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無盡關係 第3章 致無盡關係 (3)
    為了驅逐家裡的冷清,我回轉身來到客廳後,真的就去看牆上的宗譜。申家的宗譜上寫有七代人的名字,最遠的,是爺爺的爺爺的爺爺,最近的,是我的父輩。我們這輩,母親生了十個孩子死了六個,他們都只活了幾個月,我上面的姐姐倒是活到五歲,卻因為她是女的,上不了申家的宗譜,只能在供桌旁邊單獨設個牌位。宗譜兩側,有兩聯盛開的荷花,巨大的葉子展示著昌翠的面貌,而它的上方,貼有一幅長長的橫批:祖豆千秋本支百世永言孝思。千秋,百世,孝思,我屬於哪一秋哪一世?我對祖宗有沒有孝思?我故意問大哥,爺爺的爺爺到底是誰,是申桐還是申芸。大哥終於找到製造熱鬧的機會似的,立即走過來,誇張著認真:「是申桐,就他是國子監太學士,回來時還在咱家前邊的嶺崗子蓋過一座三進三出的房子,那房前廊柱下的石鼓現在還在。」一些年來,守護著被掩埋在地下一百七十多年的榮譽,大哥活得空洞而充實。

    說空洞,是說他從沒為家務繁重的大嫂做一丁點事,哪怕是盛一碗飯;說充實,是說他因為家族曾經的繁榮,很小就人在小鎮胸懷世界了。中國和哪個國家建交,以色列和哪個國家不和,彷彿那才是有過國子監祖宗的後人最該關心的事情。從鄉村搬到小鎮那年,他領著二哥三哥和侄子,去老家前邊的嶺崗子,把兩個石鼓拉回家,放在院子門口。從那時起,大哥動不動就跟人談起祖宗的國子監,聽不懂的人還以為我們的祖宗蹲過監獄。每當這時,大嫂都嘴一癟,沒有好氣地說:「屁,講那些虛的有什麼用,有本事幫老婆幹點活好不好,只顧祖宗不顧老婆,這種人怎麼就叫俺攤上了!」本是為了家裡熱鬧,卻想不到觸到了大嫂敏感的話題,我臉忽的一熱,立即扭轉方向,轉向大嫂,漫不經心地說:「可真的大嫂,我怎麼忘了,給你買的衣裳試過嗎?」大嫂坐在沙發上,懶洋洋地斜過一眼,有氣無力地說:「胳膊腿都硬撅撅的試什麼試。」要不是為了躲避自設的禁區,我是不肯自尋尷尬的。有一首歌曾這麼唱道:即使你給我一個明媚的春天,我也不會覺得擁有花朵。

    這是一個被愛掏空了的人的感歎,大嫂不一定會唱這首歌,但我相信面對我們申家,她一定就是這種感覺,跟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付出相比,即使給一件鑲金邊的衣裳又能怎樣!本是為了躲避狼窩,最後卻掉進了虎口。我笑吟吟地看著大嫂,心裡卻突突突慌跳不停,因為大嫂極有可能再跟一句,「別像五叔似的,來家頭三天甜言蜜語,過幾天就不是那樣了。」和我一樣,五叔也是從鄉下走出去在外的人,五十年代他考入魯迅美術學院時,在遼南這片土地曾傳為佳話,他是在考場用石膏塑像被現場錄取的。我們拖著腳步離開了故鄉,走出長長的道路,卻把母親親人永遠撇在了鄉下。於是和我一樣,奶奶活著的時候,循著這長長的道路,他每年過年都要回家。每一次回家開頭幾天,都對大嫂百般地好,說盡了感激的話,就差給大嫂跪下了,可是三天不到,當他在二大爺和四叔家轉夠了,聽到一些有關大嫂跟奶奶說話聲音和表情不怎麼好的話,立即變了樣,掌握了證據似的回來跟大嫂講理,「侄媳婦,你怎麼能跟你奶奶扔臉子!」大嫂身在局內,不能辯解過日子哪來那麼些好臉子,大嫂又要強,不能去找二大爺和四叔對質,就只有打掉牙往肚子裡咽。大嫂的冷漠,也是因為嘗夠了這樣的苦果。

    五叔簡單好衝動,永遠不知道一個在外的人跟「家」是什麼關係,當你把贍養父母的責任轉給了別人,你也就不再擁有講理的資格,尤其侍候你母親的是跟母親的血緣毫無關聯的人。但這並不意味我不理解叔叔,當聽說你日夜思念的老母在承受衰老的同時還要承受別人的臉色,心自然就疼了,比如剛才看到母親趴在窗口的剎那。母親一天天往外看,看她廠子裡的兒孫是真,也因為疾病纏身的大嫂沒有好臉色。

