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魂 第59章 買醉的理由 (2)
    在內地時,尤其是沒有寫作的日子裡,時間是顯得如此漫長和枯乾。別人都可以在生活裡撈到些什麼,連前後忙碌的餐廳服務生都充斥著滿足而快意的表情,自己的心裡卻空空如也,靈魂也不知被什麼拋在荒漠上。在城市裡,我們是多麼急需在生活裡找到些許滿足。哪怕是一聲問候,一闋歌曲,或者一杯咖啡。沒有。這些都沒有。

    生活裡找不到原有的節奏,心情已經瀕臨絕望。我似乎聽到自己心弦斷裂的聲音。城市是人們費盡心機、一代又一代堆積起來的龐然大物,在城市裡,在那些文明的痕跡裡,人們的表象幾乎都是披甲執銳、無所不能、無堅不摧。

    「現在的城市人都是商人,你往他跟前一站,他就會用心裡的那桿秤把你的份量稱了。然後決定一種姿態。現實如此具體和冷漠,叫人怎麼去說風花雪月?」紅紅呷了一口酥油茶,說。

    「是的。」格瑞斯說,「有時候我們會覺得自己洞穿了現實,其實那只不過是一種嚮往而已。而真實的我們往往會有這樣的感覺,覺得這個世界很陌生,好像有一種無法理解的神秘力量虛無地存在著,在阻擋著我們的行動。很多時候,青春、知覺醒著,智慧睡著。這就是我們都市人生活的全部內容,不知從哪裡開始,也不知到哪裡結束。」

    紅紅接口說:「這就像村上春樹在《舞、舞、舞》中說五反田道士那樣,他『力圖在這勾心鬥角的世界上直率地生存下去,但這種方式本身就似乎是一種滑稽』。物慾揚起的滿天灰塵,早已罩住了人性的光輝。」

    「究其實,我們並不傻,也看得見路在哪裡,可就是邁不出去。比如我早就想在拉薩開個小酒店,可是跟家裡人一商量,他們就極力反對,說什麼投資風險呀、高原缺氧呀、民族地區不安全呀等等。百般阻撓你。有時候自己也覺得他們說得有道理。於是,想法終究實現不了。這是因為,一方面他們不瞭解西藏,不瞭解拉薩,另一方面自己沒能把都市人所謂的自尊放下來。說穿了,一個人只要他不把自尊看得那麼重,放得下臉來,機會還是蠻多的。想想我們一個柴米小人物,把自尊看得那麼高,值得嗎?太奢侈了。看著別人大把大把數鈔票,自己的心不也跳幾跳嗎?誰都不是吃素的人,就看他能不能戰勝自己。而一個人最大的敵人,就是他自己。這話說起來很輕鬆,但要真正弄明白它,很難。」

    「人吧,人要這張臉,很多事情就難辦了。」紅紅說,「你想想飢餓的時候。挨餓的時候,你眼冒金花、頭昏目眩、渾身無力,什麼都不會去想,只想盡快找到可以充飢的食物。挨餓的時候,面子、尊嚴、人格根本不會去考慮。藏傳佛教的喇嘛為了修煉意志品質,會去乞討,去換餓。但是,遺憾的是,我們這一代人根本不會挨餓,我們有爸爸媽媽罩著,有這個社會罩著我們,有這個時代罩著我們,讓我們變得很顧面子、很看重尊嚴、很在乎享受。如此這般,我們早已經把天真爛漫的憧憬遺忘在什麼地方了,甚至連它是否曾經在心中存在過都記不得了,以至於自己本來就不多的激情早已丟棄在備戰高考之前的歲月裡了。」

    陳平接著說:「是時代變了。世界成了一個龐然大物,表面上是五光十色的繁華、車流人湧的喧囂充滿活力,實際上卻是呆板、沉寂、冷漠、虛幻、莫名其妙,了無情趣如虛擬物;加之社會分工的門類多得不可想像,而自己只佔據著微不足道的小小的一角。年輕的時候,我們自以為是,覺得只要耍一點點小聰明,整個世界都將被自己玩弄於股掌之上,所有的價值觀將全然為之一變,甚至於時光可以倒流。然而當我們意識到這是一種錯覺,不幸已是很久以後的事了。藏族人就不這樣,他們從小就接受文化和藏傳佛教的熏陶,充滿仁愛和慈悲之心,不狂不躁不妄自尊大,一心向佛,追求和諧的生活環境。這是我們都市人很難做到的。」

