院耽誤了病人的病情。

    這個病人四十多歲,生病前是一個單位的領導。幾個月前被查出膠質性腦瘤,發現時就是晚期,而且位置不好,長在腦幹上,無法手術,所以一直採取保守治療。為了減少病人的精神痛苦,家屬和醫生對病人隱瞞了真實病情,只告訴他是腦栓塞。現在腫瘤全身擴散到了五臟六腑,病人情況很不好。不知哪個環節出了紕漏,病人最近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大鬧著說醫生當初應該給他做手術,不應該讓他拖到現在等死。

    病人這麼一鬧,家屬也覺得在理,覺得當初醫生沒做手術實在是錯失良機,草菅人命。

    市立醫院百口莫辯,只得由著病人及家屬折騰,又是要求會診又是要求手術,把市立醫院的腦外科折騰了個底朝天。

    對病人的這種求生慾望,穆百濟十分理解,也能體諒病人家屬的沉痛心情。但讓他感到悲愴的是醫生是人不是神,無法挽留住所有的生命。病人和病人家屬的這種鬧,無疑會讓醫生在今後的行醫中更加如履薄冰和縮手縮腳。

    見時間還早,穆百濟就向科裡走去。他想起了前天晚上的事。那個死去的王仙菊是他的病人,屍檢他要迴避,說不定現在已經有了結果。

    想起前天晚上走廊裡浩浩蕩蕩的鬧事大軍,穆百濟覺得身心疲憊。

    不光是腿疼,拇外翻的症狀也加重了,雙腳的五個腳趾像是針刺般疼痛。當外科醫生的老是要站著,沒有幾個不患拇外翻的。

    膝蓋和腳趾的一齊疼痛發作,讓穆百濟再也無法掩飾,走起路來身子明顯地一瘸一拐的。

    剛過了通往病區的月亮門,口袋裡的手機就響了。是醫務部侯科長的電話。應該是屍檢有了結果,穆百濟趕忙接聽。

    侯科長說:「穆主任,請問您在科裡嗎?有件事我想找您匯報一下。」

    穆百濟說:「我會診剛回來,馬上就快到科裡了。」

    侯科長說:「穆主任,我看到您了,您等我,我這就過去。」

    穆百濟回頭看了看不遠處的辦公樓,說:「要不我到你那裡去吧。」

    侯科長說:「那也好,我等您。」

    省立醫院的辦公樓已經有些年頭了,是座六十年代蓋成的老樓,三層,紅磚,有房簷。前幾年,看著老得實在不像樣子,就又裝修了一次。外牆貼了牆磚,裡邊換了地板磚,吊了頂,刷了牆。重要的是還換了門,以前薄薄的黃色門板都換上了厚厚的胡桃木顏色的氣派大寬門,看上去厚重、森嚴,有些莫測的味道。

    但無論怎麼變,這座樓在穆百濟的眼裡都是熟悉的。四十年前,他剛分到這所醫院時,在醫務部打了幾年雜,哪一層的哪個門他都一清二楚。

    剛走進一樓右側醫務部的走廊,侯科長就迎了出來。

    穆百濟忍著腳底板的疼痛,緊走幾步進到屋子裡。

    侯科長用一次性水杯給穆百濟端了杯水,穆百濟接了坐下問道:「屍檢結果出來了?」

    侯科長一愣,像是馬上意識到了什麼,有些遮掩地說:「穆主任:我請您來不是為了那件事。」

    穆百濟也一愣:「那還有別的事?」

    侯科長長著一張瘦長臉,他在椅子上坐下來有些為難地說:「不好意思,其實也沒有什麼,只是要和您通個氣。」

    穆百濟有些摸不著頭腦,看著侯科長說:「小侯,不用躲躲閃閃的,有什麼事直說就行。」

    侯科長這才說:「您不用放在心上,也就是聽聽而已。」

    穆百濟催促:「侯科長,快點說吧。」

    侯科長終於說:「一個出院的病人,反映您多收費用,把事情告到了省廳,省廳把信又轉到醫院。」

    穆百濟有些蒙,感到週身的血直往頭上湧。太冤枉人了,怎麼會說他多收病人的費用?