    事實上,在我這個小姑子面前,大嫂還從未說過難聽的話,不管多麼委屈。我緊張,都因為對大嫂過於在乎,不希望她有絲毫的不快。倒是後來,大哥突然想起我買的衣服和所有年貨還在樓下,下樓去拿時,大嫂說話了,大嫂說:「貞子,俺實在不愛動,媽的頭還沒洗,你給洗洗吧。」終於可以和母親獨處一室了,這是我和母親最最幸福的一刻,它本來可以早一點到來,比如午前進院的時候,比如剛才進門之後,可是為了丈夫舒服,為了侍候母親的嫂子舒服,還是將它推遲了。不過這對母親,並沒有什麼不好,關上衛生間的屋門時,她笑吟吟地看著我,小聲說:「這就對了,你回來主要是看你嫂子,不能先看我。」聽完母親的話,一股熱熱的東西止不住就湧上了喉嚨。

    母親永遠是這樣做人做事,當不能把別人的心情安撫好時,她就無論如何都不會有好的心情。可是,就在把母親頭髮弄濕,準備抹洗髮精時,母親突然抬起頭,瞪著陷進深處的小眼睛說:「你,你怎麼沒給你嫂子買東西?」母親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心把買的東西嚇跑的樣子,我深深地衝她點點頭,我的意思是告訴她買了,之後故意大聲說:「咱們快點洗吧,等會兒出去給你和大嫂試衣服。」不僅僅是衣服,各種酒,飲料,各種肉腸魚腸,各種皮凍,乾果全部拿上來了,大哥居然讓門衛幫他往上搬。大哥的想法我能猜到,是想讓大嫂高興,因為一些熟食品根本不宜往屋子裡放。當我從其中的一個包裹裡找出給母親和大嫂買的衣裳,母親頓時喜上眉梢,彷彿我終於用實際行動為大嫂一年的付出做了補償。

    雖然大嫂早就不覺得這是補償,但有和沒有還是不一樣的,這也是為什麼大嫂的生活中物質超出一般的豐富,回家過年卻還是不能空著手的緣故。你表達的是一份心情。那件肥大的紫色羊絨外套,使大嫂腫胖的臉反而有了一絲華貴之氣,對著鏡子的大嫂嘴角有了笑意,「還是貞子會買衣裳,要不俺這老樣子簡直不能看了。」大嫂對我這方面的信任我是知道的,只不過讓大嫂表達出這樣的信任需要漫長的過程,你不能一進門就拿出衣服,你得漫不經心,你得讓大嫂覺得一件衣服並不算什麼,重要的是大嫂的身體;你得在對大嫂的身體有了充分的在乎之後,再自然而然拿出衣裳,就像現在。我的鼓舞是顯而易見的,如果說回家過年有什麼是最重要的,那麼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讓大嫂高興,大嫂高興母親就高興。大嫂高興了這個芯子上的光才有可能明亮。見大嫂臉上有了明亮的表情,母親立即說:「別在家磨蹭了,趕緊回去吧,一年一年在外面,過個年,還不得幫婆婆幹點活。」母親攆我走,預示著我已經大功告成了,從大嫂家出來,聽身後的門被母親慢慢關上,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成就感,就像做了一件多麼了不起的事情。

    冬天日短,從娘家出來,西下的太陽已經把小鎮罩了一層昏暗的面紗,見天色已晚,我真的有些著急了,大慶最在乎我在公婆面前的表現,他的想法和母親一樣,一年年在外面,過個年,怎麼說也得幫婆婆幹點活。當然也都是我這種從封建大家庭裡出來的女人給婆家人養成的習慣,剛結婚那幾年,我可是太賣力了,包著頭巾,蹲在灰塵飛揚的灶坑裡往鍋底填柴,與山村婦女一無二致。這幾年年紀大了,熱情銳減,大慶的想法卻從不改變。可越是著急就越是有事,在一家小賣店門口,我居然遇到了三哥,他正在往家買啤酒。

    三哥看見我高興得什麼似的,「遠見什麼時候把你們接回來的?」「中午,十一點多鐘吧。」這麼告訴三哥,本是再正常不過,他放了假,我沒有在第一時間在修配廠裡看見他,可是不知為什麼,心裡有一種隱隱的歉意,好像沒在第一時間告訴三哥是不應該的。

    想一想,有這種感覺,都因為跟三哥感情太深了,或者說三哥對我太在乎了。在母親生的十個孩子中,他是離我最近的一個,但小時候我們並不親,他十幾歲胡作非為時從不帶我,要說親還是我有了兒子之後。他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女孩,每次開貨車進城都來看我兒子,兒子惦記舅舅也一點點深化了我們之間的惦記,尤其後來他不開貨車,進了大哥的廠子給大哥打工,每天都能看到大哥流水一樣進錢,自己卻掙有數的月工資,對他每日都在經歷的不平衡感便有了深刻的惦記。