    「是的。」格瑞斯說,「不知你們發現了沒有,藏地的年輕人似乎沒有什麼壓力,他們年輕、陽光、活潑,春天的麻雀一般。」

    ……

    同伴們的講述都很理論,很哲學。儘管主題有點散亂。幾個女孩子能夠如此敞開心扉講述自己,尤其是身處遠離家鄉幾千公里之外的拉薩,真的是頗有本事、頗有見地的、不好欺負的,真是可遇不可求。換句話說,這或許就是當今中國相當一部分青年人的價值觀和精神架構。

    從我們坐的那張桌子望出去,可以看到廣闊深邃、令人陶醉的藥王山風光。時值深夜,我們沉浸在思想夢遊的幻影裡。後來,服務生點燃了桌子上的蠟燭,蠟燭的火苗閃閃爍爍,放飛著一圈亮光。望著跳躍的蠟燭,會看見斑斕的景象,燭光裡有一個小小的世界,那裡面歌舞永恆不止,是天上的歌舞。看著推杯換盞的他們,我由衷地感到,原來買醉不複雜、不需要什麼理由。嚮往自由的、暢所欲言的生活空間,是人之本性。人之所以為人,現實生活是一回事,內心情感是另一回事。再者,人生苦短,世界很小,何不得意之處且得意、盡歡之時須盡歡?何必那麼多約束和原則?

    服務生端上酥油茶,一陣香氣撲面而來。突然間,我希望他們那些揪心的渴望都隨酥油茶的香味散去。看看身邊熟悉的人,一生都不能對人揭開自己的心扉,胸膛裡隱藏了多少不能對別人訴說的言語。從這個角度上看,他們幾個具有現代青年的坦誠,難能可貴。

    我從天棚漏空的地方望望天空,沒有星光,沒有月光,那就讓靜怡的夜空作為這次談話的見證;沒有風,沒有別人的目光,那就讓「瑪吉阿米」這個名字作為最好的見證。自我和他們認識的這幾個小時裡,我們就努力地在言語中行為裡脫離謊言和遮蔽、金錢、權力和慾望這類讓人混沌的情愫。在藏地遊歷,這類東西是一文不值的。我們從心裡達成默契,要追求一種純粹的生活希望,這是我們能夠彼此交心的前提。想想現實社會,人們已經不再相信親密無間的成語,因為冷漠造成的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成為不得不正視的現實。人們已經不再相信距離產生的美學,因此距離成為了無可奈何的喟歎。但是,人們又不得不相信親密無間是存在的,因為現實中畢竟有人勇敢地跨越並彌合著距離。

    比如在拉薩,在拉薩的餐廳、咖啡廳和酒吧裡,在川藏線上,這樣的人比比皆是。

    拉薩的餐廳、咖啡廳,就像一個關於藏地主題的書庫,書庫打開了門,一個五彩繽紛的世界也就打開了。在內地城市裡生活得久了,天性自由的人們就會像山鷹一樣渴望飛回曠野。他們的狀態不是在書庫裡就是在路上。他們生活的那座城市只是他們的驛站,供他們不斷地出走和不斷地返回。

    我們走出酒吧來到街上,已是黎明時分,拉薩的一切都朦朦朧朧地罩著一層淡青色。白天馬路上的熱浪已轉為微風送爽。空氣甜蜜得像是佈滿了花粉。深暗色的天空中,有顆像瓷器一樣慘淡的上弦月,在拉薩上空慢慢滑過。

    活這麼大,我第一次明白,酒吧、餐廳、咖啡廳除了給那些好酒之徒提供夜不歸宿和買醉的理由之外,還有著製造身心輕鬆精神愉悅的妙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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