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鐲子 第25章 逃跑的爹爹和一地薄霜
    按照太的意思,娶新娘子要趕在春節前。太說,石家多少年人口冷落,今年無論如何要紅火一下,算是沖個喜,到來年這時候,也說不定她就能抱上曾孫兒了。

    梅香想不通,太又不是送子娘娘肚裡的蛔蟲,她怎麼就肯定新娶的二娘能生兒子呢?

    不管怎麼說,太發了話,家人們就得照辦。臘月二十四的那天,一頂四人抬的轎子,一隊披紅掛綠的吹鼓手,鬧哄哄地把裱畫店的姑娘送到了梅香家。

    轎子是租來的喜轎,大紅緞子的轎圍上繡滿了鴛鴦戲水圖,花好月圓圖,還有嬉戲的小人兒,登枝的喜鵲子。轎夫清一色的青衣青鞋,攔腰扎一根紅綢帶。轎子到了門口,轎夫們照例討了喜錢,唱了喜歌,就有送親的把新娘子攙下轎。新娘子鳳冠霞披,渾身上下的裝扮重得挪不開步,頭上還頂了一張沉甸甸的紅蓋頭。梅香站在人堆裡看熱鬧,心裡一直在琢磨,新娘子的眼睛能不能從蓋頭裡面看見腳下的路。她被娘家人攙著,但是她好像預先就知道了要跨門檻,要邁台階,要往左還是往右。也可能是這樣:別人看不見蓋頭裡面的臉,蓋頭裡的眼睛卻能把外面看得樣樣都分明吧?

    爹這天穿得也喜慶:一身絳紫色的團花馬褂,黑禮帽,黑皮鞋。爹跟身高馬大的新娘子站在一起,細溜細溜的,格外的文靜和秀氣。爹臉上雖然沒有笑,倒也見不到悲,眉眼平平淡淡,不看太,也不看身邊的新娘子,只盯住腳下的方磚地,彷彿一個木偶人兒,被本家的一個叔叔指撥著,拜了天地,拜了祖宗,還拜了太,最後夫妻又對拜。

    天井裡早就搭好喜棚,擺上了流水席。陸續有客人來上禮,酒席從下午延續到深夜。太熬不住,先去睡了。梅香趁大家不注意,一個人悄悄溜到隔壁院子裡,去看不吃不喝坐在喜床上的新娘子。

    新娘子的紅蓋頭要由爹來揭,爹在酒席上下不來,新人只好規規矩矩地坐著等。新房裡的梳妝台和矮櫃上,分別點著兩對裹金箔的龍鳳大喜燭,梅香進門時,帶進來一股風,燭光飄幾飄,才站穩。

    「你是梅香吧?」新娘子開口問。

    梅香嚇一跳。蓋頭下面的眼睛果然能夠看得見。

    「酒席散了嗎?你爹他人呢?」新娘子身子扭動著,有點著急,又有點羞羞答答。

    梅香頭一回聽見她說話。她說話的聲音有點怪,像是捏著嗓門兒從喉嚨裡憋出來的,故意要弄得精緻和細巧一點的。

    梅香說:「爹喝多了酒,都吐過兩回了。」

    新娘子鬆口氣一樣,「啊」一聲:「那就好了。」

    梅香不清楚她這話什麼意思:爹喝醉了怎麼就「好了」呢?人醉了酒是很難受的,她不心疼爹,梅香還心疼呢。梅香就有點不高興。

    「你來了,我總算有個說話的了。」她嘴裡噴出的氣息把紅蓋頭吹得一波一波地動。「你曉不曉得我在房間裡坐了多久?有三個時辰了!一天裡我都沒有米水下肚,我現在頭也暈,腰也疼,嘴巴幹得要冒火。我都怕我頂不住了一頭栽下地。你爹心真狠,頭一天他就捨得讓我坐空床。」

    梅香替爹辯護:「爹有客人要應酬。」

    「客人是人,我就不是人啊?」她賭著氣。

    梅香小心地盯著她的紅蓋頭,不曉得怎麼回答好。

    新娘子一抬胳膊,朝梅香招了招手,示意她過去。梅香遲疑一下,往前走兩步。

    她把聲音放得很輕:「求你幫個忙,隨便找點吃的來。有碗湯水就更好。」

    梅香不動,思考她提的這個要求是不是合理。

    「快去啊!明天我會給你個大紅包。」她輕輕跺腳,喘氣聲都變得急切。

    梅香轉身出門,心裡有點可憐這個餓慘了的新娘子。她摸黑穿過天井,溜進廚房,拿了一個點過紅的喜饅頭,返回去送到新房裡。

    客人散席的時候,爹已經醉得起不了身,娘只好替他出門送客。娘送完客回頭,爹還醉眼腥松地坐在堂屋裡等娘呢。娘催促他:「你怎麼還不去新房?」他就拉住娘的手,東倒西歪地笑:「我告訴你,我有兒子!我娶什麼二房?有兒子了還要娶二房?」又紅頭赤臉地叫:「讓她走!我又不認識她,跑到我家裡幹什麼?走走走!」

