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大學「羅門蓉子文學創作座談會」上的發言
在社會的各種分工中,詩人的工作是創造完美。這是詩人的榮幸,卻也是詩人的不幸。因為詩人面對的是愈來愈不完美的世界。世界無情地展出它真實的面容,那就是殘缺和破損。而詩人的使命卻是通過幻想和想像創造一個有別於此的世界。
也許就是這樣一個世界,卻成為不完美的現實世界的一個完美的補充。一切曾經存在的東西都會消失,而唯有詩人創造的「不存在」卻成為永恆。這就是李白說的:屈平詞賦懸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從這個意義講,這就是詩人的幸運,至少他比帝王幸運。
今天到會並且將被我們談論的一位詩人深知這一點,他用智慧的詩句概括了詩人的這種光榮與悲哀一一《完美是一種豪華的寂寞》(羅門):
你是一種無限的時空就不能讓短暫走出去永恆走進來
你是完美就得因完美
永遠守在那份棄華的寂寞
世界很熱鬧,而詩卻永遠寂寞。
深刻的詩人知道這一點。他們的心靈深處潛伏著曠古的憂患與悲愴。他們知道他們的職業有點像神話中的那個不斷推石上山的人。但他們對此卻不改癡心。
今天在座的另一位也是我們要加以談論的詩人,表達了她對這種悲劇命運的理解:這是一出未完成什麼的悲劇當一切巳然如此堅牢地縛住我我真怕這過重的負荷使我裂碎而我固有的完美會磨損(蓉子:《夢的荒原》)
她還說:正如我未見完美一在高高低低的海上有很多嘔吐而夢在海深處卻難以企及(《旱夏之歌》)
不可企及的悵惘,完美受到碎裂的憂慮,這一切,不僅未能阻攔詩人義無返顧的追逐,恰恰相反,愈是感到「不可企及」便愈要以百倍的熱忱去實現「海深處的夢」。
當世界呈現出某種缺失時,詩人用辛苦的勞作去彌補和完善它;當靈魂感到懸置或失落時,詩人用堅定的尋求去撫慰它。在失望甚至絕望處生起希望,在不可能處爭取實現。也許世上的聰明人會嘲笑詩人的愚頑,而真誠的詩人卻心甘情願地走著這一條也許永遠不能到達的路一
在貝多芬的樂音裡有一條永遠的路。讓鳥能飛回剛展翅的地方花能開回剛開放的地方河能流回剛流動的地方人真的回到人那裡去(羅門:《有一條永遠的路》)
這條永遠的路誰都不曾見到,然而,誰都相信它存在著,而且上面連著一代又一代的人。詩人的職業不在別處,就在這裡,他描寫並指點人們去走這條永遠的路。昨天晚上我對詩人羅門和蓉子說,要是連這一點都不能守住,人們還要詩人幹什麼。他們認同了我的看法,我為此深感欣慰。(原載《香港大學》1996年3月第13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