    「是哪個病人?怎麼多收他費用了?是不是什麼地方搞錯了?」

    「您別著急,我們已經調取病歷看了,什麼事也沒有,對您咱還不瞭解嗎?他不服,可能還會到科裡去鬧,到時您別理他就行。」

    穆百濟感到頭有些眩暈,有種想吐的感覺,但他還在支撐著:「我想見見這個病人,應該是有誤會。」

    侯科長說:「他應該還會去找您,這人脾氣很不好,您最好別理他,免得和他生氣。」

    想想自己不會有多收費的事,穆百濟心裡就踏實了。他說:「我一定要見他,這幾天我在科裡隨時等他。」

    「屍檢的事怎麼樣了?」穆百濟突然問。

    侯科長又躲閃起來,眼睛像是在四處找東西:「穆主任,這事我不是太清楚。」

    穆百濟站起來:「沒事了吧?我回科裡去看看。」

    侯科長忙站起來:「沒事了,請您走好。」

    穆百濟剛要往外走,門突然被猛地推開了,周立奇闖了進來。

    看到穆百濟,周立奇一愣,之後馬上說:「穆主任,對不起,我沒看好屍體。」

    穆百濟看看侯科長,又看看周立奇,似是明白了什麼。他顫抖著聲音小聲問:「火化了?屍檢沒做?」

    剛從火葬場回來的周立奇聽楊海平說事情是侯科長處理的,就來找他興師問罪。一進門見師傅在這裡,就以為師傅已經知道了屍體火化的事。

    見師傅這種反應,周立奇才知道師傅還被蒙在鼓裡,「師傅,怎麼,您還不知道?」

    穆百濟似是站立不穩,又坐回到椅子上,他看著周立奇問:「你是說沒做屍檢?屍體被火化了?」

    周立奇點點頭。穆百濟又問一邊的侯科長:「侯科長,周主任說的都是真的嗎?」

    見穆百濟的臉色一下變得蒼白,侯科長有些害怕,他忙說:「穆主任,不關我的事,我是跑腿的,領導讓怎麼做,我們只好怎麼做,真的不關我的事。」

    穆百濟臉上顯出一副悲壯的樣子,他坐在椅子上喘息了半天,之後艱難地站起來,拖著沉重疲憊的身子走出去。

    臨出門時,他自言自語道:「看來,這活是沒法干了。」

    一連兩天,穆百濟都沒有到科裡上班,只是打電話給周立奇,讓他把名下分管的病人都分給了別人。周立奇知道自己做錯了事,不敢多問,只管答應著。他以為老頭子這次備受打擊,想歇息幾天再來科裡,也就沒怎麼放在心上。

    但到了第三天,還不見穆百濟來科裡,周立奇就有些著急。他把電話打到穆百濟家裡沒人接,又打手機,竟然是關機。

    汪道明也知道了這件事,他覺得這是老爺子在擺譜。也是想給老爺子一個台階下,當下他就找司機拉上韓明輝和周立奇一起去了穆百濟家,他要用自己的誠意打消穆老爺子的牴觸情緒。

    到了穆百濟家,卻死活也敲不開門。最後,住對門的鄰居被驚動了出來。鄰居說:「穆百濟老兩口今天一早就去了火車站,說是退休沒事了去北京兒子家抱孫子。」

    三個人站在門口傻眼了。

    震驚是共同的,三個人瞬間冒出三種心思。

    汪院長心中噴薄而出的是不悅。就這麼點事,何必這麼大氣性?說撂桃子就撂挑子?不都是為了醫院的發展嗎?這麼點委屈就受不了?權衡利弊,汪院長板著臉狠狠地想,走了也好,有這個死老腦筋在這裡橫著,大外科的經濟效益就上不去,新外科大樓就起不來!別以為沒你地球就不轉了,照轉不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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