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魂 第26章 不知是哭還是笑 (1)
    一個歷經滄桑的賣菜人,能夠如此坦白地說出他的遭遇,在這個夏天,算得上是件感人的事。無論他是賣菜的還是別的什麼人。

    或許,時間是塊磨石,很多的故事都被它小心翼翼地打磨乾淨了。今天,就在然烏的街頭,這些暴露無遺的隱私和秘密,乾巴巴的傷痕纍纍的生活碎片又重新再現於我的眼前。

    7月18日晚上8點51分,晚飯就在「北方面館」吃大碗麵,番茄炒雞蛋打鹵,一碗7塊錢。

    吃完麵條,站在然烏街上看附近餐館的老闆們買菜。這些老闆和賣菜人很熟,邊開玩笑邊挑選一些需要的菜品。賣菜人50歲上下,眼睛裡佈滿了血絲,像是熬了好幾夜。他瘦瘦幹幹,個子又小,乍一看以為是藏族人,一聽口音,像是川東人。一問,果然是岳池人。

    賣菜人開了一輛三輪摩托貨車,貨廂裡大紙箱小紙箱、大口袋小口袋地裝滿了各種菜,把輪胎壓得癟癟的。貨廂前頭,是用白鐵皮鉚接的駕駛樓,雖八面透風,但畢竟是「鐵包肉」,不是「肉包鐵」,畢竟還可以阻擋一些風風雨雨。摩托車是他親自回成都買的,花了六千多塊,又備了一些配件,一萬出頭。回到西藏,開了二十來天,馬達就出了問題,東修西修,花了好幾百,仍然燒機油冒黑煙。他趕緊丟下生意,連更打夜趕回成都,找到商家要求調換。那商家滿口答應,立即給他換了一個。他又抓緊時間趕回西藏。心想這下可好了吧,可以安安心心做生意了。可是,誰料這二回換來的馬達仍然是個改裝貨!這下賣菜人心可涼了。如果再回一趟成都,來回五六天時間,如果趕上大雪封山,十天半月沒個准。光路上加油就得千八百,加上住店吃飯,一天少說還得二三十。這樣一跑,連手頭僅有的一點本錢都得貼進去,今後怎麼做生意呢?賣菜人前思後想,打官司沒門、投訴無望;「3·15」太遠、手裡無錢。唯一剩下的只有依靠自己忍屈挨冤吃苦耐勞、邊賣菜邊修車這個辦法了。

    人生在世,生存不容易,想生活得好一些更不容易。對於賣菜人來說,無論他選擇哪條路,都是如此。沒錢沒權、孤苦伶仃一個人,真難呀!

    在西藏,波密、林芝、米林、察隅和墨脫並稱「西藏江南」。由於躲開了喜馬拉雅山這道大屏障,印度洋暖風肆無忌憚地吹進這塊高原上的谷地。這裡氣候溫潤,四季常青,風光極美,森林密佈,盛產瓜果菜蔬。很多外省人在波密做此生意。賣菜人就是從波密往然烏、八宿販蔬菜。

    「我不明白,成都那些商人為什麼專坑我們這樣的窮人?他們為什麼對利潤那麼在乎?你想一下,你賺我三百兩百,肥得到哪裡去?我以前上高中的時候,讀過徐志摩的詩,他有句話我永遠都忘不了,他說你幸,是你命。哪怕得到後再失去又能怎麼樣?我也不清楚為什麼有些人總是為錢爭執不下,有的甚至搭進了青春和生命。明明可以讓給他三塊五塊的,偏偏不讓。事實上,讓他三塊五塊你虧不到哪裡去,賺他三塊五塊你也肥不到哪裡去。他要爭,你就讓他拿走好了,生意做成功了,菜賣出去了,比什麼都強,是不是?讓了他,也就等於讓了你自己,是不是?」