    娘嗔怪他:「發什麼酒瘋?今天是你的喜日子啊!」

    爹舞手弄腳:「我有兒子!叫她走!」

    娘急得要朝他下跪:「求求你小點聲!讓老太太聽見了可怎麼好?」

    娘就叫余媽幫忙,把爹拖到天井裡,摁了他的頭,用勁捶他的背,逼他吐。看看吐得差不多了,又喊老五叔去灶上燒了一碗桂元湯,端著讓爹喝下去。

    折騰了一陣子,爹總算安靜下來,人萎萎的,腳底板打著飄兒往娘的房間走。娘趕緊去拉他:「不能!新娘子還在等著你揭蓋頭。」

    爹扭頭,呆看了娘半天,好歹醒過神了,歎一口氣,扭頭再往隔壁院子走。

    爹走過了那道月亮門,忽然又回身,朝梅香揮揮手:「天不早了,去睡吧。」對娘作一個輯:「娘子,辛苦你了呀!」

    余媽嘀咕道:「也罷了,醉成這樣,還曉得說句人話。」

    藉著余媽手裡燈籠的光,梅香回頭看娘,覺得娘的眼睛裡似乎又有淚珠兒在閃亮。

    天真是的很晚了,夜氣寒涼,天井裡的花草凍得無聲無息。叫春的貓兒們不怕冷,在屋頂上奔跑追逐,把瓦片翻得嘩嘩響。巷子裡有打更的人在敲梆子:「二更天啦,小心火燭強盜啊!」

    娘拉起梅香冰涼的手,塞到自己皮襖下。「香啊,今晚就跟娘睡了。」

    梅香一返身,抱住了娘的腰。就這一句話,讓梅香覺得熬這一晚上很值當。

    娘的床上墊著皮褥子,又溫暖,又軟和。娘的身子也是柔柔的,暖暖的。梅香挨緊了娘,本來還想跟娘找幾句閒話說,眼皮一鬆,沉沉地睡過去了,一夜裡身都沒有翻一個。

    早晨是余媽把梅香搖醒的,余媽蓬頭散髮,眼屎還巴拉在眼角上,衣襟的紐扣也扣錯了一個,俯身對著梅香,驚慌失措道:「可不得了啦,你爹不見了呀!」

    梅香懵懵懂懂坐起身,一時醒不過神。

    余媽抓起梅香的衣服,幫她往身上穿。「你娘要叫你去呢。一大早新娘子去拍你太的房間門,說你爹人沒了。你太一口氣倒不過來,臉都發了紫。」

    梅香問:「我爹去了哪兒?」

    余媽沒好氣地:「誰曉得?」又說:「也是啊,蓋頭一掀,猛一見那張黑麻子臉,嚇也要嚇掉魂。你爹多俊朗的人,他哪裡能跟個麻子女人搭上伙?今早我和你娘見著了新娘子的面,心裡也覺得冤呢。香兒你說老實話,那回跟著你太去相親,到底見沒見著人?」

    梅香心跳著,不說話。

    余媽在她身上輕輕拍一下:「說啊,見沒見著?要真見了的話,你太就願意?回家一點口風都不肯露?」

    梅香囁嚅:「太說她能生好多兒子。」

    余媽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真叫作孽!」她大聲說。

    新娘子躲回自己院裡了,太房間裡只剩娘一個人忙進忙出,端湯倒水。娘見了梅香,顧不上多話,把她拉到廊沿上。「你腿腳快,幫娘去一趟三井巷,看看你爹在不在那一家。」

    梅香瞪大眼睛,心裡不敢相信:娘知道三井巷?知道芸姨?也知道她去過芸姨的家?娘既然知道了,怎麼從來都不說?一句話都不問?

    娘可真能忍啊,娘真能夠忍得住啊!

    娘看見梅香不動,搡她一把:「快去,有話回頭再說。」

    梅香扭頭就往外奔,慌急的兔子一般,在冬天的這個清晨,在東邊天空淡血色的朝霞映照下,在滿大街白花花的薄霜的襯托中,奔過青陽城寂靜的大街和小巷,喘息著站在芸姨家的大門前。

    可是她沒有抬手敲門,因為她看見纏紅線的門環上頭一回掛起了一把大銅鎖。

    這就是說,門裡面沒有人,芸姨已經離家了。

    是爹一早過來叫上了她,他們雙雙鎖門離開了嗎?一定的呀,芸姨肚子裡懷著爹的兒子呢,她一個人是不可能走出家門的。

    可是爹怎麼可以丟下梅香走開呢?爹說過,他心裡有許多想不清楚的事,要等梅香長大了幫他想呢。梅香才八歲,還沒有長大,爹已經等不及了嗎?怎麼可以說話不算話?

    梅香緊挨著冰涼的門柱子,軟軟地癱坐在台階上。她很想趴在誰的懷裡大聲哭一場,把心裡的委屈和傷心都哭出來。可是她茫然四顧,看到的卻都是青陽城裡她不認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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