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我曾把新詩打破大一統之後出現的多元格局叫做「美麗的混亂」。我這話蘊含著這樣的意思,即:由一種或幾種模式規定的詩不可能是美麗的,而衝破了僵硬規範的約束,表現出「無規則」和「無秩序」狀態的詩則可能是美麗的。我認為「混亂」對於「整飭」乃是一種進步。講這話有一個深厚而悲哀的歷史背景,離開這一歷史背景它就可能變成荒謬。遊戲和運動都講究規則,社會和人生都希望建立秩序,何況詩歌?
但對於任何精神生產而言,自由意味著生命,失去自由意味著死亡。誰都明白,詩是個體生命充分發揚的產物。80年代後期中國新詩創作出現的「混亂」,是藝術能量從禁錮中獲得釋放之後一種無拘束的心態的呈示,從那裡,我們看到了創造的激情:生命力的奔湧,因此,也看到了美麗。
那是一種魔瓶的開啟。魔瓶一旦打開,我們就不期望收回那些精靈。也許我們要為此付出代價,例如,如今我們看到的那些「美麗的混亂」中的不美麗和真混亂就是一種代價。
直至今日,我們還對魔怪的精靈衝出瓶口的奇觀深為激動。我們當然不悔我們開啟魔瓶的初衷,但是,我們不能不以不安的心情面對此後發生的詩歌流行病。當前有相當一部分詩歌正在走火入魔,他們在實現詩的回歸自我的途中「越界」,他們走過了頭。我想著重指出這一點,即那些詩人正在把爭取詩回到自身的悲壯過程中走上了岔道一一要是我們不用「歧途」這個更有份量的詞的話。他們不同程度地拋撒這些由艱苦爭取到手的比珍珠還要貴重的有限的自由,他們把詩真的當成了個人的玩物和寵物。
一種詩充滿了痞子氣,另一種詩充滿了脂粉氣。前者玩世不恭,嘲弄和輕蔑一切嚴肅的話題。他們既遊戲藝術又遊戲人生,什麼憂患,什麼責任,對他們來說,不啻是天方夜譚。後一種詩歌,主要表現為從思想到藝術都十分淺薄的自戀。他們顧影自憐,長吁短歎,卻不涉及比個人更廣泛一些的公眾關懷。在這些詩人圈中,幾乎所有的人都變成了多愁善感的初二女生,特別是那些男性詩人的纏綿婉轉更讓人感到難堪。當我們講詩不能總是炸彈和號角的時候,我們的觀念是前進的。但若以為,我們的前進是以把詩淪為無聊的耍貧嘴和哼哼唧唧的夢囈,那是真正的誤解。詩不能是寡淡得讓人笑不出來的相聲,不能是拙劣的專門表現中國人的麻木愚鈍的喜劇小品,不能是口紅、潤膚霜或專治頭皮屑的「飄柔二合一」!
我們譴責詩人的遊戲態度不應被誤讀,以上的論述絲毫不應理解為我們在否定自己確定的目標或是對我們倡導藝術多樣化和強調創作主體性的信念的動搖。我此刻講話的這座校園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發源地,也是被林庚先生稱為的「新詩搖籃旁的心」。這裡跳動著母性的溫柔和嚴肅。
北大是嚴肅的。北大啟示於中國新詩的是始終一貫的嚴肅精神。從新詩的設計者和拓荒者,一代又一代的北大詩人默默地為中國新詩的發展作出了嚴肅的貢獻,這種精神一直延續到今天,延續到我們的同學和朋友,海子、駱一禾、戈麥都是以自己年輕的生命殉詩!
北大這顆新詩搖籃旁的心,以它民主科學精神創造了新詩自由奔放的生命,又以它維繫著社會興衰、民族存亡的使命感哺育了新詩的嚴肅精神。今天我們在這裡慶祝未名湖第12屆詩會的召開,同時也是紀念詩人海子逝世五週年,作為北大人,作為詩社的老社員,我所能講的只能是上面這樣一席話。謝謝各位!
(原載《中國現代詩》1994年第3期)