    「那你為什麼不買一輛微型貨車呢?同樣花個萬把塊錢,在二手車市場可以買到一輛成色不錯的微貨呀!」我說。

    「汽車要上牌照,要交養路費、年檢費、過路過橋費、要辦貨運許可證、買車還要交購置稅等等等等,交不起呀。摩托車簡單,少交很多費用。」

    我恍然大悟。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

    「可是……」我想起了另外一個問題,「你開著這摩托車上山下山,多危險哪!」

    「有啥辦法呢?過沼澤地就要忍受蛤蟆聲。為了活命,再苦也要忍哪!遇人輕我,必定是我沒有他所重之處,如果我是縣長他能如此?如果我是有錢人他能如此?而我不是縣長不是有錢人,披了張人皮在青藏高原賣菜,誰能看重你呢?」

    他邊說邊用繩子把貨廂上的篷布勒緊。

    「有一次,我在半山腰拋錨,天上下著雨夾雪,肚子又餓,冷得發抖。我把車上所有能遮蓋身體的毛氈、爛布、編織袋、棉紗都裹在身上……忽然,我在車廂底下摸出一個塑料桶,打開一聞,是酒。我想起來了,是上個月我在然烏打的,一忙起來,忘了它還在車上。這個時候,天上的雨停了,雪下得更大,滿山遍野白茫茫一片。我忽然覺得自己似乎走到了世界的盡頭,一點兒希望也沒有了。我就打開塑料桶,從車上拽了兩根大蔥,就著蔥,咕嚕咕嚕朝肚子裡灌。我邊灌邊哭,哭生活的艱難,哭自己的命運不濟,哭這輛摩托車帶來的磨難,哭川藏線的舉步維艱,哭遠離家鄉和親人的孤單……我就想,喝死算了,真的喝死了,圖個痛快……」

    他的話語在顫抖,像一柄風中的劍,刺傷著我的感情腺。聽著他的敘述,我想起有部戲劇裡的台詞:「如果人生可以選擇,我寧願選擇毀滅,也許在瞬間完成的毀滅可以掩蓋一切哀傷。」

    「後來呢?」

    他用濕漉漉的聲音訴說,說話聲音像是從一個小盒子裡發出來的,顫抖而帶有回音:「喝得爛醉,倒在摩托車旁邊,人事不省了。後來,到了天濛濛亮的時候,一陣冰雹把我砸醒了。我一個激靈,從雪窩裡爬起來。那雪已經快把我埋完了。再後來,天亮之後,攔到一輛車,把我拉到八宿,買了配件,又搭順車返回去,修車,才返回波密。」

    停頓了一下,他捋了一把下巴,換了一種口吻接著說:「人一醒,感覺到自己還不到該死的那一天,閻王爺不收你。還有一點,自己覺得生活還沒有徹底拋棄自己。」

    「為什麼不想辦法開一間鋪面,少受一點辛苦?」

    「你以為開舖面就不辛苦了呀?開舖面也不簡單,光是那些個稅費罰款你都受不了。今天這個來罰你,說你治安不好;明天那個來罰你,說你衛生不好;後天又有人罰你說你賣假貨……不容易!」

    「那你讓罰過沒有?」

    「我已經記不清楚自己被罰過多少回了。開摩托車賣菜主要是警察罰款。『為什麼不開家店面?』有很多人問我。我聽了之後就會浮想聯翩,不知如何回答別人。只能嘿嘿一笑,敷衍道,要開、將來一定要開的。其實,在我心裡,將來最美好的一件事,就是在波密或者在八宿開一家批發水果蔬菜的店舖,不再受這長途轉運之苦。」

    「希望你能盡快開一間店舖。」我由衷地說。

    「是啊!現在競爭這麼厲害,自從西部大開發以來,內地人擁進西藏做生意,一個小鋪面原先幾百塊的租金,現在租金一個月就得一兩千。還要辦手續,交工商管理費、營業稅、個人所得稅、衛生費、治安管理費、城管費、教育費、門前三包費、訂報費……還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額外費用要交。在波密的蔬菜批發市場,一個攤位六七平方米,每個月負擔的各種稅、費四五百,其中交稅不過一百多塊,各種雜費比稅高得多。」

    「是這樣啊!」看樣子,在這方面,西藏這塊聖地也難逃各種亂收費的污染啊!