    三哥面容憔悴,干生生的臉上沒有一點肌膚應有的光澤,他笑呵呵地看著我,眼睛裡有一絲類似母親看我時才有的熱烈,「我挺好的,大哥昨天格外給了我兩千塊錢。」由於知道我的惦記,不等我問,三哥就自動說出。兄弟之間有了巨大差別三哥也許能夠消化,畢竟能力不同,三哥最崇拜的人就是大哥,他十幾歲時,大哥在我們家的家庭會上用過一個詞,「話又說回來」,是為了表示更複雜的意思,三哥第二天就學了去,多麼簡單的事他都要把「話又說回來」,我是說,比任何別人都忠心耿耿為大哥操心,卻並沒得到比任何別人都多的工資,三哥受到了煎熬,三嫂把他的煎熬告訴我,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勸三哥,讓他想明白他現在只是一個工人,而不是大哥的弟弟,不要投入更多的感情,你不投入,也就不想回報。可三哥是人而不是機器,尤其他生性厚道,對大哥有一種愚忠。於是,他做不到不投入,他投入了又得不到應有的回報時,我這個妹妹就特別想掏自己腰包。

    從包裡拿出五百塊錢,三哥堅決不要,連說我怎麼能要你的錢。和大嫂一樣,他對廠子的熱愛和付出,就是給他一個明媚的春天,他都不會覺得擁有花朵。但只要你獻出花朵,三哥眉宇之間,立即就有了春天般的光亮,他的臉甚至閃出一縷熱騰騰的紅,連連擺手說:「快往家走吧,初一早點回來。」大慶確實生了我的氣,他往手機上發了好幾個短信,見我不回,就打電話,手機在他身邊響起時,才知道我根本沒帶手機。

    於是,沒有通過手機說出去的話就在暗中扭曲了他的臉,推門進屋,他看我一眼,立即轉身,給我一個憤怒的後背。

    我脫了外衣,趕緊鑽到婆婆和回菊忙活晚餐的廚房裡。廚房太小,站不開三個人,婆婆堅決不讓我進,說,「可別沾手啦,飯菜就好,一會兒就吃飯。」我只有站在廚房外面的方桌旁,用誇張的聲音向婆婆匯報大嫂的身體,母親的等待,與三哥的相遇。我的匯報無疑達到一箭雙鵰的效果,既不讓婆婆覺得我在跟大慶慪氣,又讓她知道我回來晚確有原因。其實婆婆的收穫還遠不止於此,當聽我說大嫂家特別冷清時,她嘖嘖嘖直咂舌頭,一邊歎息一邊說:「嗨,真是的,光有錢有什麼用,過日子還是過的人。」似乎她對家裡的熱鬧非常知足。

    不覺間又要吃飯了,本來就打楚吃飯,再加上沒有親自下廚,心裡更是多了障礙。從某種意義上說,大慶也是對的,你能在家裡搶上下廚的機會,等於為自己能夠放鬆地吃飯開闢一條道路。這樣的機會失去,就只有另闢蹊徑,比如擦桌子擺椅子拿筷子,比如囑咐兒子給老祖宗上香。公公家早先從不供宗譜,我結婚時曾暗示過他,他卻異常激動,好像想不到我一個讀書人會如此愚昧,並發誓說:「我程有汪信科學就不信鬼神,鄧小平都說科技是第一生產力。」後來,鄧小平去世那一年,他突然請回宗譜,並讓婆婆到我的母親那學習做供飯,插供花。不知道是老和鄰居打架,日子在暗中有了對手,在自己力量不支的時候,終於需要鬼神的幫助,還是對婆婆的懷疑沒有隨年老而減弱,反而越來越重,希望有什麼外力讓他從痛苦中解脫,反正他一反常態,燒香磕頭十分虔誠。彷彿鄧小平去世,鬼神就變成了第一生產力了。

    可是,我為自己另闢蹊徑的舉動不但沒有幫自己,反而使道路更加擁塞,因為掛了宗譜,還要請「年」,所謂請「年」,就是上墳地把祖宗從地下請回來,而現在,才是年三十的前一天,請「年」的儀式還沒有啟動,掛在牆上的宗譜只是一個虛設,上香祖宗也不知道。兒子好奇地在供桌前點燃一炷香時,公公突然就從裡屋衝出來,「『年』還沒請回來誰叫你上香。」弄得我十分尷尬。好在聽說是我,公公收回就要發作的情緒,悻悻地回了屋。

    努力反而製造了反作用力,接下來的時光,我徹底打消了參與到婆家過年氣氛中的積極性,無論是吃飯還是看電視,無論公婆看我還是不看我,我都只淡淡地笑著不說話。我的情緒迅速就被大慶捕捉到,剛才還是緊繃著的臉立即放鬆開來,處處尋找機會搭我的目光,我不給目光,就偷偷戳我的肩膀,並故意大聲說道:「貞子,你把衣服拿出來給爸媽試一試呀!」大慶的表現,使我想起下午我在大嫂面前的表現,為了這過年的氣氛,我們謹小慎微,神經兮兮,我們的樣子就像「年」是個什麼易碎的物體,一不小心就會把它弄壞。觸及這一點,我立即做了調整,站起來,朝沙發後邊的一堆包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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