    「過去,個體戶沒人管,現在是誰都想管,管了你,你就得交錢給他。所以說,我就開著摩托車在川藏線上賣菜,人雖然辛苦點,可是省了不少錢,少生很多的氣。從經濟上說,省下的錢也是利潤,從精神上說,少生閒氣保持快樂。反正像我們這樣的人,一沒有社會地位,二沒有什麼尊嚴,三沒有租店面的本錢,唯一只剩下賣苦力了。但我知道這叫自食其力。人說君子謀道,小人謀食,我們這種人就是為了求口食兒,奔個活路。對吧?」

    「對、對、對,你說得很對、很對!」

    我竭力順著他的話,臉上變化著表情。但我還是為他的悲傷歎息不已。當然,同時也為他的豁達而慶幸。

    他那飽受折磨的、憂鬱而疲憊的眼神讓我覺得刺痛。一個很市井、很忍耐、很有生命力的男人——較真又隨和、倔強又樸素。

    「當然也有高興的時候。比如沿途的部隊一下子買走一車菜,掙了錢的時候,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兒了。」

    真是百味人生湯湯水水,油鹽醬醋五味俱全。大人物有大人物的幸福,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悲歡。

    我低頭看著賣菜人的摩托車輪子,就像看到了生活的真相。很久以來,我一直都在觀察別人,寫下他們的沉悶生活,然而卻忘記了自己也是這種生活中的一員。他們認為自己首先是工作的人,這一點高於一切,他們認為所有的工作(包括賣菜)都是重要的,有無尊嚴在其次。只要它能給你足夠的錢支付房屋水電氣費、能夠養家口、讓孩子們受到教育。賣菜人是個極普通的異地打工者。在我們生活的每座城市裡都有大量像他這樣的人,他已經不怎麼年輕了,衣衫襤褸、鬍子拉碴、身上散發著汗臭,踏著破舊的自行車,在建築工地上、工廠裡、菜市場出賣苦力。開始的時候會對城市抱有很大的希望,夢想著滿地撿鈔票的現實成真,天長日久,夢碎了,鈔票自然撿了,但僅夠度日。然後就換一份工作、再換一份……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從一個工作到另一個工作。

    他的體貌特徵,如果不是在當時,就是在眼下,總令我想起許許多多蜷縮在建築工地、小煤窯簡陋的工棚裡、等待領取欠發勞動報酬的民工。對於每一個在外闖生活的打工者來說,衣錦還鄉是第一個夢,但這個夢不是每一個打工者都做得成的。強烈的求生慾望是第二個夢,這個夢絕大多數的打工者還在繼續做,並將永遠做下去。他的傾訴,是一個丈夫、父親、一家之長的謀生中所經歷到的孤單、淒涼和愁苦的真情表露。生活中,總有一道難以逾越的巨大障礙,就是貧窮。淒涼的心境更反映在簡陋的賺錢家當——摩托車上。但是,艱辛的生活沒有壓垮他,狹窄的生活之路沒有擠扁他,他既沒有卑微地成為乞討者,也沒有淪為令人厭惡的懶漢,更沒有頹廢變為仇恨一切的惡棍或咒罵政府的酒鬼、賭徒或盜賊,而是自強不息、自己奮鬥、自己養活自己、養活一家人;而是磨煉成一個真誠的人、一個純樸的人、一個有悲憫情懷的人,如此一個人,如此一個龐大的社會群體,難道我們不該為他鼓掌喝彩、為他們鼓掌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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